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7.1小修

日照西斜,微微橘光籠罩著京城。

隋瑛蹲在兵部侍郎府角門附近的樹杈子上,認真觀察角門處的動靜。

廖侍郎的愛女廖貞貞即將出嫁,府上這幾日進進出出的好不熱鬧。

隋瑛認為混進去並不難,便低頭吩咐自己的侍女阿袖:“你去準備一套丫鬟的衣裳。”

“小姐,您還是……”阿袖勸她再考慮考慮。

“考慮什麽?這口氣不出,我怕是要嘔死!”隋瑛輕咬銀牙,揮著拳頭錘向樹幹。

廖貞貞嫁給誰不行,非得耍手段嫁給馮嘉幼的心上人。

更落井下石,攛掇著一幫貴女聯合欺負馮嘉幼,險些害她破相。

“也就是看準了我當時不在京城,否則一腳一個,全給她們踹湖裏去!”身為鎮國公府的嫡小姐,隋瑛在京城一貫橫著走,馮嘉幼是她罩著的,欺負馮嘉幼就是欺負她。

不,哪怕換成隋瑛自己被欺負,都不至於如此氣怒。

她離開京城前,馮嘉幼還嬌豔的似朵盛放牡丹,短短一個月,已是形銷骨立,纏綿病榻了。

而廖貞貞卻在等著風光出嫁,憑什麽?

今天,隋瑛必須要去給她送份禮,天王老子都攔不住。

*

馮嘉幼身體不適,傍晚便睡下了。

一個多時辰後,她突然驚叫一聲,捂著腦袋從夢中驚醒,身上的寢衣幾乎被冷汗浸濕透了。

半個月前的花朝會上,她曾撞傷過腦袋,當時大夫說傷勢並無大礙,隻做了最簡單的處理。

可自那天起,她再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似乎做了噩夢,清醒後丁點兒也想不起來,隻覺著頭痛欲裂。

又請過幾位大夫,都說她頭傷已愈,應是心病。

京城誰不知道,她與玄影司指揮使家的公子沈時行本是一對兒。

原本兩人也是相配的。

馮嘉幼的祖父曾官拜大理寺卿,更是內閣成員,誰見了都得稱呼一聲馮閣老。

而馮嘉幼的父親十八歲高中探花,任職刑部,原本未來可期,卻莫名其妙失了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幾年前馮閣老也離世之後,馮家就隻剩下馮嘉幼一個孤女。

權勢正盛的沈家自然瞧不上,沈時行將她拋棄,轉頭和兵部侍郎家的廖小姐定了婚。

淒慘至此,擱誰身上能睡得好?

馮嘉幼懶得多說,心知藥不對症,一口也沒喝。

平複了會兒心緒,她掀被下床,將濡濕的寢衣脫掉。

“小姐您醒了?”門外響起侍女珊瑚的聲音,“阿袖來了,說有急事見您。”

馮嘉幼忙換好衣裳,拉開房門。

阿袖急匆匆迎上去:“馮小姐,我家小姐來過嗎?”

馮嘉幼習以為常:“她又怎麽了?”

今天一早隋瑛就帶著阿袖前來看望她,一直待到下午,她困了,主仆倆方才離去。

隻不過睡了個小覺的功夫,瞧阿袖心急火燎的模樣,隋瑛像是丟了?

心中僅存的希望破滅,阿袖哭喪著臉道:“小姐從您這裏離開以後,直接去了廖侍郎府。她恨廖小姐搶了您的沈公子,知道她害怕貓毛,一碰就會滿臉起紅疹,好幾日不退,便特意收集了一些貓毛準備扔她床鋪上去,讓她頂著一張醜臉出嫁……”

馮嘉幼險些厥過去:“這個隋瑛,我說的話她隻當耳旁風!”

自她回京,馮嘉幼拉著她不知解釋過多少回。

她和沈時行隻不過是好友關係。

廖貞貞的確尖酸刻薄,可惡極了,但一碼歸一碼,搶她男人這事是不存在的。

馮嘉幼憋著氣:“繼續說。”

“小姐命我在角門附近等著,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人。”阿袖聲音微顫,“原本角門始終開著,忽就關上了,還添了好些護衛把守,我趕緊離開,路上竟看到玄影司的鐵騎殺氣騰騰的衝著廖侍郎府去了。”

提及令人聞風喪膽的玄影司,阿袖顫抖的愈發止不住。

馮嘉幼卻頗感詫異,不應該啊,先不說以隋瑛的身手不易被發現,即使真露餡了,以她混不吝的名聲和背後的鎮國公,廖家也犯不上去請玄影司吧?

