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又起風波

(二十三)又起風波

剛一出去,就見十幾匹馬將小小的帷帳團團圍住,為首的是一男一女,端坐在馬上,神情倨傲。

男子麵白肥壯,腰間圍著的玉帶幾乎要勒住垂下的肚子,身下的黑色駿馬一看便知是昂貴的番馬,攀胸上披掛著一串海螺,鞧下的鞘袋綴著金燦燦的杏葉飾物,馬珂似圓葉,內圈鑲嵌水晶、琥珀,豪奢非常。

女子纖細嫵媚,春衫上的雀羽描金襯得她容貌昳麗,隻是眉宇間的戾氣太過顯眼,睥睨著林翡二人。

林翡不識來人,拱手問道:“敢問尊駕至此有何貴幹?”

李擎尋機看了看,發現阿適並不在其中,有一人也乘著一匹毫無雜色的白馬,碰巧身形與阿適有些相似,於是暗暗衝阿鷺搖了搖頭。

騎著赤驥的女子冷笑不語,她身後一人翻身下馬,持著馬鞭大步走到李擎二人麵前,高聲道:“這是潁陽公主和未來駙馬聶二郎君,還不快快行禮!”

李擎認出此人是馮恕。兩年前他轉去了乙一,整日依附討好著聶、沈兩家,平日裏見得也不多,方才背著光沒認出來。

知道了名號隻能認栽,李擎和林翡乖乖行禮。

當主人的不屑開口,自然得有旁人幫著出氣,隻不過打頭陣的是馮恕,一張嘴就不是什麽好話:“方才路過,老遠看見長嶺你在此。本以為是你同家人臨水遊玩,沒想到隻有你們二人。怪道你從前威嚇我不準再提

你這表妹,原來早有此意,不想擾了你們二人幽會。”

看他笑得下流,李擎青筋暴起,準備上前教訓教訓,卻被林翡伸手攔下。這算什麽羞辱,她也不是沒想過嫁給李擎,隻不過被父兄聯合打消了念頭。更何況今日就是上巳,多的是青年男女攜手同遊,這也值得當作挑釁的由頭?

東風拂過,吹著赤驥的馬鬃,潁陽公主居高臨下看著這兩人的一言一行,想著最近聽聞的度田風聲,牙根兒癢癢。

她雖身為公主,但生母出自清平馮家,要嫁的又是河東聶氏,利益牢牢和士族綁在一起,林濟琅這等鄉下佬竟敢打田地的主意!再加上她早就聽秀儀說過林濟琅的長女不簡單,今日正好遇上,自然要好生整治一番。

馮恕這人雖然上不了台麵,拿來膈應人倒是剛好,於是她也不攔著,任由他口無遮攔。

見公主和準駙馬沒發話,馮恕心知肚明,林翡擺明是要忍著,他便越發肆無忌憚。

剛準備靠近去調笑一番,又來一陣風,掀起帷幕的一角,他瞟到有人影,立刻叫道:“帳中何人?大膽,公主在此,竟敢怠慢無禮!”

又有幾人翻身下馬,和馮恕一齊將帷幕掀開,潁陽公主看林翡攥著拳緊張的樣子,頓覺有趣。

兩個婢女撲通跪下瑟瑟發抖,中間站著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郎,雖麵色蒼白,細看卻驚覺韶顏稚齒、麗質天成,尤其是一雙剪水雙瞳,

惹人憐愛。

眾人都緊緊盯著阿鸞,林翡連忙擋在她麵前:“公主恕罪,我阿妹年幼體弱,本在帳中安歇養神,不料公主來訪,想是剛剛醒來。汀鸞,給公主行禮。”

阿鸞盈盈下拜,垂首不語,馮恕卻從側麵看著她的瓊姿花貌,挪不開眼睛。

“長嶺兄好福氣,竟有兩個表妹陪著,左擁右抱。這山水還有什麽好賞的?賞美人才是樂事。”說著又向阿鸞湊近了兩步。

完了完了,下流話說到阿鸞身上,阿鷺還怎麽忍得了?她被激怒,可就不像自己方才想教訓一二那麽簡單了!

李擎下意識就擋在阿鷺和馮恕中間,不承想阿鷺未曾上前,轉過身去扯下帷帳上的綢布拋在風中,將一人多高的竹竿從地上拔起,攥在手中。

除了公主和準駙馬之外的人紛紛下馬,擋在二人馬前,有人怒喝道:“竟敢在公主麵前逞凶!”

潁陽公主也沒想到林家長女氣性這麽大,力氣也不小。尋常女郎頂多也就哭鬧,潑辣些的罵回去便是,她竟想動手?

餘光忽然看到山腳有個人奔跑過來,她也沒放在心上,對著眾人命令道:“繳了她竹竿。”

李擎大喊:“我來,我來,你們別靠近她!”

就憑你們這些個四肢不勤的世家子弟,阿鷺一杆子能打翻五個,還想繳她武器?

