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白毛女婿

沈豐年被皇帝留到宮中,長談至半夜才歸府,坐在床榻邊,連靴子都脫了,想了想,又套回去,隻身去了三王府。

三王府的石獅子前堆滿了拜帖,幾乎淹到了獅子嘴,顯然三殿下已經多日沒理會過這些東西了。

沈豐年門外徘徊了許久,手抬起又放下,最後還是歎了口氣,轉身要走。

身後的大門吱呀打開,幽風拂發,沈豐年停住了腳,見一弓背矮小的鬥篷老頭站在門裏,衝沈豐年招手。

“進來吧,殿下知道你來,已經在等著了。”他的聲音也很蒼老,隻是細聽,又覺這人中氣還足,像個內行高手。

沈豐年驚疑:“他如何知道的?”

老者沒有回答,他擎著一盞燈在前頭引路,走到外庭的會客堂,對沈豐年道:“坐下等著。”

說罷,他的身影轉過遮擋,不見了。

會客堂沒有點燈,今夜月也朦朧不明,連同映在地上的花草影子都不分明,那些影子層層疊疊擠在一起晃動著。

沈豐年坐在冰涼的板凳上,無茶無燈,不免擔心起來,女兒以後難道就是在這種冷清的地方長居嗎?

過了會兒,那老者又出現了,他手裏捧著半杯滾燙的茶,塞到沈豐年手中後,語氣無奈道:“還是往裏頭走吧,三殿下請你到東庭院。”

沈豐年謹慎跟隨,聽那老者邊帶路邊嘮叨:“這可是百年來獨一份,誰也沒到過東邊,那是殿下休息的地方……”

“說什麽要白天起晚上睡,這怎麽得了?亂套了,從沒有過這樣的事……”

“自己懶得起身,就要帶人到裏院去,真是沒了規矩……”

在他的嘮叨中,沈豐年總算明白過來,這是三殿下沒起來床,所以索性讓他跑一跑腿,到寢殿會麵。

掌燈的那個鬥篷老者看起來慢悠悠的,腿腳不大好似的,但走路卻極快,沈豐年跟在他身後,過橋時貼得近了點,比劃出了這老頭帶上那鬥篷上的兜帽尖尖一起,也才到自己的大腿高度。

是因為衰老的原因嗎?

沈豐年琢磨起來,這老頭看骨架並不像個矮個子,隻是背弓得太深,手腳也都伸不直,這才看著矮。

穿過九道折的朱紅色回廊時,沈豐年才注意到這老頭的眼睛。

他的眼睛盡管渾濁,卻是深紅色的。

是幽族。

這也在意料之內,很少有普通人能老成這個模樣。

那他應該很大年歲了吧……奇怪,不是說,幽族隻有生死傷,沒有老病殘嗎?

沈豐年搜刮著自己知道的那點幽族特征,越琢磨越是好奇。他年輕時,除了三殿下,也還見過其他的幽族人,那是個女人,年齡據說有七百,但模樣卻和少女差不多,連同聲音也依然年輕。

幽族隻有生死傷沒有老病殘這樣的話,也是聽那個幽族女人親口說的。

不過……幽族情況複雜,那個幽族女人還說過,她們從不會衰老長白發的,故而七百歲也還是一頭烏發,可三殿下卻是一頭白發……

嗯,這麽說來,他倒是沒問過,三殿下的那頭白發,到底是年紀大了,單頭發白了,還是生來就如此。

等等,自己想這些做什麽!

沈豐年將神秘的幽族人琢磨了一圈,抬頭,還沒到地方。

沈豐年心裏嘀咕著,外頭看感覺三王府並不算大,可進來怎麽覺得別有洞天,一層嵌一層。

果然和三殿下一樣,三王府也是渾身謎團,不能用常識來看。

又走了許久,才見一別致的半開放無門院落,應是這王府的最深處,四周花團錦簇,草木繁茂。

“到了。”老者將燈遞給沈豐年,沈豐年彎下腰接過,輕聲道謝。

“殿下在裏麵等著。”老者說完,佝僂著身子走了。

寬大的鬥篷拖著地,看不見他的腳,但這人下盤紮實,走起路來無腳風,遠看似飄,夜色中細看,恍恍惚惚,身影一閃一閃,還有幾分可怕。

不知將來,元夕會不會怕。

沈豐年如此想著,端著燈台進了內殿。

此處暖和了許多,外壁的爐子裏還燒著火,撩起隔簾,暖香怡人。

三殿下散著頭發,隻穿著單衣,外麵披裹著他新換的鴛鴦紅喜毯子,在沈豐年的注視下,毫不顧忌地打了個哈欠。

“坐吧,茶再不喝就涼了。”

