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縱馬較量
(十六)縱馬較量
“他送我的?”
“對,今日禦苑有宴飲,他走不開,托我帶來。”
阿鷺蹙著眉,遲疑著接過來雕花精致的小木箱,分量不輕。
本來嘴裏還小聲嘟囔著“什麽走不開,我哪裏敢請他”,可在她打開蓋子的一瞬,驀地靜了下來。
是一對馬鐙。
馬鐙盛行不過是近年的事,時人多用單鐙,作上馬和穩定之用。
因銅鐵珍貴,軍隊騎兵中基本也都是單鐙,阿鷺自然也是。
前日騎馬,她留意到唐愉和晏如陶都踏著雙鐙,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今日收到這對馬鐙,確是意料之外。
她抬頭看著李擎。
“看來你是領了這份情,那我同你講講。”李擎鬆了一口氣,晏如陶叮囑的是“倘若她不屑一顧,你就無須多言”。
“雙鐙踏得更穩,這你肯定知道。但這馬鐙的柄被削短,鐙體上部做成弧狀,更加貼合馬腹和腿。踏腳的位置也加寬了,微有弧曲,這樣跑得久了腿腳也不易累。”
聽著李擎說,阿鷺拿起馬鐙細細地看他說的地方,又上下掂量,是木芯包著鎏金的銅片,所以有些分量。
“替我道聲謝謝,這禮物很是貴重。”阿鷺又拿起被馬鐙壓在盒子下麵的一封信,展開看了一眼,“字不怎麽樣,這句就不必轉告了。”
李擎:“……我當然不會。”
阿鷺想不通晏如陶為何送禮物,直接問道:“是你告訴他,今日是我
的生辰?”
李擎點頭。
阿鷺繼續問:“你去年生辰,他送的什麽?”
李擎想了想:“一壺陳年曲酒。我倆喝得酩酊大醉,我還滑進了小靈湖,挨了我娘一頓打。後來我才知道那酒是他從長公主的酒窖裏偷拿的珍品,被發現後他也挨了頓打。”
阿鷺聽到第二句就坐下捂住了阿雀的耳朵,示意阿鶴自己捂住。
看阿鶴沒捂緊,她又放下阿雀去捂他的。阿雀倒乖,自己抬手捂得嚴嚴實實,一臉懵懂地看著滿臉得意的表兄和麵無表情的阿姊。
“下回當著阿雀、阿鶴的麵,不要細講你們為何挨打。”阿鷺沒好氣兒地瞪了他一眼。
李擎痛快答應,阿鷺才鬆開手。
阿雀看看,也慢慢放下手,撐在膝上,想繼續聽他們聊天。
阿鷺突然想起事情被扯遠了:“你過生辰,他就借花獻佛送你一壺酒,自己也喝了一半。前日他看我還不順眼,怎麽今日送我的禮物比送你的還用心?”
李擎沒想到她繞了一大圈就是想問這個,重複了阿適的話:“他說一看你騎術就沒練多久,萬一摔了我還得挨打。是看在我的份兒上,他才送你的。”
數年後,阿鷺在信裏提及這第一件禮物時,特意講了李擎這番理由,並說,當時就覺得頗為牽強,可想不到其他原因能讓他的態度在一日之內陡然一轉。
晏如陶則回複,未料到長嶺深信不疑,已去信令其對鏡自照。
此乃後話
,這時的阿鷺猶疑不假,可內心卻是喜悅。她早就想好好練習騎術,阿兄也說過,長槍在馬上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李擎昨日特意上門,加上了在馬上比試的條件,她有些意外,還是應了。
他前腳離開,她後腳就牽著振羽出去練騎術,沒跑兩圈就遇上同樣抱佛腳的李擎。兩人遙遙認出,一句話沒講,各練各的,直到日頭西沉才各自回家。
這比試,阿鷺沒瞞著阿娘。
畢竟近幾日除了生辰,她都得出門跑馬,逃不過阿娘的眼睛,所以不如一早就說明白。
賀寧隻說不準宣揚,省得叫人圍觀。在她看來,輸贏倒是其次,一個小女郎好勇鬥狠,傳出去怎麽嫁人?
阿鷺自然不知這些想法,生辰後連著兩天從晨曦練到日落。不得不說,安上晏如陶送的新馬鐙,騎起來確實穩定又省力,上身揮動棍棒時,不必分太多精力在腿腳上。
越感受到此物好用,越覺得讓李擎捎句話表示感謝有些失禮。
比試當天,阿鷺早早到了,她坐在馬上抬手遮眉,看著天邊的朵朵白雲和大小丘陵,心情極為舒暢,合上雙眼仰起頭,感受夏陽的燦爛。
晏如陶遠遠看到她這副自在的模樣,馬蹄聲一近,阿鷺轉過頭,眼中還有著未退盡的笑意。
他的坐騎也是一匹白馬,下馬時阿鷺留意到馬鞍正是上回阿耶送的,而馬鐙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她也翻身下馬,走上前端端
正正行了個禮:“生辰那日收到晏郎君的禮物,在此謝過。長嶺表兄說這對馬鐙費了很多心思,我這幾日用來也覺很是穩當,多謝晏郎君一番苦心。”
公事公辦!
