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夜如此寒冷。
蟲鳴如此寂靜。
寧栩的胳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當然對麵的景文也沒比他好到哪裏去。
嘴巴微微張開,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任由洛基撕咬他的褲腿。
兩人雕塑般地看著彼此,仿佛要沉默到世界盡頭。
直到狗叫聲劃破了夜空。
“汪汪汪,汪汪汪汪——”
洛基注意到吃罐頭,耀武揚威地衝它豎起尾巴,吃罐頭平靜而優雅地坐在寧栩腳邊,絲毫看不上這個智商和自己不在一個次元的品種。
張麗莉介紹道:“小文,這是寧栩,他住在我們隔壁,也是蘭高的。”
景文顯然還在打擊中沒緩過來,在看見他腳邊的邊牧後,臉上的表情更糟糕了。
“這是你的狗?叫什麽名字?”他眉頭緊皺地問,語氣有一絲緊張。
寧栩頓了頓,說:“露娜。”
不知為何,景文輕輕地鬆了口氣。
張麗莉好奇地看著他們,“你們認識?”
“他是我同桌。”景文沉著臉說。
張麗莉立即麵露驚喜,“什麽?你就是他那個年級第一的同桌?聽說你這次還考了好幾個滿……”
景文光速打斷她:“媽,我們去遛狗了。”
他幹脆利落地拽著洛基出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不留任何餘地。
寧栩:“……”
真的謝,他沒打算和他一起遛狗。
景文原本也沒有這個打算,可現在出都出來了,隻得硬著頭皮道:“你一般去哪兒遛狗?”
寧栩指了指別墅區外麵的河堤。
“那……走吧,一起。”景文進退維穀地說。
夜風帶著溫熱的氣息,卷起柔韌的拂柳枝條,仿佛婀娜多姿的少女在湖麵翩翩起舞。草叢裏泛著青黃的螢火,在路燈下閃閃爍爍。
吃罐頭不緊不慢地走著,旁邊的洛基東聞一下西聞一下,偶爾衝上去撲蝴蝶,一副非常不老實的樣子。
景文清了清嗓子,問道:“所以那天扔我籃球的是你?”
寧栩淡淡地說:“順手罷了,我也沒想到隔壁住的是你。”
景文捋了把頭發,看向別處:“就他媽離譜,我媽和你媽居然還成朋友了。”
“不是‘你媽’,”寧栩毫不客氣地糾正他,“是‘艾阿姨’。”
景文:“……”
“你不覺得這事兒很荒唐嗎?”
寧栩麵無表情地說:“我覺得過段時間要和你去打高爾夫更荒唐。”
景文一拍腦袋:“啊,操,我都忘了這茬兒了。”
“你可以不去。”寧栩循循善誘道,畢竟他先前已經答應了,不好再找借口放鴿子。
景文煩躁道:“我不能不去,上周末去酒吧被我媽抓了,她現在出門死活都要帶上我。”
寧栩嗤笑:“那就是你自找的了。”
景文“嘶”了一聲,“我說你這人說話怎麽這麽欠呢?反正我必須得去,你為什麽不能不去……”
他光顧著跟寧栩爭辯,沒留神手裏的繩子鬆了勁兒。
洛基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突然興奮起來,猛地發力爆衝了出去。
景文被拽得一個踉蹌,喝醉酒似的往前倒了兩步,險些摔個大馬趴。
等他穩住身體後,洛基已經跟一陣旋風似的跑走了,背影猶如一匹狂浪不羈的野馬。
“洛基!”他憤恨地罵了一句,“你個逆子,給老子回來!”
寧栩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頗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景文本來就煩,現在更煩了,“你還笑?都怪你選了這條路,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衝到河裏去。”
洛基已經不見了蹤影,靠近河堤處一片漆黑。
寧栩微哂:“關我什麽事,你平時不走這條路嗎?”
“我平時壓根不遛狗。”景文憤憤地說,“它一跟我出來就跟發了瘋一樣,這下好了,要去哪裏找……洛基——洛基!”
他喊了幾聲,完全沒有回音。
寧栩收起嘲笑:“它認得回家的路嗎?”
景文皺眉道:“認得是認得,但是它喜歡玩水,一玩起來就沒完沒了,我得盡快把它找回來。”
寧栩聞言沒說話,而是彎下腰,解開了吃罐頭的牽引繩。
他拍了拍邊牧的腦袋說:“你也去幫忙找一找,找到洛基就把它帶回來。”
吃罐頭馬上撒開蹄子,吭哧吭哧往前跑去,一溜煙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景文都看傻了,“你沒毛病吧?把它放了幹嘛,現在我們要找兩條狗了。”
寧栩哼了一聲,“你以為它跟洛基一樣傻?”