這是為什麽?

廖貞貞?隋瑛?玄影司?

馮嘉幼又是一陣劇烈的頭痛。

“小姐不曾回府,也沒來您這兒,那她應該還在廖家。”阿袖能想到的是廖府內出了其他變故,小姐被困在裏麵了。

她打算回去繼續等。

才剛跑到垂花門,聽見背後馮嘉幼喊道:“回來!”

阿袖被她語氣裏的嚴肅驚了一跳。

馮嘉幼臉色慘白:“別去,廖貞貞死了,你此時回去等同羊入虎口。”

“廖小姐死了?”阿袖怔愣片刻,麵色一瞬被抽了個幹淨,“您的意思是,我家小姐將廖小姐……殺了?”

這怎麽可能啊?

“我家小姐雖然……但您最清楚了,她有分寸,我提議派個護衛去放貓毛,她還訓斥我男子豈能入女子閨房,又豈會殺死廖小姐?”

馮嘉幼不知如何解釋,她隻是模糊著想起了剛才做的噩夢。

隋瑛潛入廖貞貞閨房時,廖貞貞已被殺害。

不知出於何意,凶手竟將隋瑛打暈之後帶出了廖侍郎府,跑去附近的巷子裏搶了輛馬車,將隋瑛扔在一家茶樓的雅間裏麵。

玄影司暗衛幾乎遍布京城每個角落,迅速查出隋瑛行蹤,派大隊人馬前往茶樓抓捕。

隋瑛的弟弟,鎮國公小世子隋思源也恰好趕到。

那小子更是個愣頭青,眼見親姐被欺負,立刻跳起來與玄影司動了刀兵。

莫看他年紀小,名將後代,一身本領,發起瘋來十幾個玄影衛拿不下他,混亂中,隋思遠竟被誤殺。

在外戍邊的鎮國公早年死了兒子,如今又聽聞孫子死訊,急怒攻心當場吐血,也一命嗚呼。

鎮國公府就此落敗。

馮嘉幼不忍去想隋瑛的未來,她經曆過,最清楚其中滋味兒:“你家世子現在何處?”

阿袖哪裏清楚:“世子爺整日跑的不見蹤影。”

“珊瑚,你快去準備馬車。”攔下小世子是沒指望了,馮嘉幼心想必須快一步找到隋瑛。

慌亂中,她想到什麽,撂下一句“等等”,轉身返回房間,“容我先寫封信。”

再出來時,馮嘉幼一手端著一方厚重硯台,一手提著一份以蠟封好的信箋,“你不必備馬車了,先將這封信送去大理寺要緊。”

又交代,“務必謹慎,今日無論如何不能讓隋瑛落在玄影司手裏。”

廖貞貞是玄影司指揮使未過門的兒媳婦,婚禮之前慘死,這是在打玄影司的臉。

而鎮國公與那位嗜殺成性的指揮使也不是一路人,甚至有些敵對的意味兒。

隋瑛一旦進了玄影司的黑牢,不死也要扒層皮。

珊瑚點點頭,帶著密信速速出門。

馮嘉幼則帶著阿袖坐上馬車,前往城南。

*

城中不設宵禁,酒樓商鋪林立,馬車一路行去,所經之地人聲鼎沸,繁華更勝白天。

“大理寺真會出手嗎?”阿袖害怕極了,殷切的看向馮嘉幼。

官場上向來人走茶涼,何況老太爺離世幾年了,大理寺還會賣給馮小姐人情麽?

就算會,大理寺真能從恐怖的玄影司手底下搶到人?

馮嘉幼不曾回答她,微微垂著睫毛像是在閉目養神,實則是在逼迫自己回憶起更多的夢境。

可惜除卻隋瑛這一段慘痛故事,其他全部雲山霧罩,難窺真顏。

對了,她還記得一個名字——謝攬。

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她實在是想不起來。

馬車停在茶樓門前。

這家茶樓是隋家的產業,馮嘉幼從前陪著隋瑛沒少來,是貴客也是熟客。

掌櫃笑盈盈地迎上去:“馮小姐您慢著點兒,才剛下過雨,地上濕滑得很。”

阿袖先問:“咱家小姐在嗎?”

