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血蠱

三月初一, 天剛亮,王府管事請禦醫們入府。

三王府昨日還像個分裏外的盒子,無論外牆還是外院, 隻要在外頭就窺不到內院的一草一木。

但今日到了王府, 景致又有了不同, 跟著管事一路東行, 所過之處分四季之景,從梨花冬雪到金紅滿院,又經鬱鬱蔥蔥的滿目幽綠, 最後停在了一處叫春園的小院前。

這裏花嬌柳媚,燕語鶯啼, 是如畫般的春景。

春風拂過, 柳枝沙沙作響, 一位黑發紅眸的纖瘦青年倏然出現在白橋上, 管事停住,請禦醫們跟他走。

這幽族青年沒有說話, 隻伸手做了請姿,引著數位禦醫入園。

踏石板,過小橋, 又過一處水榭, 見一寢居臨水而建, 雅致靜幽。

禦醫們皆是暗暗心驚, 三王府外看並不大, 內裏卻有四季乾坤, 風景卓秀, 奇景似幻, 蓋過皇宮園林。

跟隨帶路的幽族青年入內, 垂簾拉開,見三王妃睡在此處,呼吸綿長,麵頰浮紅,看起來傷勢穩定。

三殿下還是昨日那身婚服,隻是衣襟處開了道破口,禦醫們依禮請安,三殿下梳攏著沈元夕散在枕邊的頭發,輕聲同他們說了傷情。

禦醫們探脈論藥,商議著開了方,走了過場。出府時,同等在門前的百姓散了消息:三王妃已脫離凶險,隻待靜養就好。

禦醫們登車回宮錄案稟報,這邊剛走,那邊代七巧拖著劍冷著臉回來了。

她站在門口聽到百姓傳話三王妃沒死,臉上的冰寒裂開,露出幾分委屈想哭的表情來。

回到三王府見了梅徵,確定沈元夕命還在後,代七巧微微笑了下,繼而是空洞的迷茫。

她當真追上花雪把他殺了。將功補過後,她是抱著稟報三殿下之後就自刎的念頭回來的,但沈元夕沒死的話……那她還要不要賠命?

梅徵看著代七巧失魂落魄往春園走,咋舌感慨:“代姑娘的功夫太可怕……”

一人夜行,追擊單殺,這等強悍讓他都有些許心動了。

代七巧見了三殿下,默默跪下,垂眼,將手中軟虹放在膝上,問:“王妃還好嗎?”

三殿下答:“活下來了。”

長長的沉默後,代七巧依然垂著頭,說道:“刺傷王妃的幽鬼我已解決,還有一事,我想應該告訴殿下。”

代七巧昨夜追至飛霞山,手中軟虹發燙,她望著夜色下如鬼魅般的山影,心中一動,拐上山去,果然在山腰的一處歇腳的石洞中,找到了花雪。

而花雪也在埋伏在這裏等追兵,好飲了血恢複身體,回到幽地。

代七巧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一次次險境之中,最終殺了花雪的。

她完全不知疼痛,多年來被家主冷冰冰壓抑在心中的少女心思,對美貌男人的憧憬向往,現在轉化為了滔天恨意。

每一次,隻要回想起自己劍在手,卻傻兮兮的錯失了機會,她就無比憤怒,那是對自己的恨。

她曾在心底看不上沈元夕的女兒家作態,沈元夕整日看閑書,會的那些也都是最基礎不過的拳腳功夫,無論刀劍還是弓箭,沒有一樣能入她的眼。

但自己卻失了劍,反而是沈元夕臨危不懼,接過她的劍,殺了幽鬼。

代七巧想,如果這輩子自己殺不了眼前頂著一張媚臉的幽鬼,她就無法再活下去,死也難瞑目。

或許是因朔月,或許是因花雪本就重傷,也或許,是手中軟虹壓製了幽鬼的血脈,使他傷口難以愈合。

代七巧殺了他。

但那個幽鬼在消散前,說了這麽一番話。

“吾兒聽令,我魂喪昭地,被黛煙後人所殺,為我報仇。吾雖不能得見氣運回歸之時,但計劃已成,靜待日夜倒懸……”