又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晏如陶咬著後槽牙,可心裏又止不住地念著眼前這小女郎吃過的苦頭,狠不下心像之前那樣冷嘲熱諷,隻得說了句“不必客氣”。
阿鷺看他有些扭曲的臉,也很疑惑。這次可是真心實意道謝,這人在別扭什麽?
猜不準,於是沉默。
兩人靜靜對立了片刻,終究還是晏如陶忍不住開口:“今日比試,可有把握?”
原來是擔心馬鐙太過穩當,她比試贏了叫李擎難堪。
這人行事古怪,既怕自己摔了李擎挨打,又怕李擎輸得太難看,隻能說真是“仗義”。
“並無十分的把握。”阿鷺自以為謙遜地說道。
晏如陶樂了:“也就是說,八九成是有的?”
阿鷺看他笑得開懷,心中奇怪,問道:“郎君究竟盼著誰贏?”
他眼睛轉向另一邊,手背在身後:“自然是長嶺。”
阿鷺嘀咕了一句“不像”,嘴唇撇了撇。
晏如陶覺得她這副模樣像是卸下些心防,心中的結頓時解開。
或是因為有“馬鐙”這份禮物的情誼鋪墊,或是此時天地廣闊、草木青翠,周圍並無各色人等處處留意窺探,自由的氣息讓她不自覺流露出真性情,實在可貴。
他正準備再逗她多說幾句話,就看
到她回過身,他跟著看過去,兩駕馬車、三匹馬,浩浩****而來。
晏如陶瞥了她一眼,果然已整理好表情,端莊嚴肅。
就像深夜凝成的一抹晶瑩秋霜,天光初現便退去不見,叫人遺憾。
馬車裏分別是林、李兩家的夫人和稚童,令阿鷺意外的是,姑父竟也騎馬同來,後麵還跟著兩隻細犬。
“我聽說了比武的事,特意調了半天假,你們兩個可要全力以赴。”李宣威很是畏熱,夏日裏鮮少這般跑馬,此時滿頭大汗,說話間拿袖子擦了兩回。
可他早盼著兒子成才,如今既肯下功夫比試,他自是要到場。
阿鷺笑著點點頭,又衝李擎示意,二人翻身上馬,慢慢向遠離人群的方向走了十幾步才停下。
“阿姊!阿姊最厲害了!”
林家馬車邊站著揚臂高呼的阿雀、阿鶴,看到阿姊回頭看向這邊,搖頭晃腦地笑著。
李家的兩個也不甘示弱,李承仗著年紀稍大,爬上馬車踮著腳喊著“長嶺長嶺,必贏必贏”!
阿慕在李宣威懷裏,也前傾著身體,扯著小嗓子叫著“必贏”,可愛的模樣逗得李宣威胡須直抖。
最為淡定的就數兩人的阿娘,正挽著手坐等好戲開場,還不如一旁的唐愉和晏如陶來勁。
“一頓芙香樓的飯,賭不賭。”
“賭。”
“我賭阿鷺贏。”
“我也賭她贏。”
唐愉揚眉:“同一個人還賭什麽?”
晏如陶聳肩:“咱倆贏了讓阿嶺請。”
唐
愉抿唇思索片刻:“可。”
隨即意識到不對:“你居然不站在阿嶺那邊?”
晏如陶攤手:“我為何要白請你一頓飯?”