李擎撲到阿鷺麵前,緊緊攥住竹竿:“阿鷺!鬆手!你剛才不還讓我忍著嗎?”

又壓低了聲音在她

耳邊說:“以後再報這仇,現在人多,聽話。”

可拽了拽,她依舊牢牢攥著不肯鬆開。

阿鷺死盯著馮恕:“無恥之徒!向我阿妹道歉。”

馮恕雖覺她眼神駭人,卻不信一個女郎能奈他何,何況周圍還有這麽多人,他更不能丟了潁陽公主的麵子。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你這妹妹倒比你美多了,也比你嫻靜可人。當著公主殿下的麵,一言不合竟拿起竹竿意圖行凶,真是少條失教,目無尊長!”

李擎扭頭嗬斥道:“不想死你就少說兩句,像你這般言語粗俗、野調無腔的人,也配說別人少條失教?!”

這就有點兒打狗不看主人了,說馮家人少條失教,等於拐彎罵到了同有馮家血脈的潁陽公主臉上,她頓時沉了臉色,命令眾人:“將他二人給我綁了!”

一聽這話,本來躲在阿鷺身後的阿鸞大聲哭喊:“不許靠近我阿姊!不準綁她!”

忽有一人撲倒在側,眾人扭頭去看,隻見那人抬起頭,臉色煞白,正是晏如陶。

旁邊的人連忙去扶:“晏小郎君!你怎在此,可是病了?”

氣喘籲籲的晏如陶指著林翡,半天才勻了氣:“離她遠點……”

潁陽公主沒想到遠遠跑來的是他,還是來給林家女郎撐腰的。他不是和李擎關係好嗎,怎麽一上來卻是維護林家人?

其實晏如陶壓根兒沒聽到李擎也要一起被綁,他跑得眼冒金星時隻聽到阿鸞的哭喊,

一個沒留神才摔了一跤。

林翡聞言一愣,李擎趁勢搶了竹竿。待她要奪回時,李擎低聲道:“阿適來了,不用擔心。”

晏如陶坐在地上,看到阿鷺被惹怒後紅了的眼、暴起的青筋,頓覺從前想看她心起波瀾、惱怒生氣的想法真是可笑透頂。她平平靜靜再好不過了,如今被逼到如此境地,自己僅是眼看著都已於心不忍。

他喘著粗氣站起來,對潁陽公主說:“好好的上巳節,何必鬧起來,回去吧。”

潁陽公主怎肯罷休,瞟了一眼,示意馮恕等人講清來龍去脈。

晏如陶已看出馮恕是激怒林翡的禍首。潁陽公主他不好直接罵,馮恕哪裏來的膽子敢在他麵前嚼口舌?

馮恕剛張開嘴,晏如陶就看著他冷冷說道:“我從前如何說的,找了新靠山,就不長記性了?”

被指桑罵槐的潁陽公主急紅了臉,剛準備反駁,卻被一旁的聶煦扯了扯袖子,示意她不要再摻和。

馮恕不敢頂撞他,卻又忍不住狡辯:“是林家女郎氣性太大想動手,我可……哎喲!”

他挨了晏如陶一個窩心腳,跌坐在地上捂著肚子痛呼,旁邊諸人來不及攔,又不好去扶,都在看貴人們的臉色。

“滾開!再多說一句,就不隻一腳這麽簡單了。”

見晏如陶不肯鬆口,潁陽公主知道此事再拖下去也得不了好,樣子也懶怠了,掉轉馬頭便走。

馮恕看公主都走了,也不再占嘴上便宜,

爬起來準備上馬,臨走前卻還不死心地看向阿鸞,氣得林翡奪過竹竿擲過去,紮在馮恕的馬腿上。

馬長嘶一聲,險些將他跌下去,嚇得他連忙勒住韁繩,勉強坐穩後疾馳而去。

湖邊終於回歸了平靜,晏如陶支撐不住,躺倒在草地上,發出一聲呻吟。

李擎撲過去一摸他臉,額上滾燙,才知他竟真是病了,急得不行:“你怎麽就病了?我送你回別院!”

林翡和阿鸞也跪坐在他身邊,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林翡道:“多謝晏……”

晏如陶看她一張嘴就知道又要說這些,支起手臂揚一揚:“是你們受委屈了。”

又問李擎:“怎麽就你們三人在湖邊?”

李擎將他上半身抱在懷裏,支撐他半坐起來,林翡讓婢女拿幹淨的杯子盛了水,親自端給晏如陶。

“我阿娘、舅母她們去坐船了,阿鸞暈船,我們倆下船陪她,誰知時運不濟撞見了那群人。”李擎說道。

晏如陶剛才跑得急,確實渴了,一氣飲下後將杯子還給林翡,眼巴巴的模樣叫她有些想發笑,低聲對他說:“我再倒。”

他又喝了兩杯,覺得身子舒服一些,慢慢說起來:“我就是怕曼春江人多,才給你們留了船。昨夜就覺身子不爽,今日在別院歇息,船翁遣小童上山給我送信,說你們到了。”

“我想著等在湖邊同你們見上一麵,就叫仆從抬著我下山。剛到山腳下就看見一群人圍在湖邊

,我怕萬一是你們遇上事,就跑著過來,誰知還真的是!”