代七巧一字不差,講給了三殿下。

三殿下道:“如此,回家去吧。”

代七巧大駭,手指顫抖起來。

她這樣子回去嗎?父親會將她逐出家門吧。

“你殺的那個幽族人是朝花一脈,叫花雪。他有個兒子,名枕葉,是個瘋子,花雪的遺言應已隨碎魂回了幽地,他那個傻兒子,一定會依照遺言,到你家去尋仇。”

代七巧握緊了拳頭。

“我會讓皇帝賜你榮華返家,有皇帝禦賜之物,想來憑借你的實力,應能成為家主。”

代七巧驚訝抬頭。

三殿下依然麵無表情,語氣平靜:“盡早布防,於人而言,險境亦是轉機。至於枕葉,他若滿月夜前來,你再好的運氣,也不一定能殺了他……雲星。”

黑發血眸的纖瘦男子無聲出現。

“隨她一起回去,枕葉來,就殺了。”

雲星微蹙著眉,好似不大同意他的安排。

三殿下道:“我不會次次大意,元夕被傷,我要還如從前,那也不必再活了。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雲星這才點頭。

代七巧還有想問的,神色猶豫,被三殿下看了出來。

“我若是你,就會抓住機會,問出一切想問的。”

“殿下,他是如何知道,我是黛煙後人?”

憑血的氣味?還是長相?

“是你的劍。”

“可我的軟虹是新打的劍,也才三十年。”言下之意,應無幽族人認識軟虹。

“幽族的傷消失極快,有時即便傷到心髒,也不一定會危及性命。三百年前,你的先祖黛煙,卻鍛造了一把能傷到幽族,無法令傷口愈合的刀……你知刀從何來嗎?”

代七巧不知道,這是家族秘傳,隻有曆代家主才有資格知道,且要守口如瓶。

“黛煙獻祭她的雙生妹妹,將骨肉至親鍛進刀劍之中,姐妹倆的生死恨怨,就會化為咒,成就一把獵幽的刀,刀傷難愈。”

代七巧死盯著膝上的那把軟虹,隻覺它沉重如山。這把軟虹……也是由家中的骨肉至親鍛出的嗎?

“天地之間,也隻有你們這一脈,能狠下心去如此鍛器,幽族人豈會忘記?他們並非認出了你的劍,而是通過這把劍,知道了你隻會是黛煙的後人。”

代七巧離開後,三殿下俯身,貼在沈元夕的額頭上,自語道:“起熱了。”