唐愉無言以對,看向正朝他們揮手示意、咧嘴大笑的李擎,抬起手象征性地招了招,帶著同情的意味兒。
李宣威放下阿慕,宣布規則:“立下一炷香,燃盡時若未分出勝負,即為平手。點到為止,力有不逮時及時喊停,以免墜馬。再提醒一句,此地有風,香燃盡的時間會大大縮短。”
說罷接過車夫遞過的香和火折子,將香插在土中,點燃後大喊:“比試開始。”
阿鷺左手拉住馬韁,右手將長棍背在身後,雙腳踏著馬鐙,一夾馬腹,向李擎衝去。
李擎見阿鷺攻勢十足,輕扯韁繩閃躲,想突進到她左側攻擊。阿鷺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將長棍換至左手,準備橫過來攔他一棍。
李擎倒不怕她左手對上自己。他擅馬上拉弓,左右手都練過,但為求穩妥,他鬆開韁繩,雙手持棍去迎上這一擊。
阿鷺隻覺左手腕一震,長棍有韌性,受到擊打後彈到她的左手手臂,好在她戴著阿兄送的護腕和指套,沒有痛到脫手。
她有些低估李擎的力氣,畢竟是個男子,又比她大了三歲,不該輕敵。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勒馬掉頭去追擊。兩人相差四五個馬身,李擎的馬雖是單蹬,但騎術比阿鷺要好,她一時之間也追不上。
李擎經過這
一擊,信心大振,回頭看看發現距離“觀戰”的人群太遠了,還有閑心去擔心他們看不清,竟掉轉馬頭向回奔去。
阿鷺以為他是如法炮製,也要來一個迎麵相擊,決心搶先出招,打他個措手不及。
李擎見她猛夾馬腹斜衝過來,暗道不妙,急忙勒馬避免相撞,橫過長棍欲擋她劈將下來的一擊。
卻不想她是聲東擊西,看似是豎劈,落到一半時,手腕一抬、一推變成側掃,一棍打在他抬手後暴露出來的側身。
李擎痛呼出聲,卻知道阿鷺是收了力氣,否則就算不被掃下馬,也得斷兩根骨頭。
旁觀眾人卻不知內情,隻看到李擎挨了這一下,一時間倒抽冷氣的、“哎喲”出聲的都有。
隻有李宣威拊掌大喊:“好!”
被林雪青遠遠看了一眼,立刻收斂表情。
賀寧看他們棍棒相擊、馬上追逐時,心中沒什麽波瀾,還覺得女兒騎著白馬、一身紅裝,很是青春俏麗。
可阿鷺這幹脆利落的一棍掃在李擎身上,將她嚇得手一抖,反倒是林雪青拍拍她的手背:“阿鷺手裏有數,你別一驚一乍。”
幾個小孩子都安靜了下來,緊張得屏息凝神盯著他們倆,不敢出聲驚擾。
阿鷺不想與李擎硬碰拚力氣,準備收回長棍換個身位再尋時機。
李擎怎會輕易放她走,揮起長棍欲擊她右肩,阿鷺一驚,隨即俯身緊貼馬背,堪堪躲過。
不等李擎再出手,阿鷺以棍打馬
,準備脫離此地再做打算。
她乘馬剛跑出幾步,李擎就追到與她平齊的位置,兩人的長棍一擊一擋,各有來回。
阿鷺的後背挨了一下,李擎的大腿被戳了一棍,但他順勢拽住了阿鷺的長棍,想憑借力氣繳械。
這一拽有些出乎阿鷺的意料,但她有指套,不易滑脫,僵持時留意到李擎並未佩戴指套,心生一計。
她忽然卸力,正在全力向回拉拽的李擎身子便朝右傾斜,她也不想他跌下馬去,攥住長棍末端猛地一拽,將他身子帶正。如此抽拉,棍子便從李擎手中滑脫,回到阿鷺手中。
她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嘴角勾著笑,趁李擎還沒回過神,迅速刺向他懷中。
若一擊得中,此番比試便可得出勝負。
不遠處的人群看到兩人拉拽長棍,從僵持到傾倒,又被阿鷺抽回手中,剛鬆了一口氣,就見阿鷺曲折手臂後猛地繃直,將棍刺出。
賀寧隻覺得心快到了嗓子眼兒,有些盼著速速結束,又擔心李擎受傷。
隻見李擎豎起長棍想架開這一刺,卻晚了半步,堪堪擋掉些力道,讓棍頭錯開了約莫一寸,未擊中腹部中央,卻懟上了肋骨。
所幸阿鷺本來也就想點到為止,畢竟腹部也是要害,沒使出全力。
見勢不對,她及時停手。但長棍被隔開時已卸掉了她的力,此刻不再用力、反倒收手,這棍子就很難握得住了。
她眼看著自己的褐色長棍跌落在青草地上
,再一抬頭,李擎的棍子已停在她額前。
李擎看到她的眼神匯聚在棍端的一瞬,覺得自己眼眶發燙。出招隻在刹那之間,可看到阿鷺眨了兩下的睫毛和微微翕動的鼻翼,他才意識到眼下是什麽情況。
似從天際傳來遙遙地呼喊——“香盡”!
他緩緩放下長棍,呆坐在馬上,阿鷺也是怔怔的,直到振羽打了個響鼻,才叫她回過神來。
“敢作敢當”四個字,阿鷺從來奉為圭臬,何況隻是一場比試。
她踩著馬鐙下馬,衝李擎抱拳示意,便向掉落在地的長棍走去,卻看到一隻手先於自己拾起它。
晏如陶看到棍子被打落在地時,心口忽地一緊,未及細想已經拔腿向兩人跑去。
他撿起長棍遞過去,看到阿鷺一臉怔忡茫然,沒抬起手來接棍,眼神亦有些渙散,好似還未從剛才那場比試中脫離出來。
他忽然有些慌,走近兩步,輕聲問道:“受傷了?”
