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禦前對質

(二十七)禦前對質

天黑透了,長公主府熱鬧得很。

晏如陶下了馬車就開始哭號,自正門口走到前屋後院的一路上,都被仆從婢女們包圍著,本來攙著他的蒲團都不知被擠到哪去了。

周圍有人忙不迭地去通報長公主,有的去請府中的大夫,還有人去套馬車,預備著等長公主吩咐後去請太醫。

長公主本以為他在矯情,指不定皮都沒蹭破,誰知見到額頭上那一團紫紅,還是驚了一下。晏如陶專門將額前的碎發都扒上去,就為了把傷口完全露出來。膝蓋上倒是隻青紫了一小塊,他靠在榻上捂著它幹號,真像是遭了多大罪。

晏如陶從小也沒少磕著碰著,可如今已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郎,怎會在書院傷成這樣?難不成是同誰打架了?

誰也不會想到他是找自己情竇初開的證據一時著急才磕得這麽慘。

晏如陶讓旁人都退下去,對阿娘說了事情經過,隻是加上“馮攀在纏鬥中將自己推向廊柱”,聽得長公主是怒不可遏。

刻字一事雖然駭人,但晏如陶不得不講,畢竟到時一見馮攀便知,不過他盡數攬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他也沒有阿鷺那麽實在,知道怎樣講述才能引起阿娘的同情——

他先講馮攀腦滿腸肥、虛偽下作,房中藏著麻繩,其心可誅。

當時女郎們一個昏過去、一個大哭不止,見此情形怎能不心痛憤恨?再說馮攀決意逃走、凶相畢露,

不惜傷了自己。

他一時氣憤,既為報仇又可留下證據,同林翡一起將馮攀綁起來,由他動手刻下“禽獸”二字。

“喪盡天良的畜生!明日一早我帶你進宮,定要讓那禽獸不得好死。”

晏如陶的主意就是先發製人。誰讓官家是他親舅舅?這身份難得派上一回正經用處。將這傷往馮攀身上一栽,他哪裏說得清楚?

以此治罪,不提欺侮幼女一事,便可維護女郎們的名聲,又讓馮攀脫層皮,馮家也不會為了他去得罪熹平長公主乃至官家。

第二日一早,賀寧去長公主府撲了空,憂心忡忡回到家,才知道晏如陶進宮前派人送了封信來。

晏如陶簡述自己的計劃,叮囑若是主上傳見詢問,不要說漏嘴。

林濟琅和賀寧因阿鸞未受侵害,馮攀也被懲罰,便想就此了結。這下被晏如陶的招數驚得措手不及——他們沒想到這麽快就驚動官家。

年輕一輩的人則更認同晏如陶的做法,既然能保住阿鸞的名譽,那肯定要把馮攀這種敗類整得死去活來才好。

對上寒門,即便理虧,士族也要拿名聲壓死人,但皇帝出麵性質就變了。正愁找不到由頭收拾你們呢,敢出頭有一個算一個。

林翱甚至小聲誇讚:“這晏小郎君我也見過,真看不出來思慮如此周全。”

林翡:“我也覺得稀奇。”

“眼下隻能好好配合晏小郎君了。阿鷺、阿鸞,官家若是傳見,你們二人定

是會去,馮攀也會在場。”林濟琅對兩個女兒很是擔憂,她們從未入過宮,頭回麵聖就是如此棘手的情況。

一個倔強衝動,在主上麵前對馮攀動手也不是不可能。

一個剛受過驚嚇,昨夜阿奴陪她睡了一夜,說是哭醒過兩回,若當麵與馮攀對質,恐怕心神再受摧殘。

阿鷺攬著妹妹,摩挲著她的手臂,賀寧接著說道:“麵聖禮儀我教過你們,再練幾遍。你們若是語無倫次、神情恍惚,晏小郎君幫你們說話都難。倘若你們端莊鎮定,指認馮攀之語便更可信。”

二人點點頭,賀寧又強調:“阿鷺,馮攀是可恨,但宮中森嚴,你絕不能在大殿之上再對他動手。既然主上過問,自然由他來定奪,切勿衝動行事。”

賀寧一句一句指點她們,還沒交代完,就有宦者前來傳主上口諭,召林濟琅攜女林翡、林翎入宮。眾人鬆了一口氣,有林濟琅在,阿鷺、阿鸞便有主心骨。

哪裏知道這是“體貼”的晏如陶專門提醒他舅舅的。

皇帝自然也是偏心的,一邊是早就看不順眼的世家作惡,一邊是心腹近臣的愛女受此折辱。

林濟琅攜兩女伏身下拜,皇帝讓他們起身好生坐著,等秦家女郎和馮攀來了對質明白。

皇後問起兩個小女郎的年紀、愛好,又關心幾句賀寧的身體,說到從前也是舊相識。熹平長公主也跟著閑話家常,小女郎們漸漸放鬆下來。

兩盞茶

的時間過去,有個宦者悄悄從側門進來,和皇帝身邊的吳內官說了兩句話。

吳內官擺擺手讓他下去,想了想,低聲對皇帝說道:“陛下,秦家小女郎懸梁了,去宣旨時才發現,沒能救過來。馮攀已尋到,隻是髒汙不堪,正在清理。”

