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原形畢露
(二十五)原形畢露
丙三確實放課早,阿鸞想著先去領好字帖再回馬車等阿姊、阿鶴,於是挽著阿蘿說說笑笑地走向夫子們的小院子。
今日課畢就是伏假了,無課的夫子都沒有來。
馮夫子的房間有些偏僻,她們剛敲兩聲,夫子就開了門,笑著說:“來了,快進來吧。”
夫子關上門,踱步走到書桌前坐下,同她們說:“你們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很是乖巧,練字也用心。”
二人站在桌前,相視一眼,秦蘿低下頭笑著不說話,阿鸞說道:“夫子過譽,弟子的書法遠不及孫小郎君。”
“嗬嗬,不必妄自菲薄。”馮夫子拈須笑道,“孫小郎君固然不錯,但你們才是我最中意的,否則也不會讓你們過來。喏,這有筆墨,一人默寫一首賦,我看看你們這兩個月是否有進步。”
兩個小女郎一愣,沒想到還要考校默寫,但夫子既然這樣說了,她們也隻得順從地拿起筆,躬身在書桌前寫起來。
二人年紀小,學過的賦兩隻手就數得清,少的也有三四百字,秦蘿能囫圇背下來的隻有《鳳凰賦》。
阿鸞猜到阿蘿是要默寫這篇,就選了另一篇字稍多一些的《雪霜賦》。
默寫到近一半時,阿鸞已大汗涔涔,本就是暑熱天氣,又房門緊閉,她不得不時常拭汗。
房間內外都極其安靜,夫子一言不發,她也不敢抬頭,因太過緊張,腰和手腕都酸了。
突然有東
西碰到她的額頭,她驀地往後一縮,抬眼一看,竟是夫子捏著袖子給她擦汗。
見阿鸞躲開,他也不惱,仍是慈祥地笑著:“竟出了這麽多汗,是太熱了吧!”
秦蘿也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阿鸞,將懷裏的巾子遞給她。
阿鸞其實也有,但還是連忙接過來草草擦了汗,垂首繼續默寫,心中想起昨日阿蘿的遭遇,隱隱不安。
遠處傳來嘈雜的聲音,應是其他班也已放學,阿鸞擔心阿姊、阿鶴等她,下筆就急躁了些。
“呀——”夫子說道,“不急,慢慢寫。熱的話,就把外麵的衣裳去了。”
阿鸞一聽,頓時緊張起來,哪有在外人麵前脫衣的道理?!
更何況因天熱,她上著練衫,下穿薄袴,僅在外麵罩了一層花羅。花羅本身透薄,隻作裝飾用,哪裏會因它熱?
她舌頭似打了結,隻低聲說:“並不很熱。”
“哎,你們年紀小,熱壞了身子怎麽行?少說還有百十來字,涼快了才能靜下心好好寫。”
阿鸞低頭咬著嘴唇,筆尖的墨已經滴了兩滴暈在紙上,這篇字怕是要毀了。
“阿蘿,你說是不是?”夫子又問起來秦蘿。
阿鸞扭頭和阿蘿的眼神對上,發現她的眉也皺著,於是雙雙不語。
房中一下沉默了。
突然聽到夫子起身推開椅子,向她們走來,阿鸞一驚,抬頭看著夫子向她身後繞來,那雙手竟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想躲開,卻被牢牢鉗製住。
夫
子的聲音帶著笑意:“我有多關心你們,你們還不知道嗎?”
說著,右手又挪到了秦蘿肩上,一手摟著一個。他俯下身,將她們倆擠到一塊兒,湊在她們耳邊說:“夫子可最不喜歡哭啼啼的女郎,昨天阿蘿怎麽在小花園裏哭?是誰欺負你了?”
二人頓覺驚恐,竟被馮夫子看見了!
他的氣息噴在她們後頸上,逼得二人汗如雨下。
突然,響起了叩門聲,阿鸞扭頭看向門口,突然冒出奪門而逃的衝動。
但夫子並不著急去開門,一直盯著她們看,平日的笑意**然無存,咄咄逼人的目光比聶夫子更威嚴,秦蘿嚇得顫了一下。
門外的人敲了一會,揚聲問道:“馮夫子可在?”