掌櫃搖頭:“好幾日不曾見過了。”

阿袖回頭望向馮嘉幼,不知她為何篤定小姐人在茶樓。

掌櫃又說:“世子爺下午倒是來過,拿了些銀子,去前麵戲樓和幾位小公子鬥蛐蛐了……”

馮嘉幼順著他指的方向,望見一字排開的迎客燈籠,它們形態各異,顏色不一,但都在夜風中難以自持,微微擺穗。

她失了會兒神。

怪不得小世子會在玄影司抵達茶樓後來的那麽快,戲樓距離茶樓僅僅一個街口。

馮嘉幼勞煩掌櫃派個人去把隋思源請回來,掌櫃親自去了,他們家世子爺若是玩到興頭上,可不是誰都能請得動。

“咱們先上樓。”一樓客多,馮嘉幼戴上帷帽,從旋梯去到二樓左側盡頭。

這是一間專為隋瑛姐弟倆準備的上房雅間,從不招待客人。

馮嘉幼推門進去,更印證了她夢中所示是正確的,貴妃榻上正側躺著一名衣衫樸素,梳雙環髻的女子。

單看這熟悉的背影,阿袖已知是自家小姐,立刻撲上去。

隋瑛左手臂上被劃出一道血口子,其他還好,隻是任憑阿袖搖晃呼喊,仍舊紋絲不動,看來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了。

馮嘉幼快步走到窗邊,向下方望去,茶樓後巷子裏果然停著一架馬車。

她攔下想去請大夫的阿袖,說話的功夫,隋思源風風火火地跑進來:“馮姐姐找我什麽事兒啊,我正玩著呢!”

不等馮嘉幼開口,小世子已經瞧見榻上昏迷不醒的隋瑛。

起初以為家姐睡著了,小世子腳步放輕了些,卻又見她手臂上的傷口,以及阿袖難看的臉色,瞬間瞪圓雙眼:“我姐被人打傷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馮嘉幼和隋瑛親近,也當隋思源半個弟弟看待,直接上手拉著他的衣袖說:“思源,你能不能答應我,等會兒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動手?”

“為什麽啊?”隋思源平視著她。

馮嘉幼本想說“是你姐的意思,你聽話就好,不然等你姐醒來肯定要揍你”,卻恍然發覺,這孩子的個頭都快追上自己了,怕是不好糊弄。

她正斟酌說辭,忽聽樓下一陣喧嘩。

“玄影司辦案,閑雜人等速速離開!”

“快滾!”

“你們幾個圍住這裏,不許放任何人入內!”

接著是一陣桌椅重重摩擦地麵發出的混響,伴隨著叮鈴咣當,聽著茶碗可摔碎了不少。

阿袖匆忙走到門邊,向外一看,立刻將門重重關上:“馮小姐,他們來了!”

馮嘉幼心頭也是一個咯噔,來的好快!也不知珊瑚那邊如何了,有沒有將信送去大理寺。

隋思源左看右看,冷笑道:“好啊,原來是玄影司傷了我姐。”

他黑著臉從牆上取下一柄長劍便要下樓。

馮嘉幼鼓足氣力喝道:“隋瑛你怎麽了!”

嚇了隋思遠一跳,慌忙折返,撲到貴妃榻邊去看隋瑛的情況。

一聲“姐”卡在嗓子眼,隋思遠隻覺得後腦勺一痛,難以置信的轉頭去看馮嘉幼,嘴唇掀了掀,一陣天旋地轉過後便暈趴在地上。

馮嘉幼手持著那方從家中帶來的硯台,吩咐已經呆掉的阿袖:“愣著作甚,地上涼,快將他也扶上榻。”

這是最簡單的改命之策。

當然,使用迷藥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隻是馮嘉幼做過預知夢以後,心中思慮的比較多。

小世子命中這是死劫,不吃點苦頭見點血,怕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收起硯台,馮嘉幼擦掉手心裏的汗,整理衣裙,重新戴上帷帽,等待著玄影司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