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酸
翌日,是說好了去銅鑼巷子的日子。
晨霧未散,陳清和如常先在院子裏打了一套拳法,聽下人們議論著,賀行雲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有丫鬟好心來與她道:“夫子,您昨天實在不該去管那許姨娘的。”
頗覺好笑:“怎麽,他今日心情不好就是為了這個?”
丫鬟有些為難,猶豫地搓了搓掌心:“唉,夫子,這個中緣由奴婢不好說的…”
“無妨。”
她沒再追問。
待太陽從東邊升騰而起,金光穿透雲層,消散了晨霧;陳清和照常按約定的時間去往府門口。本以為賀行雲要別扭上一會兒再來,卻沒想到他竟早就到了。
今日好像是特意打扮過,身姿欣長,麵冠如玉,好一個意氣風發少年時。
賀行雲站在馬車旁,許多話堵著,心裏正發悶。
但見陳清和一襲紅裙,外披件雪白的毛絨鬥篷,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心跳聲如鼓聲震耳,一眼萬年,竟是全忘了。
她膚白,眉眼明豔,穿紅是最好看不過。
好像萬籟俱靜,一切都成了她的陪襯,又或者是因為那份懵懂,令他眼裏裝不下其他。
“夫子…”
他張了張口,耳朵尖滴血般變了顏色。
陳清和緊了緊披風,在掌心哈了一口熱氣,一雙眼睛眨啊眨的滿載笑意望向他,道:“今天可真冷。”
聞言,賀行雲回過神:“馬車裏已經燃上了碳爐,夫子快進來。”
說著就想上前主動摻她一把,結果自亂陣腳,險些變成了當街給陳清和磕一個頭。就連冬慶看著都忍俊不禁起來。
“哎呦我的公子啊,您小心著點。”
“咳!”
他紅著臉瞪了冬慶一眼,見陳清和已經進了馬車,忙緊隨其後。
這是兩人第一次一同出行,陳清和坐在了側麵,賀行雲便坐到了另一麵,沒有一個選擇坐去正中位置。
畢竟一個是相府公子,一個是相府公子的夫子;按尊卑論有尊卑的坐法,按禮教論有禮教的坐法,可這正中的位置卻隻有一個,總不能並肩坐吧?
陳清和不與他擺夫子的架子,他卻是不好厚臉皮。
馬車緩緩地行駛起來。
見他麵紅耳赤一直不敢與她對視,陳清和心知肚明,主動開口:“聽下人們說,你今早上不大高興?”
賀行雲眉心一跳:“啊…那個是因為…”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千回百轉的想,也不是什麽大事,何必呢?
說到底還是怕聽到不如意的回答。
但是今日若不將這話問出來,日後定也會翻來覆去的想起,反倒不好再搞翻舊賬那套。
於是試探地抬起眼來,問:“夫子,你昨天為何要去探望許姨娘?”
“自然是因為聽到異響,見許姨娘可憐。”
不同於賀行雲的擰巴,陳清和答的十分痛快,沒有半分遮掩,坦誠到令他猛然一噎。
“但夫子是知道我不喜歡她的。”賀行雲話語中透著些許委屈。
他下意識覺得,陳清和是他的夫子,也跟他更有交情,理應更向著他些。然而事與願違,這個回答不是他想聽到的。
陳清和無奈,變戲法般拿出先前買罐頭時帶回的那一包杏幹,將身子前傾,微涼的指腹不帶半分旖旎之意抵上那一片溫熱的潤澤:“嚐嚐。”
可賀行雲卻呼吸一滯,亂了心神。
他下意識順從的張開嘴巴,呆愣的咬住了杏幹,一股酸甜的味道迅速在口中彌漫開來,刺激著味蕾。
“唔…”
“酸嗎?”陳清和笑問。
“酸。”他呲牙咧嘴地皺巴起臉。
於是陳清和笑意愈發擴大,戲謔道:“我也覺得酸。”就跟醋瓶子倒了一樣。
她沒有說出來後半句。
但賀行雲這回反應倒快,立刻明白了陳清和意中所指,炸了毛:“夫子!你笑話我。”
陳清和順手在他臉頰捏了一把,安撫道:“好了,別氣鼓鼓的了。”
“無論是誰,姨娘也好,街頭的流民乞丐也罷,終歸一條性命,罪不至死,你說是不是?而且,相爺似乎並不喜歡許姨娘,她對夫人也沒什麽威脅,你又何苦同她過不去呢?她看起來很不容易。”
陳清和故意下了套,要從賀行雲嘴巴裏探聽出許姨娘的消息。
果不其然,他一嘴便咬上了勾:“那是她自找的。”
“嗯?”陳清和故作不解。
“她…”賀行雲回想起來便心生惱怒,就要脫口而出,卻又思及是家醜停頓在嘴邊:“罷了,夫子你不知這其中原委。”
陳清和便溫柔地在他頭頂揉了揉,猶如哄自己的親弟弟一般,心裏盤算著,繼而引著他開口:“你不說,我如何能知?”
