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崔碧靈想著人魚這時候到荒區的意圖。

已經到了山下,他與聞煦元道了別。

在那之前,站在他身旁的年輕男人正與下屬說話,低頭擦著單片眼鏡,指節分明細長,擦拭的動作緩慢。

聞煦元也與他說了句再見,又囑咐說:“你盡量少來荒區。”

那雙淺色的狹長眼眸望著他,在鏡片、光線之下,像是凝固的琥珀,讓人有溫潤的聯想。

他們是同一個首都圈子的,一直是很常往來的熟人朋友。盡管很久不曾見麵,但仍很默契。

崔碧靈知道他的意思。

“出口那兒來了一輛車,是你那兒的?”

聞煦元問。

“嗯。”

“下屬?”

“不是。”

聞煦元聽了這回答,心裏大概知道車上來的是誰——皇子的寵物,那條人魚。

但他沒有繼續問,隻淡淡說:“我送你過去。”

在離開荒區的出口公路邊上,幾輛黑色公務車從過道駛出,在雨幕裏,整齊劃一,如鬼魅般無聲無息。

司機們停下了行駛,等著崔碧靈的答複。

室外狂風暴雨,僅剩的傍晚的光線也被烏雲吞沒了,仿若在大海深處般昏暗。

一輛棕色吉普車在路邊停歇著,緩緩降了車窗。

整個荒區的出口,隻有這幾輛車。

視野從車窗延伸出去,照明燈的光暈顯出公務車主人的模樣。

有兩人同坐,車窗完全降下之前,他們仍在交談耳語。

少年膚色的瑩白幾乎將視網膜殘留的暗色驅散了,他一貫缺乏表情,看上去有些冷淡,點綴那雙碧色眼眸的睫毛翕動著,他正往外看,隔著紛飛的雨絲與步野雪對視了幾秒。

他的蒼白的側頰慢慢淌過一抹水痕,皺了眉,說:“你怎麽在這裏?”

在他身旁,端坐著一個金發的Alpha,戴著單邊的眼鏡,麵貌斯文,轉頭說:“我很久沒見到你的寵物了。”

說不上是輕慢的語氣,但也並不友善。

步野雪無視了這個男人,對崔碧靈說:“剛才路過,看到你的車進去了。”

“這裏剛下了禁令,除了公務人員之外都不能靠近。”

崔碧靈往他車上看了幾眼。

“我知道。”

步野雪的語氣很平常,更像是不以為意。

崔碧靈瞥著他,一時也沒有說話。

Alpha的左手夾著煙,吉普車裏煙絲彌漫。

車上沒有其他人,荒區之外也沒有其他車輛,蟲族襲擊之後所有居民都被遷走了,誰都知道這地方是無人之境。

明知道不安全,卻跟著過來這裏。

這是在琢磨什麽?

副官和保鏢們等了一會兒,見皇子沒有說話,開始不著痕跡地勸他該走了。

另一輛車裏的藍發青年緩慢地吐了個煙圈,漆黑的眼眸與他對視了少頃,也挪開視線,開始勸他離開:“該回去了,走吧。”

聞煦元在右手邊,旁觀了對話,他不評論這件事,隻轉頭與崔碧靈的副官閑談:“你們上司這陣子有空閑麽……現在不比殿下還住在莊園的時候,約他出來不容易。”

對皇子身邊的Alpha,聞煦元大部分時候都是審視的態度,對待與皇子最為親近的人魚尤其如此。

當然,任何一個人聽到這話,也能察覺到他和皇子的熟稔。

步野雪也聽見了。

他瞥著自己的主人,語氣如常:“殿下的假期大多在學府附近渡過,空閑是不多。”

眾所周知,學府附近是崔碧靈和人魚同居的地方。

聞煦元摘下眼鏡,仔細地擦了下鏡片,他全然不在意另一個Alpha的那句話,對崔碧靈說:“你下半年得回首都,到時候住宮裏進出不方便,你也可以到我那兒去。對了,我父母這陣子也說到很久沒見你。”

