第三章 巍州變故
(三)巍州變故
轉眼入春,京察已畢,府君、使君紛紛回到任上,個別擢升的留京任職,亦有政績不佳者遭貶謫。
賀寧已得知林濟琅三年後便可回京任職,想著巍州本就荒涼艱苦,今次回京城一看,世家大族錦衣玉食便不說了,便是京中新貴子女的吃穿用度,自家也比不上。
因著這份愧疚和對日後的企盼,她也淡了嚴管長女的心,隻要不是過分的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專心照料幼子幼女。
於是一歸巍州,阿鷺又悄悄使人尋摸來棍棒:“阿兄,上回是我大意了,你再教教我吧!這可是我花了三天的工夫畫的你,瞧瞧像不像?”
阿鷺雙手捧著一幅畫,湊到阿兄身旁。
林翱正漫不經心地練著字,哼笑一聲接過阿鷺獻殷勤的畫作。
定睛一看,他的聲調比平日一下子拔高了不少:“這眼睛?”
阿鷺笑意燦爛:“英偉人物,都是龍睛鳳目。”
“這額頭和下頜?”
“天圓地方,行事穩妥。”
“這身形?”
“虎背熊腰,威武不凡。”
“啪”的一聲,林翱把筆擲在桌角,直直盯著阿鷺。
阿鷺低下頭:“聖祖的眼,丞相的臉,祖父的身。”
“阿妹頗看得起我啊?”
“阿兄當然……”阿鷺以為阿兄感受到自己的誠意,誰知一抬頭看到他嘲諷的眼神,又垂下了頭。
林翱瞥了阿鷺兩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明早雞鳴,教你第二套棍
法。”
阿鷺歡呼一聲跑出書房,林翱又看了一會兒那幅和自己找不出半分相像的畫,折起來收進了木匣,笑得一臉無奈。
阿鷺回房後,叮囑雪杉明日在雞啼之前叫她起床,又將相書還給了銀杏。
她在回巍州途中絞盡腦汁想哄得阿兄回心轉意。女紅她剛開始學,連片草葉都還繡不出。至於書法,阿兄本就拙劣,常被爹爹訓斥,而她連阿兄還不如。
想來想去,畫畫似是不難,隻要依樣畫葫蘆就行。
家中祠堂有高祖父和祖父的畫像,書房裏也有曆代帝王的肖像,爹爹對當今丞相甚是尊崇,親手繪了一幅小像放在博古架上的小匣子裏。
林濟琅寵愛長女,阿鷺打小就能隨意進書房,奈何她對書畫興趣不大,反倒時常在書房裏搗亂。
阿鷺又開始跟隨長兄練習棍棒,賀寧也不多過問,隻叫人多留意,別傷著碰著。
春逝秋至,寒來暑往,阿鷺已年近八歲,身子比幼時結實了不少,一招一式亦很有模樣。
長兄林翱對小徒弟很是滿意,二人過起招來常常引得幼弟幼妹歡呼。
賀寧想起還有不到一年就要回京,不能再放任長女短衣束腳、舞槍弄棒,若是這樣送進書院,恐遭人笑話。
於是,她請了位老先生教授阿鷺詩文,又親自教起阿鷺禮儀和譜學。
窗開著,五月的日光已有幾分炎熱,臨窗一方書桌,桌後是有氣無力背誦家譜的阿鷺。
阿鶴正在院
裏的秋千上玩耍,一旁坐著的阿雀雙手支頤,問阿鶴:“為何阿姊常常不悅?”
阿鶴搖頭:“阿姊愛舞棒,不愛讀書。你愛紫米糕,不愛粟米餅,阿姊每日讀書,正如要你每日都吃粟米餅。”
林翱踱步過來,摸摸阿雀的頭,朗聲笑道:“阿鶴以理服人,阿兄阿姊以棍棒服人。”
正說笑著,春茵進了院門,來請郎君、女郎們到花廳,說是要裁夏衣,請他們過去挑花樣。隻聽窗子裏傳來一聲歡呼,一個身影飛似的衝了出來:“好春茵!那沈家家譜看得我雲裏霧裏!”
林翱忍不住提醒道:“穿得規規矩矩竟也能飛奔而出,阿妹真乃奇女子!等會見了阿娘,可千萬別……”
隻見阿鷺不待氣喘勻,便衝林翱咧嘴一笑,俯身屈膝似模似樣行了個禮,再一起身,臉上竟是一副端莊矜持的模樣,下頜微收、眉目低垂、唇畔含笑,與方才衝出房門高聲呼喊的小丫頭判若兩人。
林翱也愣住了,忽而輕笑出聲:“阿鷺高明,為兄不多言了。”
兩個小家夥也被阿姊的“變臉”唬得一愣,阿雀先回過神,走過來牽阿鷺的手:“這樣不像阿姊,我喜歡阿姊大大地笑。”
阿鷺雙手抱起阿雀,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是喜歡這樣的阿姊?”
阿雀在阿鷺懷裏用力地點點頭。
阿鷺又用力扯著嘴、衝阿雀齜牙花:“那這樣呢?”
阿雀被逗得咯咯直笑,揚聲道:“
喜歡!喜歡!”