“幸好你來了,不然這事可真難以善了!”李擎有些後怕。

後怕的也不止他一個,晏如陶回想起剛才林翡被激怒後的模樣,暗自慶幸——還好自己猶猶豫豫沒來得及想出什麽法子“招惹”她生氣,否則定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後悔不迭。

林翡捏捏阿鸞的肩,阿鸞乖乖地向晏如陶俯身作揖:“多謝晏郎君解圍,阿鸞感激不盡。”

晏如陶笑笑:“看你從小長大,當自家妹妹一般,哪能叫你受欺負。”

阿鸞心疼地看看阿姊:“阿姊才受欺負,差點兒叫人綁了。”

林翡安慰她:“他們近不了我的身。”

李擎笑道:“多虧有阿適,我這個表兄遠不如你。要不讓她倆認你做個義兄,這樣你也有妹妹了。”

李擎這突發的奇想讓兩個女郎愣了神,晏如陶卻立刻身子緊繃,連聲拒絕:“不妥,不妥!”

他這模樣叫李擎很是意外:“你不是早就想有妹妹了嗎?方才還說看她們從小長大,語氣要多慈祥有多慈祥,為何又變卦了?”

晏如陶瞪著眼睛,心想我可沒說看她們倆長大,說的是阿鸞。

忽地,心漏跳了一拍。好像自己不排斥認阿鸞做個義妹,那自己斷然拒絕是因為……阿鷺?

見晏如陶忽然眼神呆滯、麵無表情,嚇得李擎連忙搖他肩膀:“阿適你怎麽了?頭暈嗎?”

本來不暈,一

搖就暈了,晏如陶腹誹。

但此刻又確實不知如何解釋,他便索性往李擎懷裏一靠:“啊,頭暈,你讓我歇息會兒。”

抬著小轎的仆從終於趕到湖邊,將晏如陶接回去養病。婢女們再次搭好帷帳,李擎等人繼續在湖邊休息,等著畫舫靠岸。

“這事要和我阿娘她們說嗎?”李擎有些為難。

林翡想想阿耶在前朝步履維艱,歎了口氣:“算了,不必叫她們糟心。”

說罷看了兩個婢子一眼,她們連忙低頭應下。

晏如陶喝完藥躺在**,總算能靜下來細想方才那股異樣的心緒,他避不開那個問題——

為何不想讓阿鷺做義妹呢?

明明自己很欣賞她的聰慧堅毅,還為她疏遠客套不悅,甚至想出了惹她惱怒的餿主意。

疏遠。

客套。

晏如陶在心裏反複琢磨這兩個詞,為何介懷她如此呢?

因為……想她同自己親近?

像是有雷鳴陣陣,震得他腦子嗡嗡作響,他微張著口出神,被自己這個念頭驚得手腳發麻。

想維護她怕她受欺負,卻又不願認她做妹妹。

想讓她待自己與眾不同,卻又舍不得看她真的生氣委屈。

為她被迫掩飾性情與武藝而不平,為她遭受不公而鬱鬱。

病中下山,等在湖邊,想見的也是她。

撲倒在地後顧不得疼痛,一抬頭看到她那不複冷靜克製、氣得通紅的雙眼,他腦袋發脹、心頭顫抖。

那感覺再次湧現,他不自覺捂上心口。原來當時

憤憤不平找馮恕泄氣,是因為心疼。

他忽然覺得絕望,喜歡上一個接近都萬分困難的小女郎,今後可怎麽辦?

這番苦悶偏又無人可傾訴,他將頭埋進錦被之中,發出一聲長歎。

自上巳起,晏如陶就開始有些躲著林翡,不過二人本身來往也不多,她一心撲在練武上,對此毫無察覺。

有天騎術課,李擎擦著汗,拿胳膊肘撞了撞晏如陶的肩膀:“我說,你是不是還記著小時候的仇,不待見阿鷺啊?”

晏如陶僵硬地轉過頭,困惑地看著李擎,不知他所言為何。

李擎下巴伸向正在場上縱馬馳騁的阿鷺,點了點:“那天你是願意認阿鸞當義妹的,我一說帶上阿鷺你就不幹了,頭搖得似撥浪鼓一般。按說你替我和阿鷺解了圍,關係該更融洽,近日我但凡找阿鷺說話,你都借口走開。我這表妹是個直脾氣,要是還有哪……哎哎,你去哪啊?”

晏如陶聽不下去,踏上馬鐙,坐穩後摸了摸淩風的馬鬃,悄聲歎息:“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側邊疾馳而過,他呆望了片刻,隨即露出一絲笑容,她的騎術果然是日臻熟練。

輕夾馬腹,淩風踢踢踏踏地在場上漫步,他探身揉揉它的耳朵,笑道:“你難道比不上她的振羽?”

淩風:到底誰比不上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