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衣

二月中, 海州傳捷報。

沈豐年回京。

京中尚在治喪,沈元夕一早去城門外接的人。

沈豐年見她著了身素披了件黑裘,臉上也沒笑容, 心裏沒來由一陣心疼, 低聲問她:“哪位皇子夭了?”

沈元夕伸了三根手指, 無奈搖了搖頭。

皇帝的態度很微妙, 像是在疏遠三王府的人。

“我連那孩子的喪葬都沒去成……皇上讓人來傳口諭,說見到我跟三殿下,會讓他更傷心。”沈元夕說, “爹述職時,也多留心。”

“……跟你們有什麽關係嗎?”沈豐年察覺出不對勁, “就因夭折的皇子行三?”

沈元夕點了點頭, 輕歎一聲。

“總之, 爹謹言慎行為佳。”

沈豐年道:“棘手了。”

海州大捷, 他入宮,就算再謹言慎行, 也算報喜。本想帶著軍功回京,不負君主所托,現在倒好了, 這身軍功好紮眼, 也跟著尷尬了。

“三殿下是何反應?”沈豐年問。

“沒什麽反應。”沈元夕說。

就算知道了劉妃失態的話語, 三殿下也沒什麽反應。

宮裏來人傳話, 他聽見了, 也隻是默默喝茶, 不發一言。

沈元夕問他生氣了嗎, 他搖頭。

“不至於。”

這世間還有什麽事能讓他生氣?

“他已經看淡生死, 連眉頭都沒皺。”沈元夕喃喃道。

“這就對了。”沈豐年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三殿下, 就像天上飄著的風落地化成了人,不聲不響,暗紅的眼睛裏裝著世間萬物,卻又都不放在心上。

“我印象中的三殿下,是這樣的。”沈豐年說道,“所以來京城後看到三殿下又說又笑的,還帶著情緒……就覺得不一樣,跟我見過的不一樣。”

沈元夕懵了片刻,訝然。

她聽懂了沈豐年的意思,在她麵前的三殿下不像三殿下。

“爹!”

“哈!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月底,沈豐年返回海州,中間一切正常,沈豐年也沒有跟沈元夕多說什麽。

等他離京有幾日光景了,薛子遊回家歇整,特地來了趟三王府。

他長高了半尺,耳朵超過了沈元夕的頭頂,身板也厚實了些許。

“長得好快,讀書的時候,會餓嗎?”沈元夕問。

“放心好了,都能吃飽的。”薛子遊說,“晌午會有些頭暈,說是個頭飛太快的原因。”

他坐下來,連吃了兩碟點心,填了個半飽,才問:“姐姐,最近可還好?”

“挺好的啊,怎麽了?”沈元夕擔憂道,“是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就是問問。”薛子遊又喝了半碗茶羹,才說,“近日,有出遊嗎?”

“天還未暖,我書都沒看完……”沈元夕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無緣無故的問什麽?到底出什麽事了?”

薛子遊才把近日在宗學所見所聞講給了沈元夕。

沈豐年封侯的東西都備好了,兵部接到戰報後,吏部就著手推進,因德皇子夭亡之事,詢問陛下,這些封勳都定在何時。

陛下把劉國公又加了個追封,給幾位挨到的太妃公侯乃至夫人們都盯了時間,唯獨跳過了沈豐年的。

禮部吏部不敢再問,就將此事擱置。

但官場風向也由此轉變。

“吏部侍郎的兒子與我同屋,是他說的。”薛子遊道。

“可影響到你?”沈元夕知道此事不小,怕他在宗學被人看低。

“還好吧,也算幫我篩去見風使舵的同窗了。”薛子遊沉穩了許多,樂觀道,“我是怕姐姐受那些小肚雞腸之人的排擠。”

“怕什麽,我本也不愛跟她們聚,我家裏一堆書等著看呢。”

“哈哈,也是。”薛子遊道,“我就是想,三殿下他那個性子,朝堂官場京城風向,不管不問的,怕你受委屈。”

“……”沈元夕悄悄看了眼倚在門口偷聽許久的三殿下。

“把你心思放書本上吧,下個月就要應考了。”

說完這句話,沈元夕一怔。

下個月薛子遊應考,宗學子弟們是要把文章直接呈給皇上看的。現在這樣的局勢,會波及到薛子遊嗎?

可想了一想,又覺皇帝不該是小心眼之人。可能真的因為失了他的第三個兒子,所以想起和三殿下有關的一切都會心傷。

“姐姐,別對我抱太大指望。”薛子遊樂道,“我還要再讀一年,以前欠下的太多,不好還。”

這天夜裏,沈元夕翻了個身,身邊空****的,沒有溫度。

她猛地驚醒,三殿下不在身旁。

她追出去找,心裏惴惴不安,叫了幾聲臨朔,烏耀飛來安慰道:“小王妃,他到宮裏去了。”

“他去那裏做什麽!”沈元夕心跳得更慌了,捂著胸口直想吐。

“去教訓小輩。”

三殿下夜半入宮,彼時皇帝留宿在淑美人宮中,這才剛入夢鄉,忽感頭皮一扯,整個人失了重,心狂跳不止。

睜眼是飛速後移的地麵,而後眼前殿門被人踢開,再回神時,他屁股下坐著乾元殿的冰涼的地麵,而鬼魅一般的三殿下斜靠在他的龍椅上,居高臨下看著他。

蕭明則臭脾氣一下子竄起,言聲:“放肆!”