皇帝變了臉色,鬧出人命實在可悲,況且秦蘿還是秦婕妤的侄女。

見皇帝不悅,吳內官建議道:“陛下,待此案了結,不妨將存撫慰唁之事交托與秦婕妤,既不聲張,亦可令秦家得沐天子恩德。”

想到秦家,皇帝歎了口氣。

秦睦是個迂拘性子,常常不識眉眼高低,執而不化,言語令人著惱。不過,將他放在禦史台倒是把利器,拿來戳刺士族很是好用,這三四年來政績尚佳,雖然將身邊同僚得罪了個遍。

不過秦睦的長子在武科裏倒是爭氣,聽聞次子亦是個好苗子。

念及此,皇帝點點頭:“好生撫恤。”

然後側過身與皇後耳語。

林家父女三人不知發生什麽變故,心中各有所想。

林濟琅擔心馮家要插手,阿鸞憂心秦蘿,林翡想的則是——會不會是馮攀暴斃了?如此最好。

不多時,兩個宿衛夾著馮攀進殿,晏如陶鬆了口氣。看來是搶在馮家人前頭找到馮攀了,林翡則是有些失望。

馮攀神情委頓,宿衛將他放下,他連跪拜的力氣都沒有,軟塌塌地塌著腰坐在地上,宿衛隻得摁著肩膀幫他行禮。

臉上的血

汙雖已洗掉,但他的傷口又開始滲血,看上去著實駭人。

皇帝衝林濟琅示意,他帶著兩個女兒跪在另一邊。

熹平長公主很自覺地站起來:“今日官家親鞫此案,爾等不得有所隱瞞,需言盡言實。”

馮攀恍若未聞,垂首不語,如今沒一個自己人在場,他說多錯多。

林濟琅看他不肯先開口,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按捺住滾滾怒意,叩拜後說道:“小女汀鸞和秦家女郎同在勉勤書院丙三讀書,馮攀乃是今年四月新入書院教授書法的夫子。昨日放課後,馮攀以贈送字帖為由,誘騙她二人至後院小屋欲行不軌,所幸及時被我長女汀鷺和晏小郎君救下。叩請主上懲辦此賊,還書院一片清明。”

馮攀沒想到林濟琅竟敢將此等醜事掀開來講,眼皮一合就想裝暈,還沒倒在地上就被宿衛掐住脖子、提正身體。他不敢睜眼,渾身放軟做倒厥狀。

晏如陶趁機站出來,指著自己的額頭:“馮賊恐事情敗露,情急之下出手傷我,請主上一並處罰。”

馮攀閉著眼睛,聽到這話心底納悶,何時傷了他?傷到哪了?可又正在“暈厥”,不能睜眼去看、開口去辯。

拎著他的宿衛自然看得出他是真暈還是假暈,迎上皇帝質詢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

皇帝眼睛一眯,這人公然欺君,欲行拖延之計,真是荒唐!

如此一來也無須再審下去,他索性順著外甥的話,直

接將此案判了:“流放巍州,充作軍營苦力。”

林濟琅大喜,伏身拜道:“主上英明。”

林翡和妹妹驚訝地四目相對,此事竟了結得如此迅速,叫人不敢置信。

沒有當堂對質,沒有威逼用刑,甚至那禽獸竟連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說。

晏如陶也沒料到,但不妨礙他立刻示意宿衛將人拖下去,接著對阿舅極盡感激之詞,熹平長公主也跟著一道。

可笑那畜生被拖出去時眼皮顫抖卻不敢睜開來申辯一二,他也知道若是被扣上欺君之罪就毫無回旋餘地了。

隻是流放的話,使些錢財、動用些關係,還能逃過一劫。

他並不知道主上為何選了巍州,林濟琅又為何對此“喜出望外”。

皇後看著阿雀,笑著說:“壽陽嫁得早,今日見著林郎中的女兒們,倒讓我想念起膝下有女的日子。林郎中,汀鸞很合本宮的眼緣,想留在宮中親自撫養。當然,此事也不好強人所難,如此嬌女誰都會不舍,郎中回去和夫人先商量商量。”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在場眾人都怔住了。

皇帝顯然是剛才商議時就已知曉此事,語重心長地對林濟琅說:“此事已了,馮家那邊你不必憂心。至於汀鸞,宮中不缺良師,她自然也無須再去那書院學習,省得糟心。”

林濟琅拜謝,晏如陶看著跟著他下拜姊妹二人皆是神情恍惚,不禁憂心。林家人,尤其是阿鷺有多寶貝阿鸞,

他再清楚不過。舅母突然提出要撫養阿鸞,她定是不舍。

他看一眼若有所思的阿娘,扯扯她的袖子,熹平卻抿著嘴唇搖搖頭,他隻好把一肚子話咽了下去。

賀寧心思起伏、夜不能眠,犯了腦風,正躺在榻上休息。聽郎君和女兒們說完入宮的遭遇,悲喜交集,不住地落淚。

林濟琅幫她揉著脖頸,勸慰道:“至少馮攀這事比咱們想得要順利,既掩了下去,又狠狠出了氣。”

賀寧顫巍巍地伸出手將幼女摟在懷裏:“好不容易過了這一劫……皇後為何要搶走我的阿鸞?她自幼也就隻有巍州發疫病時才離了我兩三個月,如今還不滿八歲,進了那深宮怎能不思念親人?”