阿鷺回過神,像是剛認出他,匆忙垂下頭,吐出兩個字:“沒有。”
說罷,拿過長棍,走向已經圍過來的人群。
李擎此刻也下了馬,心快跳到嗓子眼兒:“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其實我也不算贏了,是阿鷺收手,那棍子,我不是故意打掉的……”
賀寧有些後怕,想到阿鷺方才似陣上拚殺一般的舉動又不免慍怒,此刻抱著雙臂,隻看著她慢慢走近。
阿雀、阿鶴撲過去抱著她的腿,“阿姊阿姊
”叫個不停。
她輕拍他們的後背,低聲哄道“阿姊沒事”。
抬眼張望,李家的人全都圍在李擎身邊關心問候,而阿娘看樣子很是惱火。
為何氣惱呢?是因為自己輸了,還是因為一時縱性,讓那個好勇鬥狠的林阿鷺又冒了出來,惹了阿娘不快?
想來是後者。自己在乎的勝負,阿娘並不看重。
贏了小郎君算什麽,做個守規矩的女郎才要緊。
她忽然好想阿耶和阿兄,倘若他們在,定會抱住自己。
此刻她好想被抱在懷裏,即便一句話不說也無妨。
隻要有人可以拍拍她的後背,就像她此刻對阿雀他們做的一樣。
她就能埋在懷裏偷偷掉兩滴眼淚,浸在他們衣衫上,再抬頭便可假作灑脫,去做一個阿娘心目中進退有度的女兒。
可是,沒有人來抱她。
她深吸兩口氣,將眼淚收了回去,擠出笑容去恭喜李擎,問他可有傷到,又聽姑父說棍法的技巧,再和關心自己的姑母說並未受傷。
唐愉摩挲了兩下她的肩膀,誇獎她在馬上英姿颯爽,她笑笑。
李擎說感謝她收了力,否則其實應該是他輸。她也笑笑。
晏如陶站在人群之外,沒有再靠近。
眾人是何神情,作何想法都在他眼裏。
他遠遠看著她臉上的笑,看出她藏在底下的淚。此刻的她孤獨又無助,卻還強撐著,那笑容看得他心裏發酸。
直到賀寧掛著淡淡的笑,對她說:“回去就不要騎馬了,上馬
車和我們一起坐著。”
他再也忍不住,衝出來說道:“今日我打賭輸了,該我請客。林夫人,用過午飯我們就送她回家。”
賀寧愣了愣,堅持道:“阿鷺跑馬也累了,我帶她回去休息,晏小郎君和阿嶺他們慶祝慶祝。”
不能,不能讓她這樣回去。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逼仄的馬車裏,忍受著林夫人一言不發的壓製。那是因為還有幼弟、幼妹在。待回到莊子上,門一關,便是一頓疾風驟雨。
她一絲喘息的機會都不曾有。
他看著垂首不語的阿鷺,剛準備再說話,唐愉開口了:“林夫人,我也一同去。隻我一個女郎沒人說話,想請阿鷺妹妹陪陪我。”
賀寧聞言看了一眼女兒,終於點了點頭,對她說:“早些回家。”
等旁人散盡,隻剩他們四人牽著馬時,晏如陶問道:“你是想吃飯,還是想靜一靜?”
阿鷺轉頭看他,臉上竟帶了點笑意:“你們去吃吧,我半個時辰後回家。”
“這……我們不放心啊,要不我們在這裏陪你?”李擎心裏很是不安。
晏如陶衝李擎搖搖頭,翻身上馬。
唐愉走過去摸摸阿鷺有些涼的手,又捧起她的臉,這等親昵的動作讓阿鷺很是意外,也不好躲避。
她蹙著眉對阿鷺說:“你是聰明人,多的話我就不說了。”說罷將臉貼上阿鷺蒼白的臉頰。
晏如陶騎在馬上,從高處看到阿鷺因緊張而瞪大的眼睛,覺得唐愉這
安慰人的法子有些好笑。
三人騎馬遠去,李擎問晏如陶:“你是賭阿鷺贏?”
唐愉笑道:“我也賭輸了!”
李擎:“那你倆得請我吃兩頓!”
晏如陶:“今日隨便吃吃,等回京了再請你到芙香樓吃。”
李擎:“……阿鷺不來,我連頓像樣的飯菜也吃不上了嗎?”
晏如陶不理他,回首遙望那匹仍在原地的白馬,和坐在草地上快要看不見的一抹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