三殿下連眉頭都不給他皺一下,絕美的一張臉上冰冷無情,望過來的血眸之中,卻有著嘲笑般的悲天憫人。

“蕭臨朔,你什麽意思!”皇帝直呼他名,硬氣卻到此為之。

三殿下不說話,就這麽靜靜看著他。

皇帝崩了。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皇家顏麵權威,不把朕放在眼裏,如今你還敢坐朕的……”

三殿下輕聲道:“我砸了它,你攔不了我。”

皇帝倒抽一口氣,乾元殿冰冷的寒氣刺的他鼻腔疼。

“蕭明則。”三殿下這聲名字,語氣就像叫不聽話的小孩子,“鬧夠了嗎?”

“從來血脈延續,多者必夭。”三殿下語氣平淡,冰冷的報著數字,“世宗唯剩三子一女,玄宗四子三女成年,中宗三子二女……曆朝曆代,都是如此,這是天定。”

“我敬你一聲祖宗,但你記好了,朕才是大昭皇帝,曆朝曆代,又有哪個皇帝能任由人騎在腦袋上放肆!你從來沒有把朕放在眼裏,你敢說,你這個幽人,沒有偷我大昭的氣運,沒有損我兒的命格!”

“你把我看作什麽?”三殿下輕聲發問。

“你威脅朕?”

“明則,你不愚鈍。”三殿下道,“多年來,你終於找了個由頭,敢全說出來給我聽了,是嗎?”

蕭明則從小愛看美人,將美人看作自己可以擺弄的美麗物件。天之驕子從小就是儲君,正統的光環讓他天生自視過高。

三殿下是美人,他就做個安靜聽話的大昭臉麵就好。

但隨著他長大繼位,他才發現,他非江山天下的所有者,他不是最高的掌權人,三殿下可以輕易摧毀他引以為傲的至高皇權。

他有個活祖宗。

這個活祖宗,在他頭頂。

好在這個活祖宗不問世事。若不細想,作為皇帝,他也可以笑臉裝糊塗。

他拚命強調三殿下是個美人,隻是個美人,是用來安慰自己的。

“蕭明則,萬歲聽多了,真以為自己能活到萬歲?”三殿下輕輕扯過他的衣領,把他拎到座前。

“能萬歲的,是我,不是你。”三殿下聲音極輕,“短短數十年,大昭皇帝又換了新,再有三百年,大昭也會化為虛無。三百年對我而言,隻是短短一瞬。”

“隻三百年……”蕭明則大驚,“可你不是立誓要守護我大昭血脈八百年……”

“大昭血脈,八百年。”三殿下淡淡道,“大昭沒有那麽長壽。”

還未等蕭明則消化完,三殿下又道:“蕭明則,我的孩子,也是大昭血脈。”

蕭明則一震。

那麽,隻要三殿下的孩子出生,就算大昭皇室血脈死絕,他也不算食言。

“論血脈親疏,論身份正統,蕭明則,你又怎能比得過我?你看中的正統和尊卑,到底從何而來?”

“與長生相比,你們什麽都不是。”三殿下道,“一代兩代還算有些許感情羈絆,但延續三百年,雜亂的血脈,在我看來,與其他無關之人並無兩樣。”

“你清楚你的處境了嗎?”

“你不過隻是大昭王朝中間,一個短暫的皇帝。”

“我是有血誓在身,但這個血誓,對我並無束縛。”三殿下無聲咧開一抹譏笑,“隻要我不死,大昭血脈就未絕。蕭明則,你聽懂了嗎?”

他隻要想,殺光了皇室子子孫孫,也不會受任何反噬懲罰。

換言之,他的確是能淩駕於皇位之上。

區區皇帝,敢給他臉色看。

從前不計較,隻是他懶得理。

三殿下拍了拍不敢呼吸的蕭明則,溫柔道:“放心,我不會。蕭明則,看你們短命又猖狂被龍椅吞噬,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

蕭明則氣消了也能屈能伸了,抱著三殿下的大腿哭道:“三祖宗!是我糊塗!”

“嗯,知錯能改。”三殿下支著頭,輕聲笑道,“以後不要犯蠢事。連護國將軍都敢拿來給我下菜碟,不得不說,你確實夠猖狂。”

宮中夜談之後沒多久,皇帝把封侯詔發到了海州。

三殿下本以為風平浪靜,能讓沈元夕睡個安穩覺了。

不料三月初十後半夜,華京下了場夜雨,公府待嫁的二小姐劉玉嫻奔到三王府門前,哭叩大門。

“三王妃!三王妃——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沈元夕那晚沒睡,陪著三殿下賞夜雨,聽到哭喊聲,提燈開門。

劉玉嫻抱著她的腿,哭求道:“三王妃,求三王妃原諒我姐姐,她知道錯了,不該冒犯三殿下,她是無心的……求求你,饒她一命,求你,她剛生產完,皇上不管不問,太醫,沒有太醫,冷宮裏什麽都沒有,她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劉玉嫻遞來了從宮中傳出的一片血衣,上麵歪歪扭扭寫了個三。

“臨朔?”沈元夕懵問。

三殿下揉亂了一頭銀發,氣不打一處來。

蕭明則這個薄情寡義的混賬皇帝!

作者有話說:

三貓:我不會生氣,我什麽事沒見過?我情緒特別穩定……

皇帝一番狗比操作。

三貓: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