馮夫子臉上又浮起笑意,捏了捏她們幼小單薄的肩頭,鬆開手,輕聲說:“乖,不要說話。”
直看得她們止不住地發抖、低下了頭,他才不慌不忙去開門。
阿鸞立刻抬眼盯著門外——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比馮夫子要高一個頭,自然看到了她們。
阿鸞雖不認識他,但瞪大了眼睛企圖求助。
那人的目光在她們通紅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忽地笑了,對馮夫子說:“本想找你刻枚私章,既然你在教導學生,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再去府上拜會。”
說完他又低著頭在馮夫子耳邊小聲嘀咕兩句,二人低笑幾聲,那人便走了。
門被關上,房間再次晦暗悶熱起來。
夫子一步步走過來
,她們緊緊挨在一起,感受著彼此身上的顫抖。他卻慢悠悠地又踱回桌後,示意她們繼續寫。
他拿出一柄羽扇,慢悠悠地扇著,有絲絲涼風拂過阿鸞的臉,她心情稍稍平複,奮筆疾書,想早些離開這裏。
旁邊的秦蘿遭此變故,完全記不起下一句是什麽,忐忑地扯了扯阿鸞的袖子。
阿鸞瞟了眼她寫的上一句,小聲提醒道:“山枯泉滯……”細細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異常清晰,阿鸞不敢看夫子臉色,見秦蘿已繼續寫,也埋頭寫最後一段。
終於勉強落下最後一筆,阿鸞如釋重負地抬起頭,卻撞上夫子的雙眼。他一直這樣看著自己?這樣的想法讓她覺得背後發涼,抿著嘴想掩飾不安,將紙交給夫子時手卻止不住地抖。
夫子卻好似沒留意,細細看起來。
阿鸞瞟了一眼秦蘿的《鳳凰賦》也快結尾了,不禁鬆了一口氣。
夫子看完她的賦未置一詞,閉上眼繼續搖扇。直到秦蘿也寫完,他才說話:“你們坐坐,我看看這篇。”
《鳳凰賦》四百五十餘字,夫子卻足足看了一刻鍾。阿鸞攥著自己的袖子,覺得周圍太靜了,她怕阿姊、阿鶴都已離開。
秦蘿時不時和她交換眼神,皆是惴惴不安。
“來,看這個字。”夫子斜靠在椅背上,拿羽扇招呼她們過去。
本以為是哪個字寫得不好,沒想到夫子指著紙上的一個“蕙”字,說道:“我的小女兒正
叫阿蕙,比你們小兩歲,正是愛說話的年紀,怎麽你們如此文靜少言?難道是怕我不成?”
見她們隻是搖頭,他又說道:“阿蕙總是纏著我、要我抱,我把你們當自己女兒疼愛,若是同我生分,我可要傷心了。”
秦蘿怯怯地看了夫子一眼,他見其有愧色,笑得越發和藹:“我平日對你們如何,你們心中自然明白,可別叫我一番心血白費了。”
說罷歎了一口氣,似是一番慈心被負。
“夫子,我……”秦蘿終是不忍,開了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真將你們當作自家女兒。”說罷將她們一齊拽到身邊,喃喃說道:“真是和我們阿蕙一樣嬌憨可憐。”
“若是不聽話,我就叫書院開除你們!你們耶、娘覺得臉上無光,會用蘸著鹽水的藤條,打得你們皮開肉綻。”他低聲威脅道。
林濟琅從未打過她,阿鸞自然明白他是在瞎說,可秦蘿被他的話嚇得瑟縮了一下。
他看出秦蘿更害怕,揪著她的小臉,感歎:“這麽美的小臉蛋,被打壞了多可惜。”
秦蘿竭力躲閃,阿鸞抄起硯台朝他頭上扔,卻被他看見,抬手奪下擲到一旁。
秦蘿乘機大聲喊叫,他一巴掌揮過去,秦蘿竟立刻歪倒沒了聲。
阿鸞被驚得連呼救聲都卡在喉嚨裏,馮攀見她被嚇住,立刻恐嚇道:“你要是不想挨巴掌,就老老實實的!”
阿鸞又怒又怕,秦蘿已經昏過去,自己不能
再任他擺布,於是扯著嗓子尖叫:“阿姊!救……”
馮攀一把捂住阿鸞的嘴。她無比抗拒地推搡,心中的憤恨厭惡快要抑製不住。
發現她在反抗,馮攀冷笑,不過一個小女郎,能有多大氣力。
他死命地捂住她的嘴,阿鸞生怕自己也要倒下,拚命用鼻子呼吸,死死咬著牙根。但手臂的推搡、腿腳的蹬踹,都無濟於事。
她隻恨自己不是阿姊,不會功夫,不能一刀紮進他心口。
“嘭”的一聲,門被踹開,隨即是一聲大吼:“鬆手!我宰了你!”
被這聲怒喝一驚,馮攀放鬆了對阿鸞的鉗製。
阿鸞扭頭,看到昏黃的天光從敞開的大門中露出,她的阿姊正疾步而來,忍了半天的眼淚滾滾落下。
馮攀顧不得阿鸞,將她一搡,站起身衝過去,想搶先恫嚇這個學生模樣的女郎,橫眉怒喝:“大膽,你是……”
話未說完,便被林翡揮來的一拳打得結結實實,正中鼻梁,疼得他弓起身子哀嚎。
林翡無心戀戰,立刻衝到阿鸞身邊:“你怎麽樣?他碰你哪兒了?不怕,不哭,阿姊來了,阿姊給你報仇。說話……說話,告訴阿姊好不好?”
林翡聲音都在氣得發抖,又不敢大聲問,怕嚇著她。
馮攀見勢想趁機逃走,倉皇爬起,卻見門口一人轉身將門閂上,屋子裏再次暗了下來。
“你……你們怎敢如此,黃口小兒竟敢打罵夫子?無禮!大膽!”
