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重生

昨夜沈元夕睡著後, 雲星的身魂卻經曆了一場劇變,不亞於混沌中開山辟地。

他像憋在殼子裏的雞仔,一旦心髒開始跳動, 有了“做人”的念頭, 這副垂垂老矣的僵硬軀體就成了蒙蔽他天地的遮罩。

他需要從內部, 一點點把自己撕開, 煥發新生。

這個過程注定是痛苦不堪的。

三殿下給他找了個不錯的地方,就是這片無人踏足的林中湖。

他把雲星放入了靜湖底,以流水的和緩來安撫他裂開的傷痕。

他蹲在湖邊, 看了一夜。

雲星從幽人的殼子中掙紮而出的模樣,異常的恐怖。

沒有五官也沒有毛發的血人從被禁錮的老人殼中撕扯著, 而那層殼並沒有死透, 他還因天道的懲罰活著。

但感謝他足夠老, 感官並沒有那麽的敏銳, 所以減緩了一些撕扯的痛苦。

屬於幽族,屬於月亮的血肉黏連著新生的人軀, 雲星的手纖弱地探出水麵,不停地向上掙紮。

三殿下沒有幫忙,他做了個安靜的旁觀者。

等沒有棱角血肉模糊的新生雲星撕扯掉最後的足尖, 那副老人皮靜靜沉入了湖底的淤泥之中。

太陽初升, 於湖麵綻開了光芒, 映亮了半麵雪山。

雲星的肉團躺在細白的沙上滾動著, 如同被蛋液黏住的混沌漸漸有了形狀。

看他從那雞蛋似的圓溜腦袋中, 長出雙耳, 撕裂出五官, 最後是手指一根根地冒尖。

三殿下尋了件衣服給他。

雲星滾著將衣物扭上身子, 跳入湖中, 不見了。

三殿下道:“記得還我。”

回到現在,沈元夕問三殿下雲星去了哪。

三殿下從昨夜不大好看的回憶中扯回來,說道:“沸騰的蛋花需要冷靜,等無事了他自己會回來,我們在這裏等他。”

三殿下一直撐到午後,還是睡著了。

沈元夕把感興趣的書都看完了,剩下的那些,她大概翻了,都不合胃口。

於是,她又照著《工》,畫起了圖。

之前要雕的那個木老虎,三殿下幫她雕好了,穿了繩子做成了小衣墜,她算是沒學好,於是,沈元夕潛心學習,從頭開始,按照《工》教的辦法,先從畫圖起。

三殿下右手的戒指裏,還裝著一箱工具。

沈元夕學著看尺,趴在桌上畫好了紮籬笆的圖。

有了圖,剩下的就是依照花草盛開的時節,做好苗圃的分層。

沈元夕搭著一本花君奇鑒,寫下了之後要回華京種的那些花花草草。

窗外有沙沙的腳步聲靠近。

他走得很慢,腳步也很輕,但似乎是因為衣服拖曳著,即便腳步再輕,沈元夕也還是察覺到有人來了。

車馬是在三殿下設的陣中,沈元夕以為是有人經過此處,挑開車簾看究竟。

而朝著馬車走來的人,身上的衣服並不合身,有些寬大。

乍一看,有些眼熟,可走近了,沈元夕卻不敢認。

從他望過來,明顯是認識她的淡漠眼神中,這人應該是雲星。

但他又和雲星長著不一樣的臉。

他比雲星要普通許多,有著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身量不高,身形瘦弱,像生了一場病,臉頰和薄唇沒有血色,眉眼也淡。

他的一頭黑發半幹,用一截藤編的簡易發簪固定著,半束起來。

他走近了,就站在車窗下,慢慢躬身。

直到他跪下俯首,沈元夕才意識到,他是在拜自己。

“多謝王妃。”他說。

聲音也很陌生。

沈元夕愣了愣,叫道:“雲星?”

“是。”雲星起身,再次將腰間的衣帶抽緊了,拉上雙肩處搖搖欲墜的衣領。

沈元夕心中有了答案,為了確認,問道:“無緣無故,為何謝我呢?”

雲星答:“王妃一語點醒,我才能掙脫天道懲罰,重獲新生。”

沈元夕好奇道:“你是說……做個人的那句話?”

雲星點頭。

沈元夕揉了揉鼻尖,又問:“難道以前,沒有人這麽說過嗎?”

“以前,並未見過幾個,人。”雲星臉上沒有表情,語氣也沒有起伏。

他作為幽族最古老的存在,即便跟著三殿下來到了大昭,也不常與昭人打交道。

沒有同族人會突發奇想,讓雲星做人來逃過天道的製裁。而他碰到的昭人,就算能知道他的秘密,也不會沒大沒小的對一個幽族的老頭說,你這麽老,怎麽不做個人重活一次呢?

大家想當然的認為,雲星不會做人,天道注定的難以逃脫。

雲星重新跪了下來,又是三拜,叩首道:“王妃是我的賜生人,這一世,願侍奉王妃左右,聽憑您的差遣。”

沈元夕慌亂擺手:“這不用,還和以前一樣就可以了。”

雲星自顧自道:“我初為人,請王妃賜名。”

三殿下不知何時醒了,也一樣趴在窗邊,支著腦袋,悠然看戲。

沈元夕還是擺手:“和以前一樣就好,雲星挺好的,你都用這麽多年了……”

雲星抬頭,目光轉向了三殿下。

三殿下淡淡道:“這就是她的意思,還跪著幹什麽,起來吧。”

雲星起身,再次拽了拽雙肩溜下去的領口。

“衣服不合身。”三殿下道,“再有半日,就到我封地了,也該給你置辦衣服了。”

沈元夕驚訝道:“三殿下的封地在哪裏?”