鵝梨香溫柔繾綣,或許是太貪戀那一刻的溫暖,撞進女子那滿是關懷的眼眸,賀行雲心頭一晃,到底還是講了出來:“她算是我父親最早納的妾室,一開始是我父親在南山遇到,瞧著她無家可歸才收留的,安置在府裏做丫鬟罷了。我出生後,她還照顧過我三年…”
“母親也是覺得她可憐,所以對她格外好。誰知道…她卻,她卻在一日,給父親端了碗梨湯…那裏麵…那裏麵……”
話到此處實在難以啟齒,說出來也是髒了夫子耳朵,於是賀行雲麵色難堪地跳了過去,道:“這才成了姨娘。”
“所以你是因為信任越大失望越大,才那麽恨她。”陳清和了然。
可是賀行雲所看到的這一切就是真相嗎?倒也未必。
昨日她親耳聽到賀韞對許姨娘提到了她母親在他手中,那麽許姨娘之所以進入相府就不是因為無家可歸,而是因為母親被人控製,她受了脅迫不得已罷了。
三年裏她都老老實實做著丫鬟,三年後卻突然動了爬/床的心思,這又是為何?僅僅是因為賀韞沒辦好差,而觀山戰敗一事,不好納妾?
“是。”他點了點頭。
“…”
陳清和緩緩蜷起指尖,將手收回。
比起許姨娘,或許她才是那個騙子。
“公子,夫子,銅鑼巷子到了。”
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穩穩停下,冬慶在車廂外敲了敲。
賀行雲不知陳清和心中所想,隻歡喜地鑽出馬車,為她撩開了車簾。
少年一腔赤誠,朝她伸出手。
陳清和猶豫了一瞬,隨即便收斂起那些微妙的情緒握了上去。
長街上熙熙攘攘,巷子裏飄出濃鬱地炊煙,帶著股羊肉的香氣。
瓠羹,便是以瓠葉熬成湯,加入羊肉等調料燉煮,冬日裏來上這麽一碗最是暖身。
銅鑼巷子裏的瓠羹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若不盡早來,隊伍能從晨時排到中午,就為了這麽一口。
“好香!”賀行雲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中的羊肉味,激動的拉著陳清和去尋了個座兒。
對正在熬湯的婦人喊道:“來三碗瓠羹,八個餅子!”
“八個餅?”陳清和忙扯了一把賀行雲的袖子。
三碗湯她能理解,另一碗定是給冬慶要的,可是八個餅?就算一人吃倆,那要六個也夠了啊!
賀行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我知道夫子飯量小,冬慶是要吃倆的,我…我能吃五個。”
一人吃五個?!
陳清和有些吃驚,想這等飯量,若是托生於尋常百姓家,遇到鬧饑荒可怎麽得了。
記得逃亡時有口食物不容易,若能得到一個餅子,她總舍不得吃,一吃就吃上七天。盛夏時又容易長毛發酸,可連揪掉那一層皮都是奢侈。
後來遇到晏寂清日子總算好了起來,但許是她和晏寂清都不重口腹之欲,兩人有時一個餅子也吃不完。
轉念又想,賀行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小孩子總是容易餓的:“你這個年紀正在長個子,多吃點也好。”
熱氣騰騰的瓠羹很快便端了上來,賀行雲迫不及待的就著餅子大快朵頤。控製了這麽久飲食,他實在是憋壞了。
陳清和小口小口舀著,又思量起許姨娘的事來。
突然,靈光一現,她恍然想起晏寂清追查到的——賀韞曾帶著一大筆銀錢去南山。
隻可惜當年那些匪徒無論是被抓的還是逃了的,如今全已命喪黃泉,那些銀子也下落不明,故而一直找不到明確是賀韞一手策劃的證據。
莫非賀韞逼問許姨娘的是這筆錢?
倘若真是如此,人證物證便都有了方向,說不定那些‘匪徒’的死也是賀韞的安排!
她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緒,算著距離找了個最合適的借口想去給晏寂清傳遞消息:“我有些吃不慣葷腥,聽說對街有家賣梅子湯的,想去買一碗來解膩。你在這兒等我吧,我很快回來。”
說著,正要站起身,賀行雲從美食之中抬起腦袋,卻道:“夫子,讓冬慶去不就成了。你坐下來多吃兩口餅子,冬慶腿腳很快的。”
冬慶也很識時務的立刻放下了碗筷:“小的這就來。”
實在是勤快。
看來這不是個好時機。陳清和冷靜下來,笑著微微頷首:“多謝。”
隻是,這瓠羹她卻是怎麽也沒心思喝下去了。
許姨娘的母親會被藏在何處呢?她是真的不知道那筆官銀的去向,還是為了保命在與賀韞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