他將手放在沈元夕的額頭上,微涼的指尖慢慢暖熱,再換另一隻手搭來。

花雪的遺言,三殿下聽出了另外的意思。

他看著昏睡的沈元夕,又想起今早宮中傳報,無比緊張她的生死,令他不要告知沈豐年。

三殿下突然有所悟,他應該猜出了,朝花真正的計劃是什麽。

朝花第六代,出了個頗有心機的小輩,名叫希音。浸月對他的評價,就是,這小子會用腦子,懂布局謀略,還有……他善蠱心,又會傀儡術。

如今朝花燕川的圖謀很清楚,就是要奪取人族氣運,離開幽地。而想要奪取氣運,一要解開白塔封印,二要除去幽主血脈對他們的束縛。

那麽,用希音布局的思路來推他們的計劃,有沒有一種方法,又能殺他,同時又能推塔。

三殿下慢吞吞梳著沈元夕的頭發,思索著。

二十九那日,他們沒有一個去推塔,而是都來殺他……

三殿下手停了下來,看向沈元夕。

沈元夕,沈豐年獨女,他的王妃,皇帝昭告四海,代表著大昭與幽族永結同好的三王妃。

沈豐年,手握漠北與東南共計八十萬兵,大昭半壁江山,現踞東南財政之要。

希音,善布局,善蠱心……傀儡之術。

兩次襲擊,都是為了拖住他,挾持沈元夕,但不殺沈元夕,也不傷其性命要害。

“如果解開白塔封印的人,是沈元夕呢。”三殿下自言自語道。

白塔煙鈴由十二家臣中的兩位老成沉穩之人守護,他們提防的是幽族。但,如果是三王妃出現在白塔附近,那兩位必然會降低警惕。

既然幽族無法解開白塔封印,那就借人手,由人族親自解開。這個解開封印毀國運的人無論是誰,都會是株連家門的死罪,且不被世人所容。

那麽,這個人最好是沈元夕,是三王妃。

三王妃親手解開了白塔封印,毀掉了大昭國運,她會被逼以死謝罪,而沈豐年……必反。

兵亂,分裂,亂世將至,幽族得利……

三殿下又將這種猜測從頭推了三遍,他掀開錦被,抽開沈元夕的衣帶,輕輕掀起柔軟的錦兜,看向那一片雪白。

她腹部的傷口愈合為一道紅痕,尚未消退。

三殿下撫著這道傷痕,心中雜亂不已。

或許,她身體裏,已經被種了血蠱。

他要怎麽辦?

血蠱不難除,幽族種血蠱的方法他知道,取血蠱的方法,他也知道。從哪種,從哪取。

取蠱要趁早,等血蠱在心髒紮根,就難拔除了。

三殿下像尊石像,靜靜看著沈元夕腹上的刀痕。把取蠱的方法默念了十遍。

無非就是再從這裏開個血口,銀針淬火,引出蠱蟲。

但這是沈元夕,不是幽族人。

而且……沈元夕被種血蠱,隻是他的猜測,如果沒有呢?

忽然,沈元夕猛地掙了一下,驚醒睜眼。

她渾身冷汗,烏黑的眼睛茫然看著三殿下。

“……做夢了嗎?別怕,你在這裏很安全,已經沒事了。”三殿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

沈元夕好似還未清醒,抓住三殿下道:“不要打仗!和他無關……”

“夢到不好的事了嗎?”三殿下道。

好半晌,沈元夕才慢慢鬆開手,意識到那隻是夢。

她夢到自己死了。

而她父親發了瘋的要殺了三殿下。

“夢到……我……我爹要為我報仇,恨我嫁錯了人……”沈元夕說完,慢慢閉上了眼,她很困,身上很沉,就像生了根,被地麵扒住了,起不來身。

“沈元夕。”三殿下抱住了她,伏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可能……被種了蠱。”

沈元夕嚇醒了,她圓睜著眼睛,木呆呆看著三殿下。

他那頭銀色的長發就在她眼前,如銀輝傾瀉的瀑布,像蘊著珠光的柔軟絲綢。

他血紅的眼眸中盈滿了愧疚和不舍。

“那要,怎麽辦……”問出這句話後,沈元夕渾身顫抖起來。

三殿下的這樣的眼神,讓她萬分害怕,不停地搖頭。

三殿下沒有說話,手指輕輕擦過她的那道傷痕。

沈元夕哭了起來,她無比懼怕,那是一種從心底萌發的寒意。三殿下抱起她輕聲安慰著別怕,但她怕得很,嗚咽著,求他不要碰她。

三殿下突然捏住了她的下巴,湊近了,看向她的眼睛。

“你剛剛說什麽?”三殿下眯起了眼。

沈元夕迷迷糊糊的哭,不停地求饒。

“不要取走,不要動我……”

三殿下忽然笑了,眼神可怕。

“原來,還真種了蠱。”

她之所以如此害怕,是聽到他要“取蠱”。但如果是沈元夕,她絕不會是這種反應,隻有蠱才會害怕自己被取出來。

三殿下那雙血眸噴薄著怒火。

等著滅族吧,希音。

作者有話說:

三貓其實智商在線的

之前他就是懶,加上沉浸在戀愛裏,沒用腦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