景文頓時不服了,“說誰傻呢?這狗看起來也不大聰明的樣子啊,我就不信它還能自己回來……”
“閉嘴,找狗。”寧栩懶得跟他掰扯。
景文罵罵咧咧地跟上他,兩人沿著河堤邊上,著重打著電筒往河裏找。
路燈隻照亮了河邊的公路,靠近河裏隻有幾盞小矮燈,找起來非常費勁。
景文沿路喊著洛基的名字,嗓子都快喊劈了,也沒找到一根狗毛。
“完了,這龜孫子不知道鑽到哪個縫兒裏去了。”他呼出一口氣,靠在樹幹上道。
寧栩看了看遠處一望無際的蘭江,也有些不確定地說:“不會真跳河了吧?”
正當兩人想打電話給物業,查找周邊監控的時候。
突然間,遠處跑來兩個矮矮的身影。
“等等,不用打電話了。”寧栩攔住他。
景文抬起頭,看清了前方的景象,驚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吃罐頭咬著牽引繩的一端,正牽著洛基往這裏跑來。
洛基的狗臉濕了大半,眼睛委委屈屈地耷拉著,表情敢怒不敢言,顯然是被狠狠教訓了一頓。
景文怔怔地說:“你家這隻邊牧……好像真有兩把刷子。”
吃罐頭把洛基“牧”回來的事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了整個業主群。
此後但凡別墅區有貓貓狗狗找不到,都會在業主群求助吃罐頭,這使得它迅速走紅成了群裏的明星狗。
與它相反的是洛基,成功憑借自己隨地小便、傻不愣登、看見小母狗就走不動路的形象,成為別墅區的狗界食物鏈底端。
這一微妙的變化,連帶景文都覺得自己在寧栩麵前抬不起頭來,在學校也愈發回避他。
*
期中考試來臨前,校運會開始了。
去年的冬運會可以說是黑馬雲集,當時寧栩剛轉過來,一人包了三個田徑項目,還拿了兩個金牌,其中就有景文險些蟬聯的男子五千米。
景文那會兒已經有點不爽他了,準備在他麵前一舉奪冠,誰知道那天中午吃壞了肚子,隻勉強拿了個亞軍。
今年因為狗的事情,他感到在寧栩麵前丟了臉,因此也打算運動會上一雪前恥,依舊報了五千米。
然而,寧栩沒再去田徑組,而是報了撐杆跳。
不得不說,景文在得知這一消息時,內心是無比失望的。他本想在寧栩麵前拿回冠軍,卻沒想人家根本沒報。
黃昏時分,大家三五成群地到操場去練習。
撐杆跳和長跑的訓練場地是同一個跑道,寧栩在旁邊做拉伸的時候,景文的眼睛不自主地盯著他。
齊浩洋撞了一下他的胳膊,“還想著五千米超過他呢?要不我去激將一下,反正過兩天才到運動會,應該還能改。”
景文“嘁”了一聲:“省省吧,他才不吃那套。不想跑就算了,我也沒太耿耿於懷。”
“你還不耿耿於懷呢,從他出現在操場上開始,你眼裏就隻有他了。”齊浩洋笑著一語戳破。
景文馬上給了他一拳,“滾,你他媽說的這麽惡心。”
“哈哈哈哈哈,我說實話而已!你自己別想歪啊。”
寧栩彎腰的時候,旁邊遞過來一瓶水。
他抬起頭,看見了五班的小胖。
小胖嘿嘿笑道:“我剛才在那裏扔鉛球,看到你就過來了。給,請你喝的。”
他還記著上次的事兒,是寧栩第一時間發現他不舒服的。
“謝謝。”寧栩接過水,擰開了瓶蓋。
小胖羞澀地說:“你是三班的對吧?我聽他們說你叫寧栩,可以交個朋友嗎?上回謝謝你了,要不是你的話……”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臉色一變,連忙拽著寧栩往旁邊躲了躲。
寧栩被他拉得沒站穩,手裏的水灑了幾滴。
——咣當一聲悶響。
一枚沉重的鉛球,落在了小胖剛才站的位置。
塑膠跑道上被砸出一個淺坑,小胖臉色發白地看著那顆球。
寧栩轉過身,看見了不遠處的一群混混,最左邊站著王嵩,正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
扔球的那個寸頭揚聲道:“這他媽誰的球啊,放在路邊占什麽位置?”
又有一個人舉起手上的小黃鴨背包,嘩啦啦把裏麵的東西全倒了出來。
卡通水杯、作業本、波浪薯片、豬肉脯……
林林總總掉了一地。
寸頭大聲笑了起來:“這又是誰的包,長得那麽胖,還整天隻知道吃吃吃,腦子都被油糊住了吧哈哈哈哈。”
那群人放肆地大笑,將小黃鴨背包扔來扔去。
小胖麵如土色,肥碩的身體晃了晃,不知所措地垂下腦袋,仿佛無地自容一般。
寧栩看了看他腳下的鉛球——這枚球很沉,如果砸偏一點,落在他身上,肯定會受傷。
夕陽半沉下去,操場光線昏暗,他的臉上看不清是什麽表情。
“他們平時都這麽對你?”他說話時,聲音有些沙啞。
小胖聽出來他情緒不對,一時間不敢開口,隻驚恐地點了點頭。
想了想,還是小聲說了句,“沒什麽,我都習慣了。”
寧栩舉步往那邊走去,小胖趕緊抓住他的衣角:“別過去,我……我沒事的,你不要惹他們。”
寧栩轉過身,淺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很能打。”
他拿開小胖的手,徑直走到了王嵩麵前。
王嵩已經注意他很久了,抬起下巴道:“怎麽,你要幫他出頭?”
