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記錄

中秋過後, 沈元夕在舊書中看到了一種牌具。

“這是什麽意思呢?”她拿著書問三殿下。

書中寫,這種牌具被把玩多了,第一張竹牌上的紅點就成了精, 鑽出個孩子來, 但這孩子卻不會說話, 眼也是個盲的。

“這種啊, 我收的有。”三殿下從她身上爬起身,到處翻找。

沈元夕詫異道:“……就收在這裏嗎?”

“不是,是找傘。”

窗外下著秋雨, 三殿下終於找到了傘,一手撐著, 飄飄忽忽消失在沈元夕眼前。

半個時辰後, 他回來了, 不僅拿回了一隻木匣, 還換了身衣服。

去的時候,穿得是竹青套衫, 回來時,紅的黑的,驀然肅穆了許多。

他隻要穿上這種似宮裝的深紅重黑, 就會美得咄咄逼人, 外麵下著雨, 雨簾之中, 他的銀發微微泛著一層朦朧的光暈, 看久了灼眼睛。

“……要出門嗎?”

驚豔之餘, 沈元夕捂著心口問道。

“不。”三殿下道, “隻是淋濕了又換了身, 當然也是一時興起, 想看你這樣的眼神。”

沈元夕沒骨氣的點頭。

“好看,心都要從胸口跳出來給你了。”

三殿下依著她坐下,打開匣子,取出了一副玉牌。

“這是前朝時興的牌具,其實同現在他們玩的捉花牌九差不多規則,隻是這個更繁複些,久而久之,也就被遺忘了。”三殿下手指摩挲著一張有紅色圓點的牌,說道,“這就是書中成精的牌。”

他解釋道:“這張牌來源於幽地,紅色代表著幽族的眼睛,所以這張牌在規則中,可以拿出去換兩張自己需要的牌,意為通曉天意,依天布局,故而能摸兩張。”

“明白了。”沈元夕一點就通,琢磨道,“也就是說,故事裏成精的牌之所以眼盲,是因為玩牌的人摩挲太久,把這點紅摸褪色了……原來如此。”

沈元夕再次拿起書,接著看下去。

三殿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胸口。

“……做什麽?”沈元夕不解。

“我都穿成這樣了,還不看我嗎?”

“……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果然還是沒有書好看嗎?”三殿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了,離近後,他聲音放輕了,說話間,呼吸搔著沈元夕的耳廓。

“也不是,但我沒看完,斷在這裏會很……”

三殿下忽然鬆開了她的手,坐遠了。

沈元夕還以為他生氣了,但這種念頭隻是從心中閃過,立馬就被她否定了。

很快,答案就送了上來。

“元宵。”小福嫂端著茶點從月門那裏探出身子來,“元宵……我把茶點放這裏。”

三殿下正襟危坐,整理起手中的牌具。

如果無事,小福嫂不會到後院來。

沈元夕連忙道:“我現在有空,是有什麽事嗎?”

小福嫂紅了臉,飛速看了眼三殿下。

沈元夕明了,問她:“是不方便說嗎?”

她伸手推了推三殿下,卻聽小福嫂道:“其實,三殿下在,更方便……”

“……是什麽事?”沈元夕好奇了。

小福嫂近前來,擺好茶點,臉頰又紅又粉,猶自笑了會兒,嬌羞道:“元宵,我……我相中了前院的人。”

“是誰!?”沈元夕笑意浮上了嘴角,“這是好事啊!”

小福嫂又看了眼三殿下,豁出去般說道:“叫雲星。”

三殿下虛握著拳,輕輕咳了聲,袖子遮著別開臉。

他絕對是在偷笑。

沈元夕顧不上他,問小福嫂:“當真?”

小福嫂點了點頭,自己笑得抖了起來,拿起托盤遮住了臉,露出的額頭泛了紅。

“……雲星,你知道他……他多大年紀嗎?”

“聽王府以前的老管事說過,雲星是三殿下的近仆,那少說也有三百了。”小福嫂道,“又說托姑娘的福,他不知怎麽從幽鬼變了人,這些我都知道的。”

“倒也……沒錯。”沈元夕說,“那你……是想讓我幫你,還是?”

“是想讓姑娘幫忙問問。”小福嫂把托盤拿了下來,大大方方道,“我聽他們閑嘮時說,雲星有老相好,但去了很久了,我就想,既然老相好沒了,指不定他也想找個伴呢。”

“……嗯,這事嗎……也不是老相好那麽簡單的。”沈元夕求救的看了眼三殿下,三殿下用書遮住了臉。

沈元夕一把扯下書,怒目道:“不要笑了!你快幫幫忙啊!”

這事,她不知道要如何跟小福嫂說。

三殿下挪過來,與沈元夕並肩而坐,垂眸道:“雲星是我祖母的……人。”

小福嫂震驚了好一會兒,“那就是比三殿下您還要年長了?”

沈元夕垂著頭不作聲。

三殿下道:“一定程度上講,確實比我年長。不過,既然你心儀他,我可以幫你問問,祖母仙逝多年,或許……他也有意尋覓伴侶。”

眼見著小福嫂眼神裏泛起的希望之光,沈元夕慌忙補一句:“他跟常人不同,若是念舊情,恐怕就……”

“我知道。”小福嫂甜滋滋道,“他要是念舊情,那我就沒看走眼,哪怕我倆沒戲,我也會更敬佩他。”

“能這樣想就好。”沈元夕鬆了口氣。

三殿下開口道:“你是如何看上他的?”

