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4章

已是暮春時節,花謝了一地。

常姝依舊是悶悶不樂的,每日隻是在屋中閑坐,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

這日,常媛來了,向常姝問過好之後,便扭扭捏捏地問:“長姐能陪我一同去探望表姐嗎?”

常姝這才想起也有日子沒見陳昭若了,也該去瞧瞧她。這些日子她感覺自己麵上無光,下人也在背地裏說些諷刺的話,這更讓她不想出門了。如今若不是常媛提起,她可能還會接著閉門不出。

常姝知道常媛這是有意讓自己出門走走,再加上她的確想去見陳昭若,便應了。於是,兩人帶著自己的丫鬟,一同去了那小院。

小院如今已經被收拾出來了,一改從前的荒蕪之景。地上的雜草已被剪除,屋上的破瓦也被修補。金風還十分有心地在院中擺了個秋千架,一邊設了個小石桌。而陳昭若此刻,正坐在石桌旁,斜倚著扶手,曬著太陽。她一身藍衣,襯得膚色雪白。微風拂過,她鬢邊的碎發也迎風而起。

金風就站在陳昭若身後,看見常姝常媛二人來了,便忙行了一禮,道:“見過兩位小姐。”

陳昭若回頭,見是常姝,不由得微微一笑,喚了一句“阿姝”,便要起身。

常姝忙上前扶住她,讓她坐好,道:“你不必如此拘禮。”又看著常媛介紹道:“這是我妹妹,阿媛。”

常媛上前行了一禮,道:“表姐好。”

陳昭若聽見“表姐”這個稱呼似乎有些出神,但她還是立馬反應過來,回了一句:“表妹。”

“都坐下吧。”常姝說著,拉著常媛坐了下來。

金風早就知趣地去為三人準備茶水去了。常姝仔細打量了下如今的院子,不禁滿意地點頭道:“不愧是金風,竟能把這院子布置成這般。”又拉著陳昭若的手問:“如何?身子可大好了?”

陳昭若看著常姝的眼睛,微笑著點了點頭:“已好多了,多虧了金風和趙郎中。”

常媛感慨道:“表姐可真是坎坷,好容易找到了親人,沒想到卻又大病一場。”又笑道:“好在表姐如今已大好了。”

常姝聽了這話,又想起陳昭若手上的傷痕,便小心翼翼地問道:“聽說你父母很早便帶著你去陳國了?那你是怎樣遇到我父親的呢?”

陳昭若微微頷首,看向別處,道:“姑姑在常大將軍出征前曾向常大將軍提過我們一家在陳國,常大將軍特地派人來尋的,”說著,又歎了口氣,眼睛便紅了,“隻可惜,彼時我家隻剩了我一個了。”

常姝姐妹二人聽了,也難免歎息一回。

她口中的姑姑自然是陳姨娘。常媛便問道:“我看表姐儀態舉止,不像是小門小戶出身。表姐家從前是做什麽的?”

陳昭若答道:“父親是經商的,很早之前便來了陳國,因此家中有些積蓄。”

常媛看著陳昭若,想了想,不由得低下頭去。

陳昭若看常媛神色怪異,便問道:“怎麽了?可有不妥?”

常媛強笑著搖了搖頭,道:“並無不妥,”又低下頭,頓了一頓,“隻是,算算時間,我母親在街頭賣唱之時,表姐家應當已經開始經商了。那為何不回來找我母親呢?反倒,反倒讓她流落街頭,被人恥笑。”

陳昭若一時語塞,半晌,歎了口氣,悠悠地道:“長輩的事,我能從何處得知呢?”又道:“你放心,我定當好好孝敬姑姑。”

常姝見氣氛有些僵硬,忙笑著道:“別說這些了。”又對陳昭若道:“我還從未去過陳國,不知陳國是怎樣的景象?”說罷,自覺失言,補了一句:“哦,如今已沒有陳國了。”

“是啊,已沒有陳國了,”陳昭若低頭淺笑,“陳國從前很美,山川秀麗,樓閣巍峨,煙雨蒙蒙下更是別有一番風情。隻是……”她說著似乎有些出神,停了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隻是什麽?”常姝追問。

“隻是我已離了陳國,怕是再難見到那些美景了。”

常姝看陳昭若眉間似有愁態,便寬慰道:“你一定還會再見到的。說起來,我也從未去過南方,說不定日後,我們可以一起去。”

陳昭若看著常姝,心中一動,點了點頭。

常姝在陳昭若的院子裏坐了大半天才離去。

已是黃昏,夕陽西下。常姝便帶著玉露走在府中小道,隻是出神。

“小姐在想什麽?”玉露開口問道。

常姝抬頭望了望夕陽,停下了腳步,道:“方才,我對昭若說,我們以後可以一起去南方。可想想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注定是要入宮的,以後,我就隻能被禁錮在那方寸之地,動彈不得。我如今隻是想想,便覺得苦悶。”

玉露道:“可是宮中有天子啊!天子喜歡小姐,小姐也喜歡天子,比起那虛無縹緲的南方,還是眼前的宮庭更好一些。”

“天子?”常姝低頭苦笑,“天子可以坐擁後宮,他哪裏會隻對我專情呢?”