“半個崖州都是。”三殿下笑眯眯道,“我居京城,這裏都隻是供奉,並非真的封地。不過,前麵的中陽城,有我的一處閑莊,可以落腳。”

他勾了勾手指,“上來吧,雲星,咱們出發。”

雲星上車後,三殿下把發飾盒子拿給了他,讓他隨便挑,快些把自己打理好。

雲星卻隻是找了跟發帶,狠狠繞了幾圈,把頭發全束起了。

沈元夕打量著他,他跟之前的雲星既像又不像,眼睛是淺色的黑,五官雖然都不出挑,但看久了極其順眼舒服。

這會兒,他坐在車裏回暖了,臉頰上也有了血色,皮膚自然也不似之前那麽白了,尤其和三殿下相比,他的膚色已經黯淡了下去,完全成為了一個人。

“到底……是怎麽變成的人?”沈元夕想不通。

是想變就變了嗎?為什麽自己一句話,就能讓雲星跨越血的藩籬,成為了能夠活在太陽下的“昭人”。

“是與天道說了。”雲星回答。

天道給的規則,而他尋找到了約束之外又不違規的路,在天道的注視下,做出了選擇。

“那……”沈元夕關切道,“壽命呢?”

雲星笑了。

沈元夕第一次見他笑,更是驚奇。

他笑得也像個人,沒有奇怪的感覺,就是一種很輕鬆的笑,嘴角往兩旁稍微一撇,露出平整的牙,很自然地笑了一下。

“自不會過百。”他說。

這就是他的選擇,而這個選擇,讓他頭一次覺得,人生有望。

“這就是最後一世了。”他眼中的笑更明亮了,耀眼的讓沈元夕有些鼻酸眼澀,想落淚。

“我終於可以死了。”他說道。

三殿下輕輕笑了一下,很溫柔釋然的笑。

“是件喜事了,雲星。”他說。

雲星看著沈元夕,目光更加開心。

“為了報答王妃賜我的生機,讓我能掙脫萬年纏身的枷鎖,最後一世,我將為你而活。”雲星眼中迸發出奇異的光芒。

三殿下又是一聲笑,這聲笑就有些醋味在了。

他交疊著手,幽幽看著雲星,笑道:“你還是先換身合適的衣裳再說吧。”

雲星要報答沈元夕,或許沈元夕覺得隻是一句話而已,根本不必如此。但三殿下卻明白這絲縷生機的重量。

雲星已經被天道圈禁生死自由近萬年了,執晴沐光浮燈,那些他真正在乎的人散去後,他試過無數種死法,卻又無數次在絕望中醒來。

沒瘋是他學會了不去多想,浩瀚的歲月讓他麻木遲鈍,隻做眼前事,不想古今。

比起短暫的恢複年輕姿態戰鬥,雲星最想要的,就是死。

現在,沈元夕的一句話,讓他從不死的詛咒中脫身,並且能從容又自然地邁向死,雲星異常喜悅。

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平靜自己狂喜的心。

所以,三殿下替他高興之餘,隱隱有了擔心。

有祖母前車之鑒,他真的挺怕作為人重生的雲星,感恩的同時,誘走他的王妃。

雖說雲星貌不驚人,但有時就很邪門。

當初浮燈能摻和進來,讓執晴動心且一發不可收拾,那是因為浮燈的確妖豔動人。但雲星,他可是在不知不覺中,在照顧執晴飲食起居中,慢慢也得到了執晴的青睞。

這人是有危險性的,怕的就是潤物細無聲。

三殿下揉著額角,頭已開始隱隱作痛了。

中陽城是崖州相對繁華的貿易之城,進城之前,三殿下解除了白馬的傀儡態,被打發出來駕車的雲星套著車,生疏地把馬車趕到了城郊山腰中的田園莊子。

莊裏雖有看守做工的人,但想要留宿,仍需要打掃。

雲星幹活是真的拿手,他多年的經驗,加上現在充滿精力的年輕身體,很快就收拾好了房間。

三殿下問沈元夕:“想吃什麽?中陽有名的是酸麥糖,有一種打糕也很不錯……”

沈元夕剛點頭,雲星就在旁邊提筆記下,他在山莊換了身粗布衣,頭巾紮了頭發,拿上三殿下給的錢款,跑著去城裏置辦了。

沈元夕目送著雲星離開後,神色複雜道:“好不真實的感覺……”

而最不真實的,是一天不到,她就已經想不起雲星之前的模樣了。

“殿下,雲星他……”沈元夕說,“現在有多大年紀?”

三殿下蹙眉。

雲星現在的年紀,應該和他接觸天道時差不多,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定格,就算剝去幽族的殼,裏麵這個芯兒也應該還是從那個年紀開始算餘下的壽命。

而雲星接觸天道時……已近千歲,而千歲的幽族人,大概就是昭人而立之後。

“有三十了。”三殿下說道。

沈元夕震驚道:“瞧不出來,看起來比殿下年長不了幾歲。”

三殿下提心吊膽,曲起手指,輕輕咬住。

不行,得找個差事,讓雲星外出一段時日,最好外出個十年半載……把他扔給沈豐年如何?還是說,慫恿雲星去科考,讓他心無旁騖專心讀書不近女色呢?

作者有話說:

可把三貓給嚇壞了。

雲星:殿下……我有初戀情結。

三貓:不行,你給我立字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