氣氛一時有些凝固。

鄭寅隻覺得自己身陷在兩個Alpha一個Beta的混亂場合裏,天知道將來哪個才是皇子的正妃。

唯一沒有察覺到這種氛圍的,是他們視線中心的那位Beta。

崔碧靈想了下,認真說:“我過幾天再去拜訪伯父伯母。”

……

聞煦元隻送他到這裏,很快就與自己的隊伍離開了。

他也沒有提到人魚,隻莞爾說起下次見麵的事。

因為彼此熟悉,有些話並不必多說。

車輛慢慢駛出了出口。

【步野雪是擔心你才過來的。】係統舒了口氣,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沒想到撞上了疑似你的未來正牌未婚夫,剛才的場麵……我好怕打起來。】

‘擔心?’

【這兒隨時有蟲族襲擊,但你在這裏,所以步野雪也過來了。你警告他快回去,他也希望你離開。一樣的意思。】

說到這裏,係統也有些驚訝。

現在看來,這個故事更像是人魚比皇子更在意對方。

司機重新啟動車輛,幾輛車緩緩駛出了出口。

外麵除了雨水、閃電,隻有一輛停滯路邊的棕色吉普車,在昏沉的雨幕裏像火苗似的惹眼。

他收回了視線,問道:‘人魚跟著我很可能會死,AI不擔心?’

【如果你活著,也許很多事都不一樣。但願在這個版本,你們都能在Ai的注視裏活下來。】

係統與他提過原設定,他和步野雪,兩個角色的命運彼此影響,像生長在一起的藤蔓難以分開,是他的死亡影響了步野雪。

很複雜的關係。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雨水更重了,在車頂砸出悶響。

身旁的副官鄭寅一直看著他,這時說道:“如果殿下不喜歡他,也許該送回鏡國北海。”

說的是他的人魚。

“為什麽。”

“畢竟殿下也快聯姻了,雖然婚後有情人很常見,但人魚……聽說是凶狠生物,免得家事不寧。殿下的對象,大概也不同意吧。”

鄭寅很早就被弘皇帝派到了崔碧靈身邊,並不止是下屬之類的角色,他幾乎看著崔碧靈從中學畢業,一茬一茬地換著寵物和追求者。

崔碧靈是特立獨行的性格。

他這麽長久地喜歡一個人形混血怪物,已經很罕見了,甚至把人魚帶進了學府。

“如果我喜歡他呢。”

崔碧靈說。

鄭寅霎時驚訝不已。

……皇子竟然是真的喜歡那隻人魚。

他立刻想到了那位聞家的繼承人,從中學時期就一直被認為是皇子的未婚夫人選之一。

鄭寅和聞家這位接觸過,以那個人的性格,絕不可能接受人魚的存在。

如果與皇子聯姻的是異種,涉及到兩個國家的關係……隻會更複雜。

-

到了晚上,崔碧靈啟程去了聞家的莊園。

見崔碧靈一麵對旁人也許很困難,但對崔碧靈而言,隻消挑個時間過去。

弘皇帝膝下的皇子皇女們都沒有母親,照理說都養在宮裏,但因為早年的些許變故,年幼時的崔碧靈曾被托付給聞家照料。

有幾年時間,他與聞煦元一同住在十二區的府邸裏,因而對這裏很熟悉。

車輛緩緩駛進私人莊園,入眼是四周的草坪和音樂噴泉。

幾位高大的Alpha從路旁走過,懷中手持長管的輻射槍支,與耳道裝置的隊友相談確認。四周光線明亮,但氣氛肅然,他的目光劃過遠處的一樁藝術雕像,看向副官。

“聞家的長輩不在這兒麽?”