“小姐……”

“走吧,回去了。”

回到房中,丫鬟們早已給她備好了飯菜,一一擺在案上。常姝洗了手後坐了下來,問玉露道:“可有酒?”

玉露想了想,道:“屋裏還有兩壇青梅酒。”

“都拿過來。”常姝道。

玉露有些猶豫:“小姐,真要拿啊?”

“拿!”

玉露聽了這話,忙命人去抱了酒壇來,還給常姝備了一個小酒杯。

常姝看著那小酒杯,對著玉露輕輕一笑:“你這是瞧不起我?”

玉露勸道:“喝酒傷身。”

“我又不常喝。”常姝說著,自己抱起酒壇,小心地把酒杯倒滿了。

“你們都出去吧。”常姝放下酒壇,捏起酒杯,道。

“是。”玉露知道自家小姐近來心情不好,也著實需要自己靜靜,便帶著眾人退出去了,還把門也關上了。

常姝將那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案上,酒杯便缺了一個角。她抬眼,望著屋內的燭火,不由得苦笑。

世人皆道常家大小姐是世間最幸運的女子,出身於天下最有權勢的常家,九歲時便被當今聖上許下婚約,不知得多少人豔羨。可又有誰知道她心中苦悶?幼年喪母,父兄常年出征在外,府中刁奴欺主、亂象叢生,自己也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丫頭片子,卻要強做出一副頂梁柱的模樣……累,真累。

她想著,抱著那酒壇子便大飲了好幾口。酒水順著領子流淌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裙。

她已有些醉了,強扶著桌子,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兔肉送進嘴裏,可吃了沒幾口便嗆住了,好容易緩過勁來,卻又往自己嘴裏“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酒。

沒多久,一壇子酒就見底了。她抱著另一個酒壇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到了鏡子前,看著自己的狼狽模樣,不由得哈哈大笑。

“常姝啊常姝,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哪裏有半分皇後的樣子?”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了八年前,那兩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孤,大周太子周陵宣,日後必娶常大將軍長女為妻!”少年斬釘截鐵地道。

彼時的她還沒反應過來,少年便笑著來到了她麵前,對她輕聲道:“孤以後必一心一意待你,絕不效前朝帝王。”

那時她還沒體會到這話的意思,可等她真正把這句話放在心上時,那個少年不僅在宮中封了不少美人,連孩子都有了。

常姝想著,不由得難過起來,又舉著壇子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然後猛然轉身,回到座位上,連鏡子邊的燭台被她碰倒了都沒有注意到。

她喝的實在太多了,坐回去沒多久,便抱著酒壇,在案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隻覺得身邊越來越熱,空氣越來越嗆,耳畔雜聲也越來越多。她似乎聽見外邊玉露在焦急地呼喚自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不由得一驚,然後臉眼睛都被熏的睜不開了。

火光,漫天的火光!

那個沒被注意到的燭台倒了以後,順著地上滴落的酒引燃了整個屋子。常姝此刻就被困在這一片火光之中,脫身不得。

“玉露!”她閉著眼呼喚著,可耳畔盡是燃燒的霹靂聲,得不到半點回應。

她把酒壇放下,努力地睜開眼睛,摸到了自己的劍,便努力地向門的方向前去,好容易到了門前,卻又一根木頭從天而降,橫在麵前。她的衣裙也開始燃燒,她忙用手拍滅了那火花,然後持劍一劍劈去,把那木頭斬作兩段,然後拚盡全力推開門,奔下台階,卻再撐不住,一下子摔倒在地。

周圍救火的人不由得驚呼出聲。

“阿姝!”

她看見一個藍色的身影,如弱柳扶風,從不遠處奔來,把她攬進了自己懷裏。她靠在陳昭若懷裏,第一次覺得無比心安。

她還聽見玉露在一邊喚她:“小姐,小姐你可還好?”

常姝強做出一個笑容:“還好。”又看向自己那火光滔天的房間:“就是可惜了那壇酒。”

說罷,她再撐不住,眼前一黑,在陳昭若懷中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