三殿下招呼著,又將屋裏的小金爐子往沈豐年這邊推了推。

沈豐年左看右看,內殿能坐的地方除了床,就隻剩窗邊的那個美人榻了。

沈豐年別扭的坐下,美人榻觸感綿柔……甚至昂貴,沈豐年更是不安,感覺自己屁股剛剛冒犯了一堆金子。

十八年前,三殿下來漠北時,他就被人告知,這位殿下對自己的衣食住行要求頗多,吃的用的,有些是皇帝都沒有的,生活極其奢華。

沈豐年當時就一個頭兩個大,本來京城來的公子哥就很難伺候,更別提三殿下還是活了幾百年的公子哥,隻會更加挑剔。

沒想到,三殿下到了之後,卻不吭不響,有什麽吃什麽,有什麽用什麽,從不提意見,除了他自己身上的衣服看起來過於華麗外,其他的半點不像紈絝,十分好伺候,根本不麻煩。

沈豐年自此對他大為改觀,不過剛剛這一屁股坐下,又眼看著三殿下把皇上都不舍得多用的沉香木當柴燒,一整塊扔進爐子裏,心疼的沈豐年額角直抽,這就突然悟了。

三殿下是大昭頭號貴公子,正經八百的皇族少爺,比皇帝都會享受的主,家裏吃的用的,自然是樣樣都貴重華侈。

他在外不難伺候也不麻煩的原因,可能是知道就算提要求了,外頭的人也做不到,所以懶得開口了。

“說說看吧。”三殿下總算搗騰完他的香爐,扣上蓋子坐好了看向沈豐年。

沈豐年警惕道:“什麽?”

“肯定有事要說,你才會在我家門口踟躕。”三殿下哼笑了一聲,稍稍舒展了身體,那雙眼睛在幽暗的燈光下,比白天清明許多,眸光流轉之後,盯住了沈豐年。

“你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想叮囑以後的女婿一些要緊事,卻又想到,我是個年近三百的幽族老妖怪,所以,你不敢像尋常人家的嶽丈叮囑女婿似的跟我講話。”三殿下一副什麽都懂的神情,並不驚訝沈豐年會來。

“殿下猜對了。”沈豐年佩服道。

“猜?”三殿下笑道,“這有什麽好猜的,人間喜怒哀愁,我看了無數回,這種是人之常情,不必猜,做父親的,就應如此。”

他伸手稍稍梳理了頭發,做端正了些,擺出個“聆聽教誨”的姿態來,垂眼道:“嶽丈大人,有什麽要叮囑小婿的,您請講吧。”

沈豐年又覺他是認真的,又覺他在玩笑。

沉默了會兒,沈豐年試探著說:“崖州海亂之事,三殿下應該知曉了吧。”

三殿下點頭,又幽幽低語道:“我的烏鴉沒回來……”

東邊崖州的事,還是沈元夕白天憂心忡忡問他,他才知道的。如果烏鴉在,他能更早知道這些,也能在沈元夕麵前應答更加從容。

所以他的烏鴉,到底為何這麽慢?

三殿下收回神思,問道:“蕭明則讓你去處理此事?”

沈豐年頷首。

三殿下微微揚眉:“那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下元夕。”

“不錯。”沈豐年別開臉,不自在地搓了搓褲腿,說道,“崖州一去,少說要一兩年,事情若不順利,兩年也不定能回來。”

“嗯,我知道了。”三殿下微微傾身,興趣盎然道,“你又慶幸元夕嫁我,在京城有倚靠,又更加不放心,提心吊膽,她成婚後,會在我府上受委屈。”

“這……”沈豐年是這麽想的,但他不能這麽說。

他對三殿下,是又放心又不放心。

京城裏,或者說放眼整個大昭,三殿下有守護神之名,在他的庇護之下,沈豐年即便丟下女兒隻身在京城,也不必擔心她的安危。

但另一方麵,三殿下非普通的皇室宗親,也非一般人,沈豐年離京到遠地赴任,女兒在華京,被三殿下揉圓搓扁吃幹抹淨,也沒個娘家能求助。

“你怕什麽。”三殿下問自己的嶽丈,“又喜我能護她,又憂她沒娘家撐腰被我欺負……歸根結底,是因元夕身後的娘家單薄,唯有你撐著。那你就該想到,她若嫁了別人,你離京也會日夜牽掛,甚至要更憂心。”