“是。”鄭寅知道他想問什麽,“指揮使在首都星。”

他指的是聞煦元的父母,現在中央軍部的最高長官。

這時空中迫近一輛民用的小型飛行器,速度極快,引擎火氣掀起一陣風浪,將身旁被太陽炙烤一日有餘的蔫蔫槐樹狠狠掃過,驚起一陣叫嚷。

銀色的飛行器,流線型,光亮嶄新,某個集團的新開發產品,適合二人乘坐,價格昂貴但深受首都圈歡迎。

隻有一個人會在莊園裏使用這種飛行器。

遠處騰起洶湧氣浪激起喧嘩,朝窗外看過去,飛行器距離降落地麵還有一兩米,艙門卻已經滑動打開。

駕駛者從緩緩升起的艙門出現——一個身段高挑的年輕男人,金發攏在腦後,走近時,單邊眼鏡的眼鏡鏈掠過碎光。

修長的食指綴著戒指裝飾,鑽石和金屬的混雜物,與那頭炫目金發交相映襯。

聞煦元這個人,作風精致但又手段狠辣。

中學時代,其他同窗都說他是花紋斑斕的毒蛇,崔碧靈也耳聞過。

在他退學入伍之後,這個名號也沒有消失。

城區的氣候暖,夜裏響起蟬鳴和鳥叫,偶爾從音樂噴泉邊上掠過三兩藍色蝴蝶。

漆黑的夜晚,人工湖瞥過去也被染得灰暗黑沉,像一口巨大的井。

聞煦元走近時,有鳥雀在草叢撲棱掠過。

他見崔碧靈站在欄杆前那兒,低頭往下望,乍一看像是快墜下去。

欄杆裏麵是湖水邊上的鬆軟泥草,踩下去就掉了,莊園裏通常不會有誰往這兒走。

“你在這裏幹什麽?”

聞煦元皺了眉。

他一把攬過崔碧靈,把人往後帶了些。

被摟著遠離了湖邊,少年略微皺了下眉,解釋說:“我剛才聽見聲音了。”

說的是之前那種怪異的呼喚。

隻有他聽得到,就在四周附近。

“你就當是幻覺,別找了。”

聞煦元也歎氣。

他知道崔碧靈是從小這種體質,很難說是精神幻聽障礙還是靈異事件。

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你待在這裏不熱?”

被從背後摟著腰,崔碧靈也感知得到身旁另一個男人的體溫。

大概是室外氣溫的緣故,隔著薄薄的白T恤,皮膚灼熱的溫度難以忽略。

“先跟我回屋裏,”聞煦元低頭理了下他的衣領,感歎說,“最近真的很少見到你了,很忙?”

“是有點。”

他想了下。

“你不會還在為訂婚那件事煩惱吧。”

“說不上煩惱,”他說,“那件事不一定能成。”

話雖如此,但聞煦元也知道他在學府說的那句話。

——訂婚聯姻隻是宮廳的說法。

崔碧靈也許清楚這句話的意味,也可能隻是隨口一說。

聞煦元知道這人的性冷淡似的性格,大概是對誰都沒有興趣。

即便他對婚事這般渾不上心,身後仍有一群排隊等著與他聯姻的Alpha和Omega。

但皇室和聞家的聯姻,幾乎是已經確定了。

……其他人是沒有機會的。

他慢慢鬆了手,囑咐說道:“別到湖邊去。”

崔碧靈一轉頭,瞥見不遠處有個人影。

不是保鏢和鄭寅,一個藍發的高大青年,穿了一身黑,在樹下朝他走來。

青年看著他,目光沉沉。

他問:“怎麽了?”

“鄭寅在找你,問我你在哪。”步野雪走近了,低頭看著他,“你今天晚上還得回特使府,時間可能不夠。”

“那就早點回去。”

崔碧靈也不打算在這裏待很久。

說完,在他身旁的金發男人也轉過臉,說:“你不打算在這裏住一晚嗎,現在莊園就我一個人,沒什麽意思。”

又說,“你以前常和我在這裏住,算起來也很久沒來過了。”

他語速很慢,口吻熟稔。

這句話在旁人聽來,可以是一份親密朋友之間親昵的邀請,也可以是屬於即將訂婚入宮的未婚伴侶之間的曖昧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