一行人嬉笑著進了花廳,賀寧正在和兩位裁縫商量花樣與樣式,見著兒女們進來,笑著說:“快來瞧瞧,這些花樣都是京城時興的,一人挑幾樣。”
等裁縫把四個孩子的料子和尺寸記下,賀寧也將自己和夫婿的料子挑好了,翻看著手中的菱紋紗、石榴葡萄花羅,憧憬著日後回京的情形。
可世事難料,七月,巍州竟發起疫病。
下令巍州城戒嚴的那天,刺史府後院也嚴禁隨意進出。一直住在府衙的林濟琅,匆匆回了趟後院。
他已見過軍醫和報信的士兵,故不敢見年幼體弱的孩子,隻匆匆見了阿奴,商量要不要將孩子們趁早送回京城。
賀寧愛子心切,但也知道剛下令戒嚴,他做府君的先把家眷送出去,恐失人心。況且疫情尚不明朗,興許能夠製住,勸他先看看情況再做打算。
可婁清和的一番話,讓林濟琅始終惴惴不安。
其父曾在先帝時任太醫令,十幾年前先帝寵愛的幼子襄王不慎墜馬,太醫麵對帝怒也束手無策,稱襄王恐會落下殘疾,整個太醫司罰俸三個月。
先帝不得不張榜求民間醫師,誰知太醫令及冠不久的獨子婁清和竟揭了榜,使用何等秘藥人們不得而知,隻知道襄王傷愈,行動自如。
先帝賜官賜爵,婁清和皆辭。人們揣測父子二人不和,否則為何婁清和有此技藝,不私下告知其父,免父罰俸遭斥之恥,
非要等到太醫司宣稱襄王殘疾已成定數之後再出手。
此後婁清和並未供職於內廷,漸漸隱沒於眾人視野之外,誰知竟是被聶家本家請來照顧遠在欽州的都督。
巍州與欽州的刺史都為單車刺史,二州的領兵權都在河東聶氏的聶檀手中,他是如今聶家家主聶鬆的同母弟,都督府設在欽州。
聶都督聽聞巍州興起疫病,立刻將婁清和送來,林濟琅心道巍州之急可解矣!
可婁清和察看後說此疫應是來自巍州相鄰的阿勒真。
阿勒真剛稱國二十七年,前身稱作“烏勒”,是個半遊牧的部落,人數至多七八萬,一入冬就會到相鄰的巍州、欽州騷擾搶掠,百姓苦不堪言。
今上繼位時由丞相孫衍輔政,孫丞相在巍、欽二州共設了十個哨所,哨所附近都駐紮了兩千人的隊伍,提防阿勒真來襲,而最初感染的人正是哨所的士兵。
如今這疫症凶猛,婁清和先試擬了幾個藥方,送給患病士兵服用,還強調:“一是請使君下令,將發熱不適之人隔開,立刻上報、等待送藥,一旦接觸發熱者,需用煮沸的醋清洗麵部和手。二是了解阿勒真眼下的情況——若是他們蓄意傳染,源頭自然也難以清除,總歸有跡可循,且需打聽當地是否有特殊的方子。”
林濟琅想到家中妻子、兒女,暗想婁清和的藥方若是有效自然是好,若是無用……哪怕丟了官職性命、留下罵
名,他也要將家眷送走。
他是刺史,堅守巍州城理所應當,可他的孩子們還如此年幼,叫他如何舍得。
壓下心中思緒,他將婁清和所言寫成一封密信,派親信送往京城。
得知疫病的第十六日,林濟琅收到了皇帝的答複,說會向巍州調撥賑災糧和藥材,太醫司也派出兩位太醫丞、四位藥丞趕赴巍州城。
至於可能發生的北境危機,朝廷則向巍州和周圍的欽州、邯州各增兵三千待命。
但這些都難解巍州燃眉之急——婁清和的藥方並未遏製住哨所患疫士兵的惡化。
他們身上的疹子已變成了膿包,大小不一,輕易不破,若用針戳破,會看到裏麵濃稠的黃色汁液,腐臭不堪。
林濟琅聽說婁清和這幾日攏共隻睡了四五個時辰,在哨所和附近的村子,還有巍州城來回奔波。他雖急得上火,但也不敢經常打擾婁清和,生怕耽誤他琢磨藥方。
另一件令人揪心的事,就是林濟琅之前安插在阿勒真的內線自從疫病發起,就再未傳回過消息,連他前幾日派出的探子也毫無音訊。
麵對疫病無計可施,又反常地失去阿勒真的情報,內憂外患像是一圈繩索勒在林濟琅的脖子上,越收越緊。
入夜難眠,他生怕有人來報外敵入侵,而自己無權調動軍隊,半夜起來寫折子請求皇帝允許聶都督坐鎮巍州。
誰知還沒寫完便有人通報——聶都督連同欽州的第二批大夫
一起到了巍州,還帶來大量藥材。
原來聶都督自得信後便寫折子奏請到巍州駐守,前日一得到答複便立刻出發。
主簿潘守仁連夜派人將藥材分發給城中和各村,或熏烤或飲用以防疫病。
七月下旬,哨所裏的士兵已經病了二十來天,飯也吃得越來越少。
婁清和發現他們嗓子裏竟都長出了小膿包,莫說吞咽飯食,連喝口水都痛苦萬分。
士兵們內外都遭受著折磨,生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不知還能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