“她自幼身子就不好,若是病了,宮人們豈會如你我般悉心照料?那麽多皇子皇女,受了欺負可如何是好?”

她不住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和麵容,心痛不已。

阿鸞和阿鷺也是淚漣漣,一轉眼的工夫便要骨肉分離,任誰都難以接受。

可林濟琅卻不得不冷靜下來看待此事:“這應是皇後殿下的主意,我說不好她為何臨時起意,但主上明顯是讚同的。馮攀的流放之地定的是巍州,主上就是把那狗賊的命交由我來處理,算是給我們家最為妥善的交代。”

賀寧此時聽不進去,滿心滿眼都是惹人憐愛的幼女。

阿鷺強打起精神,和阿耶一同分析:“那阿鸞進宮,對皇後殿下和主上有

什麽益處呢?”

林濟琅沉思半晌,也得不出有把握的結論,涉及後宮的事情他知之甚少。

看阿耶一籌莫展的模樣,阿鷺忽然想到一個人:“阿耶,今日之事善了,咱們須得上門拜謝熹平長公主。”

“馮攀作惡之事已結,林家的事你為何還這般上心?”

熹平長公主從昨夜忙到今日晌午,好不容易回到府裏想歇一歇,兒子卻纏著她問林家幼女入宮之事。

忽然,她聯想到此女小小年紀已看得出一副好模樣,不禁多看了兩眼兒子。昨日英雄救美,今早特意提出讓林郎中一起入宮,現在又為她離家進宮著急上火。

可兩人年紀很差了幾歲,本來今年都打算給這小子相看女郎了,他若真屬意林家小女郎,還要等個四五年……實在不合適!

晏如陶看阿娘不說話,急得在廳中踱來踱去,若是阿鸞進宮已成定局,要不想辦法讓阿鷺也一起進宮陪她?

說不定她一身武藝被阿舅賞識,直接欽點封個校尉。

他想得出了神,何王氏進來時他都沒留意。

“長公主,奴去打聽了,今日秦家小女郎沒來是因為夜裏懸了梁。”何王氏說道,“林家派人送來謝禮,又遞了帖子,因明日便要動身去避暑,想今日傍晚前來拜會,時間有些倉促,不知您得不得空。”

晏如陶聽見第一句,心頭一震,頓時停住腳步。

前一日才救下的小女郎,怎的轉眼就沒了?!

她與阿鸞

並未遭受侵害,為何不能等上一日,待那畜生繩之以法,心中怨怒便可紓解排遣。況且,即便是不幸受辱的女子,錯也在賊人,並不在己,何苦自縊?

晏如陶再一細想,察覺出不對勁。秦家小女郎纖瘦矮小,即便站在繡墩上,也難以將白綾或是繩索拋上房梁。況且女郎房中怎會放置這些物件,若是著婢子去尋,怎會不報主母?

他忽覺脊背發冷,心中惻然。轉念又想到阿鸞,若是她得知此事,恐怕要雪上加霜、悲慟不已。

長公主卻沒留意兒子的神情,她隻聽進去後麵的話,揉了揉眉心:“就說,心意我都知道了。”

何王氏應下,叫門房收了謝禮,她客氣地同來人講:“林郎中的心意長公主都知曉了,隻是今日不得空,無暇見客,還請轉告林郎中。”

晏如陶看阿娘張羅起行李,想起明日便要出發,連忙喊道:“阿娘,忘了同你講,明日我同阿嶺一家去平翠湖!”

長公主故作不經意地問:“林家也一起?”

晏如陶神色有些不自然:“啊,是,一起。”

這可是八九不離十了,長公主瞟了他一眼:“不早些講!”

晏如陶勉強擠出笑:“這不是近日事情太多,給忘了。平翠湖我也沒去過,正好人多,熱鬧。”

看他欲蓋彌彰的樣子,長公主覺得好笑:“平翠湖離明沁禦苑不遠,哪好住在別人莊子上叨擾。你要同他玩,白日裏跑馬過去

也隻消兩刻。”

晏如陶雖有些不情願,但想到阿嶺或許也沒和自家人提起過,至少林家這兩日人仰馬翻,定是不知此事,或許連伏假都沒心思過。

若是直接去人家莊子,實在有些唐突,他就點點頭答應了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