寧栩看著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原先挺看不起你這種的人,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王嵩意外地挑了挑眉,身後的混混也都笑了起來,“嗬嗬,是來道歉的啊。”
寧栩掃視了一圈,“因為你,還有你們,全都是廢物,根本不配讓我看不起。”
下一秒,他舉起手上的水瓶,一滴不漏地兜頭澆在了王嵩臉上。
現場靜了兩秒。
戰爭一觸即發。
王嵩勃然大怒,一拳就砸了上去。
寧栩偏過身,輕輕鬆鬆地躲過了這憤怒的一拳,姿態甚至可以說是遊刃有餘。
刹那間,所有人一擁而上將他包圍,操場上乒乒乓乓打了起來。
整個操場陷入混亂之中,小胖先是嚇得不知所措,隨後心一橫,抄起地上的書包,一邊大喊“我跟你們拚了”,一邊加入了混戰。
齊浩洋一看這陣仗,驚呆了,“這他媽一挑十啊,他哪來的勇氣?我們要幫忙嗎,文哥?”
“說個屁的廢話,還不都給我上!”景文罵了一句,一揮手帶著三班的弟兄們衝了過去。
日暮西山,餘霞滿天。
蘭高的操場上正上演一場拳腳大戰,一如遠處熱烈的落日餘暉,轟轟烈烈地席卷了半邊天。
人群中汗水和鼻血齊飛,鞋印與巴掌交錯,到處都是男生們的叫罵聲和呼和聲。
突然,旁邊有人喊了句“教導主任來了”。
寧栩不知道是被誰扯了一下,拽著胳膊一路狂奔,身後跟著萬馬奔騰的腳步聲。
一群人分為兩撥,一撥往東門跑,一撥往西門跑,溜得那叫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
黃大洲氣得原地跺腳,高聲叫罵。
寧栩這群人沿著東門穿到了學校後麵的老街,狂奔幾百米後,大家都弄得灰頭土臉,彼此看著大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又吵吵嚷嚷地去門口的羅森買創可貼。
眾人在羅森門口站了一排,喝啤酒的喝啤酒,上藥的上藥,臉上都帶著痛快和輕鬆。
小胖給寧栩的指關節貼上創可貼,他打人的時候擦破了皮,下巴也有點淤青。
“栩哥,你這人能處,有架你是真的上。”小胖感動得哭喪著臉道,“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以後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景文瞥了眼他下巴的青色,臉色不怎麽好看:“不是說你很能打嗎,搞不定就別逞強。”
寧栩很久沒有經曆過這麽驚心動魄的群架了,胸口氣血猶在翻騰,揉了揉手腕道:“你也想試試?”
“試個錘子,拿去。”景文把一個藍色管狀物丟進他懷裏。
寧栩拿起來一看,上麵寫著“兒童跌打祛腫膏”。
“……”
景文看了他一眼,他皮膚白得跟什麽似的,噴藥酒估計會很疼,剛才他特地在裏麵找了個兒童用的跌打膏。
小胖屁顛屁顛地說:“栩哥你渴嗎,剛才那瓶水都沒喝到,我再去給你買一瓶。”
沒等寧栩說話,他就轉身跑了。
景文靠著便利店的玻璃,抱著手臂問道:“你跟他很熟?”
寧栩將藥膏放進口袋,“明顯不熟。”
“不熟你還不要命地幫他?”
“我隻是痛恨一切孤立行為。”寧栩偏過頭,臉上表情漠然。
他似乎不太願意多聊,沒有再解釋其他,拿出耳機塞進了耳朵裏。
街邊的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景文沉默地看著他。
從側麵看過去,隻能看見他高聳的鼻尖,以及直直下墜的睫毛,骨相相當優越。
碎發遮擋住耳朵上沿,露出一小塊白嫩的耳後皮膚。
景文的手指蜷了蜷,忍不住問道:“在聽什麽歌?”
寧栩轉過臉來,瞅了他一眼,將右邊的耳機取下來遞過去。
景文戴上耳機,裏麵傳來阿黛爾沙啞渾厚的嗓音。
他馬上皺了皺眉,找茬似的說:“換一首唄,聽膩了。”
寧栩沒有罵他麻煩。
他抬起手,懸空靠近他耳邊,屈起指節在耳機上敲了兩下切歌。
咚咚,耳機的響動觸碰耳膜。
景文有一種聽到自己心跳聲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