聽他的語氣,他是真的想知道。

烏耀悄無聲息的落在沈元夕肩頭,正大光明來湊熱鬧。

小福嫂道:“做事利落,話不多又靠譜,跟我男人似的。”

她說到這裏,忽然哽了一瞬,又釋懷似的苦笑道:“我這輩子,可能就被這種男人吃定了。”

“小福嫂……”

小福嫂深吸口氣,又換上一副笑臉,步履輕快地離開了。

沈元夕道:“也怪我,竟然忘記給她們找門親事。”

“為何需要你找,她們這不是自己在找嗎?”三殿下搖頭,“交給她們自己就是,這種年紀的女人,要比世間多數男人更通透,她們知道自己要過什麽樣的日子,不需你來安排。”

“……說的也是。”沈元夕道,“幾位嫂嫂都比我經曆得多,自然也有自己的主意。”

“能看上雲星,也敢過來為自己搏一搏。”三殿下輕聲一笑,“都是心性不錯的人,即便雲星無意,她將來的日子也不會差。”

三殿下說罷,斜了眼烏耀:“你還不去叫雲星來嗎?”

烏耀哢哢像咳痰似的笑完,撲棱著翅膀飛前院了。

不久之後,雲星手裏捏著烏耀,沉著臉來了。

見他這副神色,三殿下了然。

“它又同你胡說了什麽?”

雲星捏著烏耀的鳥嘴,坐定,說道:“不值一提。”

這損鳥扯著大嗓門,說他被一群姑娘瞧上,三殿下要打發他出門給姑娘們做女婿去。

“何事?”他問。

沈元夕與三殿下對視一眼,試探著問:“你對小福嫂,有印象嗎?”

“林小福嗎?”雲星道,“她不是你從家裏帶來的人嗎?怎麽,是不願意在三王府做事了,想回侯府那邊嗎?”

“呃……倒也不是。”沈元夕手指摳起了書上的線封,不敢去看雲星,“你……嗯,對她印象如何?”

“挺愛笑的。”雲星壓著眉頭說道。

“……雲星,她,她想讓我問問你。”沈元夕說,“她相中你了,想同你過日子,嗯……問你,還念舊情嗎?”

雲星訝然。

這樣的問題,出乎他意料,他沉默了好久,久到三殿下打著哈欠,最後躺在了沈元夕懷裏,久到烏耀掙紮著從雲星手裏鑽出來飛走。

雲星還在沉默。

他一動不動,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仿佛能坐到地老天荒,身長青苔。

“我要……想想。”他說。

沈元夕原本開小差偷偷看起了書,聽到他這樣的回答,她震驚抬頭。

她以為雲星會堅定地拒絕,會很快就給她明確的回答。

沒想到,雲星卻說,要想想。

竟然……有戲嗎?!

沈元夕低頭看向三殿下。

他倒是沒有多大的反應,聞言隻是睜開眼睛,放空了會兒,就又閉上了。

“好……那你,想好了,給我個答複,我好同她說。”

雲星點頭,起身離開。

沈元夕搖晃著三殿下。

“你聽到他說什麽了嗎?!他說要想一想!他竟然說要想一想啊!”沈元夕道,“這姻緣,難道真的能成?”

三殿下任由她搖晃,等她晃完,才不慌不忙說道:“他說的想一想,不是想這姻緣。”

“那要想什麽?”

“想執晴。”三殿下淡淡道,“執晴給了他千年,可回憶太久遠,他要慢慢地把那些回憶撿起來,仔細想了。”

“那他直接拒絕不就……”

“他需要時間,問一問自己。”三殿下指著心口,“做了人,是要與人一樣接受日光下的生活,這樣到死,還是要守著幽族的回憶,還像個幽鬼一樣,一個人行向終結。”

“原來……是在取舍。”沈元夕明白了,“和小福嫂無關,他隻是在借這件事,做取舍。”

“聰明,正是這樣。”

沈元夕淺淺歎了口氣。

“唉,那我去和小福嫂說。”

果然還是沒戲。

三天後,雲星來了。

“想起了許多事。”雲星說,“這些事,好像突然有了重量,也失去了重量,再過幾年,我迎來終結,它們也會像血霧那樣消散,就像沒來過。”

這話莫名有些感傷,沈元夕心中泛起苦澀,卻不知如何安慰。

雲星又道:“這樣就好。數千年前,從出現活在太陽下的人類起,就被天道拋棄的幽族,就該消失在天地間……我能留下屍骨,卻留不住我跟他們的回憶……人生如月,有盈有虧,所謂取舍,就是如此。”

沈元夕覺他這番話,說得很好,不住點頭。

“三王妃。”雲星說,“林小福那裏,我會與她當麵說,你不必掛心,她是我的小輩,我會多多照顧,不會用言語傷她分毫,何況,我很感激她的青睞,讓我想起這些……”

“這我放心。”沈元夕道。

“還有一事,想拜托三王妃。”雲星道,“我與執晴的那些回憶……”

他虔誠望著沈元夕:“就請三王妃執筆,留筆墨在人間吧。”

沈元夕驚愣道:“讓我寫……嗎?”

“是。”雲星道,“您應該是唯一能幫我刻下回憶的人了。”

“臨朔他文采更……”

“他是幽族人,活了那麽久,與您不同。他太熟悉我,太熟悉幽族。”雲星道,“我更想讓來書寫我與執晴的故事,或者說……和三殿下一樣,我也想換個角度,從您的筆下,看到我的故事。”

漫長的思考之後,沈元夕鄭重答應了下來。

“好,我會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