他大聲為
自己壯膽,卻換來一聲怒罵:“混賬!你算什麽夫子?下作無恥的東西!”
又痛又慌的馮攀定睛一看,認出堵門的竟是熹平長公主之子。
他根本沒將寒門放在眼裏,所以才挑了秦蘿下手。誰知昨日秦蘿走漏風聲,他正好也垂涎林翎,就想將兩人一起哄騙。
誰知這兩個女郎遠沒有平日聽話,大喊大叫招來了救兵,其中還有皇親貴戚,這下馮家怕也難保住自己。
他衝到門邊,想強行逃出去,大不了來個打死不認,卻被晏如陶轉身左手鎖喉,右臂彎曲抵著他的後脖頸。
馮攀一頭磕在門框上,不甘被鉗製,仍在拚命掙紮扭動。
確定兩個小女郎未受侵害,林翡才站起身,怒火卻絲毫未減。她從懷中掏出匕首,向動彈不得的馮攀走去。木屐敲在地上,三步並兩步逼近門口。
“鬆開他。”
晏如陶聽見林翡開口,立刻鬆手。
馮攀喘著粗氣剛打開門閂,便被一腳踹在後背心,往前一撲直接將門撞個大開,摔倒在門口的台階上。
他呻吟著爬起來踉蹌兩步,又被林翡躍起肘擊後背,撲倒在地。
林翡弓身一腳踏在他脖頸上,木屐下的齒硌在他脖子層疊的肉上,將匕首緊貼他臉,刃再偏毫厘就可見血。
馮攀臉上的肉驚得亂抖,身子卻不敢動,仍不忘出言恐嚇:“動用私刑者要受鞭刑……”
“隻要能將你開膛破肚,受刑又如何?”
晏如陶看著林翡凶
狠憤怒的樣子,突然覺得熟悉且暢快。
他站在階上,不等那畜生再威脅她:“就是在這把你大卸八塊,我也保她不會少一根頭發。”
林翡歪著頭,將匕首在他臉上一點點挪動,看著他驚恐的樣子,“殺你倒太便宜了,不如在你臉上刻‘禽獸’兩個字,讓世人都看看名門風采。”
馮攀瞪大了眼睛,剛要號叫求救,晏如陶眼疾手快,直接上手將他打昏。
房裏的秦蘿也被阿鸞搖醒了,兩人相互攙著走了出來。
“阿姊,他是死了嗎?”
“還沒,過來看好。”
林翡把他翻過身,對晏如陶說:“把他綁起來。”
二人將他拖到柱子前,林翡把自己的汗巾子塞進他嘴裏,又找林翎、秦蘿要來兩條,晏如陶接過後把他雙手反綁在柱子上,雙腳也打了結。
確認綁結實之後,林翡當著她們的麵,下刀刻字。
刀刃剛切進去,馮攀就疼醒了,鋒利的刃嵌進皮肉,痛得錐心一般,他卻被堵住了嘴無法喊叫。
他拚命扭動掙紮,卻被係住手腳動彈不得,隻能不停晃動著頭,想躲開刀尖。
“我再去找找有沒有東西能綁得牢些。”晏如陶說。
不多時,他陰沉著一張臉出來。竟從屋子裏翻出幾條結結實實的麻繩。
林翡專心刻著,晏如陶咬著牙,將馮攀從脖頸起緊緊纏了四五圈,下足力氣打上死結。
馮攀已是目眥欲裂,頸部青筋暴起,口中發出“嗚嗚”含混不清
的聲音,涎水滲過汗巾滴在胸口。
他看向秦蘿和林翎,希冀兩個小女郎能幫他求情。
秦蘿扭頭避開不看,阿鸞卻回瞪過去,盯著他扭曲的五官、迸起的青筋和滴下的血。她想起剛才萬般無助的自己,胸腔中的一口惡氣終於出了大半。
馮攀不停閃躲,林翡左手捏著他下巴,刻起來有些慢。好不容易刻完一個“禽”字,馮攀已是麵如金紙,全身抽搐。
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順著脖子往下淌,尿沿著腿流了一地。
林翡卻視若無睹,將他的頭掰向另一邊,繼續刻“獸”字。
晏如陶去門口替她把著風,見有個仆役遠遠走來,提醒道:“可能有人要來,你下手快點。”
林翡應了一聲,將“獸”字草草刻完,自己也是一額頭的汗。
見阿妹正紅著眼盯著看,她趁機提點道:“仁慈無益,隻會便宜禽獸。”
又對晏如陶說:“院門關好,我們翻牆走,把這死胖子晾一夜。”
晏如陶閂上門,跟她們一起到了後牆下,他有些尷尬地問:“她倆怎麽過去?”
林翡一把將秦蘿舉上牆頭,讓她坐穩,又把阿妹舉起來。
她攀住院牆翻了過去,穩穩落在地上,讓她們一個一個跳到懷裏。
晏如陶最後翻了下來,悄悄看了眼林翡那看似平常的手臂,心虛地捏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