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切順利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就像打過去一巴掌,自己使了多大力,掌心便也會承受多大痛;而越是不服氣,結果才顯得越是震撼。

陳清和後退一步,讓開了道。

賀行雲對這竹鵲確實深感興趣,眸中難掩炙熱,興奮地擺弄了兩下後,大步助跑一個縱身從那高坡上躍下,張開了雙臂;便聽風在耳畔呼嘯而過,仿佛自己真的長出了翅膀。

盛長明被這一躍嚇得抿緊了嘴巴,直屏住了呼吸,巴巴望著他滑翔遠去的方向,腿都在雪裏站得僵了。一轉頭卻發現陳清和依然悠悠哉哉,頗有世外高人的風範。

既知道了跳下去的賀小公子是丞相的兒子,還能如此淡定,要麽是真有萬全把握,要麽就是不要命的瘋子傻子。相對而言他較為傾向於前者,這陳清和許真有點東西,難怪會是淮安最有名的女夫子。

待賀行雲從消失不見到化作一個點越來越近的移動,朝著他揮了揮手,看著確是安然無恙,盛長明終於鬆了口氣,便悄悄地重新審視起眼前的女子。

“夫子莫非以前就做過竹鵲,才如此十拿九穩?”

此時他語氣中多了兩分敬意,不再是油腔滑調的風流做派。

“我很敬佩公輸子的智慧,故而閑暇時對工巧略了解過一二罷了。”

陳清和笑笑,落在二人耳朵裏就成了自謙。

賀行雲降落時沒控製好平衡,撞進結了一層薄冰的河水之中,但這一段滑翔也足以令他願賭服輸,滿臉不可思議地拖著竹鵲跑了回來,態度鬥轉,恭恭敬敬對陳清和拱手一禮:“學生見過夫子。”

他雖紈絝之名在外,卻也是輸得起的。

陳清和一早便備下了布巾,以防人掉河裏,大冬天可夠受的。她一邊從包裹中翻找,一邊道:“其實賀小公子擔心我為人不正,大可不必認我這個夫子,隻要賀小公子不再為難,我必不會再主動出現在賀小公子麵前。”

以退為進,有這竹鵲在,不愁賀行雲不會千方百計求她去丞相府。如今魚兒是已經咬了鉤,隻差收杆。

她慢條斯理地拿出布巾,從容對上小少年羞愧的目光。

“先前的事是我誤會了夫子,如今見識到夫子是有真才學的,自不會再為難。是我該對夫子道歉,還望得夫子原諒。”

賀行雲凍得嘴唇發白,風一吹,聲音都打起哆嗦。可為道歉,愣是一動不動的不肯接那布巾。

陳清和見這喬拿的差不多了,便將布巾往他手中一塞:“擦擦吧,進馬車裏暖一暖,讓車夫送你回府。我可不想學生生病,會耽誤課業進程。”

這便是應下了。

賀行雲頓時大喜,一下似從紮人的刺蝟變成了搖尾巴的奶狗,高昂了聲音難掩雀躍:“多謝夫子!”

陳清和沒有借機去親近,而是來到他騎來的馬前,踩上腳蹬,利索地翻身上馬。那英姿颯爽的模樣令賀行雲一瞬怔神,不僅意外她的熟練,更意外自己的馬並沒有半分不願。

盛長明是個有話直說的,當即便歎道:“陳夫子好厲害,這馬性子可烈,除了行雲少有人能騎它。”

“背長腰短而平直,四肢筋腱壯實,確是匹好馬。”

陳清和笑著摸了摸馬兒的毛,油光水滑,可見飼養之人定很是用心。

聽外麵兩人有說有笑,賀行雲撩開車簾探出了半個腦袋:“夫子,外麵冷,要不您進來吧。”

這本就是陳清和雇的馬車,現下卻要陳清和在外麵吹冷風,他實在過意不去。

陳清和便打趣他道:“賀小公子可是心疼自己這匹寶馬?”

他臉一紅:“夫子這麽說可是要羞煞我了。”

“馬車太小。我雖答應了賀小公子,可現在卻還不能算是你的夫子。”陳清和一語雙關,意在他光承諾要她進丞相府沒用,總得當家做主的願意請她才行。隻要還沒進相府,她和他就隻是普通的男子與女子的關係,終歸要避一避嫌。

賀行雲了然,應了下來:“前些天裏我已與母親提及過一二,待明日便會有人去請夫子。”

聞言,盛長明笑道:“難為你主動尋一次夫子,你娘定是樂壞了,巴不得早早一見陳夫子吧!”

能馴服賀小公子,那可不是件易事。

“…”

三人一路說笑,馬蹄噠噠,伴隨著軲轆滾過青石板,從北郊先送賀行雲去了丞相府,陳清和下馬換回了馬車,默默將相府的雕梁畫棟納入眼底,與盛長明也就此作別。

待車簾落下,馬車內唯自己一人,隔絕開了外麵的喧囂,陳清和的笑意也不複存在。

多少百姓死於戰亂,他們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而享著百姓供養的丞相,位高權重,卻有通敵叛國之嫌。那麽這些巧奪天工的假山奇石,紅甍碧瓦,焉知不是人命所堆砌?

茶樓雅間,陳清和推開房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晏寂清。他麵前擺了盤棋,正自己與自己對弈。

沒有抬眼,隻問:“如何?”

“一切順利。”陳清和答。

“嗯。”晏寂清指腹搓磨著手裏的棋子,並未追問更詳細的事,俯身認真盯著棋局:“那便陪我下完這一局吧。”

“…”

於是陳清和順從的在對麵落座,摸起了黑子,眉頭卻緊蹙著,斟酌了又斟酌,倒好像不僅僅是為了棋局。

許久,晏寂清似乎失了下棋的興致,隨手就將棋子一丟,精準地落在了棋簍之中。

“既是順利,為何不高興?”

陳清和將白子輕輕落下,對視上他的目光,睫毛輕顫。

“我今日瞧見了相府,心中複雜。想賀小公子雖頑劣,但本性不壞,甚至是十分單純,被人保護的極好。”

就好像從血裏開出的一朵白蓮,那樣純粹,卻也正因純粹而更加罪孽。

他或許什麽都不知道,含著金湯勺出生而享盡榮華富貴,爹疼娘寵,生來便無憂無慮,可仗勢在這京中稱霸。

但,這樣的日子終將戛然而止。

禍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他享的是別人的命,那麽便注定要償還。

晏寂清向椅背靠去,臉色沉沉,心情似乎跟著不大痛快起來。

“賀行雲單純是好事,你才能順利得到信任,進丞相府做夫子。隻是,清和,你去相府可不是真的教書育人的。有些沒必要的仁心,要收一收。”

他言語間帶了一絲警告。

陳清和本是下意識走到了茶樓,卻也不是為了給自己添堵,頓時有些不快:“我從未忘記自己要做的事。”

見狀,晏寂清反倒是笑了起來,縱著她流露出反抗的態度,不予計較。

“我等你好消息。”

比起低眉順眼做小伏低的樣子,他很清楚,這才是真正的陳清和。

那個逃亡了十三年的女子,隱姓埋名苟且偷生,為複仇不惜一切,算計他,主動甘願為人棋子的女子,她一身是刺,怎麽可能會真正的順從。

他也不需要她對他順從,隻需要她一狠到底,完成複仇大計。

至於其他的…

執棋人與棋子不過是彼此利用,最忌諱的,是分不清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