說到底,是沈家太特殊,沈豐年爹娘去得早,人丁不興旺,幾房遠親都不在京城,就連程念安,也是個沒有親友的孤女,往上數往下算,能稱得上是沈元夕娘家人的,隻有沈豐年和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薛子遊。

而薛子遊……那小子性子可靠是可靠,可他因為某種緣故,變數也大。加上半大小子才十四歲,在京城沒根基沒親友沒功沒名,沈元夕真遇上要緊事了,他也指靠不上。

說來說去,不管沈元夕嫁了誰,他離京後,他女兒都會是這麽個無親無靠的狀態。兜兜轉轉再說回去,這嫁三殿下,還是最好的一種選擇。

“三殿下……”沈豐年想通這一點後,想問三殿下要個承諾,哪怕隻是圖個心裏安慰,隻是張開嘴又說不出口,隻好化為一聲歎息,“我就這麽一個女兒……”

將軍提起心中柔軟,幾乎要落淚了。

三殿下笑了笑,問他:“那麽,怎樣才能讓你信我?用我百年來護華京安然無恙的守護神虛名,能讓你安心嗎?”

“這我放心,我對殿下的品行為人,向來是敬佩的……”沈豐年道。

“哦。”三殿下看穿了老父親的心思,說道,“那就是因我幽族身份,怕你走後,我不顧禮法,強擄元夕來取血食肉了?”

沈豐年不語,緊繃著下巴。

三殿下倒也不生氣,隻是語氣微有些抱怨。

“幽族是有野性未脫的蠻子,但我身為幽族正統,又怎會和那些低劣的畜生一樣行事?”

他看向沈豐年,認真道:“我等了快三百年才成這一次婚,自當要明媒正娶,不僅在大昭,回幽族亦是如此,天地正名,行正當之道。禮未成,我便不會陷她於危境,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此外……”三殿下說,“你若還覺得放心不下,我寫信讓母親同你見一麵,你且看看她老人家活的如何?”

沈豐年擺手道:“不敢麻煩……”

“就這麽定吧,我現在就再寫一封信,讓母親去見你,你看過她,你就對我放心了。人嫁給幽族,可不是什麽進虎狼之地。”三殿下起身提筆,“何況她還陪我父親長居幽族,而元夕是陪我久住京城。”

沈豐年用力抱拳,心裏安穩不少。回府後,踏實睡了一覺,神清氣爽起來,要同女兒說離京一事,走到小院前,聽見女兒的說話聲,推門,就見三殿下在。

他握著沈元夕的手,正在矯她寫的字。

女兒沒聽到他來的動靜,但沈豐年認為,三殿下一定知道他來了,畢竟昨晚他人剛到三王府門口,三殿下就察覺到了。

盡管如此,三殿下仍然握著沈元夕的手,擺出神鬼莫近的姿態來。

沒過多久,又聽沈元夕驚呼一聲:“呀,你頭發染到墨了。”

三殿下的發梢浸到了墨汁裏,他撈出來舉著,問沈元夕:“要拿這個寫嗎?”

沈元夕捂著嘴偷偷笑。

“殿下的頭發,是生來如此嗎?”

“是,祖母和祖父是,父親是,我也是,天生如此。”他道。

“誒?那其他幽族,都是黑頭發了?”

“嗯。”

沈元夕低下聲音,悄悄問:“那……另一個祖父,也是黑發?”

“哦,你還記得他啊,他當然是黑的。”

沈豐年已經聽不懂了,怎麽還有另一個祖父?

又想,這白毛女婿,原來還是天生的!

“爹?!”沈元夕總算發現了趴門縫的沈豐年。

三殿下鬆開了沈元夕的手,退後了幾步,閃身不見了。

可又是一眨眼,他又回來了,重新牽起了沈元夕的手,自語道:“忘了不用跑了。”

這番操作,把沈豐年也看糊塗了。

“殿下這是……沒發現我來?”

所以猛地看到嶽父來了才會下意識躲開……這,不可能吧,他怎會沒感應到有別人在呢?

“太投入了,沒感覺。”三殿下麵無表情回答。

他可是投入到,連自己頭發蘸墨水都沒察覺。

作者有話說:

大家放心,沈將軍壽八十,四處征戰都不會死,算人類中的猛將功臣了。(怕你們憂心拿爹開刀女主,先提前劇透一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