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竹鵲
離開戲樓,陳清和去市集尋找起可用來做工巧的材料,另雇了店裏的夥計幫忙送去客棧。此一筆實非小數,肉痛之餘,隻得克製著將賬填到懷王府的衝動。
夜深之前正好搭著店家的馬車趕回客棧,到了門外,她正欲開門,側耳時卻隱約聽到屋內傳出咕嘟咕嘟煮著什麽的聲音,瞬間意識到有人造訪。忙叫停了搬運的夥計,叫人將那些木材通通放在了門口。
夥計們倒也未多想,隻當她是為能省下幾枚銅板罷了,做生意嘛,總要懂得靈活變通。少賺這幾枚銅錢沒什麽,能賺錢靠得還是要有回頭客。
笑嗬嗬地應道:“得嘞,那下次有需要您再來!”
陳清和笑著與之一來一回客套了幾句,捏了捏徹底一文不剩的荷包,倒是真希望能沒這個下次。
待夥計們離了客棧,磨磨蹭蹭有意想等廊間過往無人,尋了時機,這才速速將門一推;便見晏寂清身下鋪著狐裘毯正懶懶地側臥在貴妃榻上,青絲垂落,遮了半邊頸項。真是個不半點不會虧待自己的,走哪兒那毯子便要鋪到哪兒。
陳清和仿若未見地將門口的木材拖進屋子,關好了門,這才邊屈身行禮邊開口:“殿下。”
神出鬼沒是他的特權,她並不意外。倘若屋內的是賀行雲,那她才是真要掐人中了。
“看樣子今天這一趟很順利。”
他抬起眉眼,撐坐起身子,按了按額頭。
“嗯。”陳清和輕聲應道。
頗有眼力勁地繞至晏寂清身後,將掌心搓得溫熱,覆上他額頭兩側:“殿下頭不舒服?”
“隻是昨日睡得晚了,無事。”
晏寂清沉了聲,睫毛低垂,擋住了許多不明的情愫;隻稍作用力地拉過她的手,攔住了她伺候的動作:“我說過,你不必在我麵前做這低眉順眼的姿態。”
同樣的話他已說過不止一次,偏今日裏倒好像放軟了許多,十分難得。陳清和也就沒有再故作出那伺候人的樣子。
“你一入秋冬總咳嗽,嗓子便啞;這是秋梨膏糖,而這些,平日裏煮水喝,會讓你舒服些。”
說著,晏寂清微昂下巴,示意她看向桌上那一摞摞的紙包。
與此同時:“水開了。”
他出聲提醒。
陳清和忙將茶壺拎下,正準備將第一杯斟給他,他卻搖了搖頭。
“是給你煮的。”
陳清和手一頓,隨著茶湯傾倒入碗中,果然裏麵熬得都是潤喉止咳的藥材。她默了聲,乖乖飲下一碗,見他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也沒有發問,隻轉去忙起自己的事來。
夜風習習,女子以一支白玉簪鬆垮的將長發挽住,伏在案前認真勾勒著圖紙,而晏寂清緊閉眸子小憩,倒意外睡得舒服。
燭光搖曳,明暗間貴妃榻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眸,主動往碳爐中加了些碳,翻了翻後,到她身旁落座,拿起那些竹片做出的模型借燭光仔細端詳。
“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你是要做這個?”
陳清和點點頭,卻連臉都沒抬。
“我想,人若能有鳥兒那樣靈活的雙翼,或如風箏那般,借著風力,乘風而起,想來便能滑翔於空中。賀小公子要我拿出足以讓他心服口服的工巧,他眼高於頂,小玩意隻怕是不行。不過好在我有幸能踩在前人的肩膀上,有圖紙可借鑒。”
隻是,即便有圖紙,也不是隨便就能複原出來。
十五天,時間是趕了些,怕若是試飛失敗,再重做都來不及。她實在沒什麽閑工夫多聊。
“《五帝本紀》記載,舜的繼母和弟弟象嫉恨舜,常在舜的父親瞽叟麵前進讒言,數落舜的不是,瞽叟便對舜遂生殺念。一次,瞽叟讓舜去修補穀倉屋頂、刷漆。舜剛上去不久,他便悄悄放了把火,點燃了穀倉。舜急中生智,用兩頂大鬥笠做翅膀,從穀倉上滑翔而下,得以順利逃生。然,終究還是隻能實施短距。”晏寂清話裏頗為可惜,他將模型放下,道:“我來幫你。”
陳清和笑了起來:“殿下的野心未免也忒大了些,能實現短距就已很是不易。這凡事總有兩麵性,就像火藥,最初所做不過是煙火罷了,後來卻用在了戰場上;若飛行得到實現,豈不也就能將火藥從空中投下?所以又有話說啊,傷人者自傷。得失焉知福禍?無論是這些奇術,還是人走的每一步,總是暗中消耗著代價。或許有一天,海晏河清,這些,才能真正的成為百姓之福。”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倒是稀奇。”晏寂清手裏削著竹片,有木屑飛濺進火爐,被火苗一瞬吞噬。
“我原以為你是那種,為了目的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的。”
“我是啊。”陳清和總算將臉抬了起來,眸子裏映著一水流光,仿若倒在湖中的皎月。
反問:“不然怎麽會和殿下是一條船上的呢。”
也正因如此,他是她值得信任的執棋人,她是他可以放心利用的棋子。
“如若必要,我定會孤注一擲投身於研製那可以承載火藥的竹鵲,粉身碎骨,也要拉所有人陪葬。可因為有殿下,想來我還不至於要如此早逝。”
她彎了眉眼,話語之中帶著那麽一絲惑人的繾綣,而在此時他竟為之有那麽一瞬失神。
“自然。”
他深吸一口氣。
“越早將證據找到,你我都能活得更久些。”
兩雙手,指尖無意間碰觸而過。
一溫一涼,惹得陳清和呼吸一滯,仿若聽到瓦楞上冰雪消融成水,滴滴答答墜落的聲音,卻又默契的將心思全投注在手中的竹鵲。
於是一夜過去,寒冰依舊,唯有紅燭矮下了腰身。
晏寂清沒空日日來幫忙,卻還是擠著時間隔三差五的來上一趟,兩人對竹鵲反反複複修改了多次,在第十三日總算是定下來一版可拿去試飛。
托他的能耐,夜深人靜悄悄運著竹鵲去了城北荒郊。
“勞煩殿下幫我綁上綁帶了。”陳清和主動背上竹鵲,將雙臂張開。
卻乎覺背上一輕,竹鵲被從身上取下。
“我來吧。”
陳清和一怔,雖為著安全選得是個矮坡,下麵又有條河,可若真摔下去也絕不會隻是皮外傷。
“殿下的命比我重要,怎好叫殿下來?”
“這竹鵲也算是我一半心血,既指望以後能用去炸別人,總要親自一試才有數。”晏寂清說的雖隻是玩笑話,卻是真的將竹鵲綁在了自己身上。
替她試飛這件事,他是認真的。
“這竹鵲也是我...”陳清和正想將這話原封不動的還他。
卻聽他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沒有半分猶豫的俯身躍下。
空中響起“噌!”地一聲,他展開雙翼,用胳膊轉動方向在急劇下降到直衝地麵的千鈞一發時控製住了平衡。
竹鵲停止下墜,向著遠方滑翔,逐漸在夜色中化作一個墨點,難以分辨。
陳清和踮著腳尖努力往遠處望尋,鼻尖焦急地泌出一層薄汗。
等啊等,就在她耐不住想下去尋時,那墨點終於越來越近,抱著竹雀向她走來。
“殿下!”陳清和焦急地迎上前。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