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幽都門戶

場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一滯。

隻因被三十六曹官圍在其中的魔睺泥棺上,一直宛如死人般的瞽目老僧,竟突然睜開了雙眼。

十殿陰司、三十六曹,連同江舟在內,都嚇了一跳。

因為這瞽目老僧之前在他們眼中,不是什麽“像”死人,而是根本就是個死人。

事實上,對他們來說,別說死人睜眼,就算死人真複活了,那也不過是屁大點事,不,連屁都不如。

可能在他們眼皮底子下,騙過他們感應的死人,那就嚇人了。

楚懷璧卻沒有那麽多心思,此時已經跑到泥棺前,將瞽目老僧攙扶了下來。

這令在場眾人看得更迷了。

這老僧,怎麽看都隻是個凡人。

可一個凡人,出現在幽冥,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驚疑之際,暫時卻也無人發難。

瞽目老僧睜開雙眼,一雙瞽目環掃,似能見物般,還對江舟笑著點了點頭。

又朝長發秀麗女子等三十六曹官合什一拜,口中稱謝。

顯是謝其等先前護持。

偏偏又對所處之地、與此地之“人”,並無半分意外。

然後又朝楚懷璧伸出手。

未發一言,楚懷璧便知其意,雙手捧出,低聲念了幾句咒記住,便見其空空的手雙手上緩緩現出一樣物事。

眾“人”定睛一看,卻是一塊黑色的瓦片。

除了頗為厚實外,眾“人”根本看不出這黑色瓦片有半點不尋常來。

就與凡間百姓家中所用,相差無幾,無絲毫神異之處。

瞽目老僧接過黑色瓦片,仍舊不發一言。

默默來到泥棺前,將黑色瓦片放入懷中,拾起纏在棺上的鐵鎖,扛到肩上,拖動泥棺。

朝著一方,一步步緩慢前行,顯得十分吃力。

眾人也不知他想幹什麽。

連十殿陰天子也隻是看著,並沒有動手搶奪。

隻因這老僧太過古怪,一時間難以捉摸,都強行按捺住對魔睺泥棺的覬覦,且看他到底搞什麽鬼。

他若真是個凡人,又能跑到哪裏去?

再者,這瞽目老僧一路拖棺而行,直入幽冥,在場之“人”也都是早就知曉。

若說誰最有可能洞悉魔睺泥棺的奧秘,那便隻有這老僧。

都想要從其行舉之中,窺探出魔睺泥棺之秘。

經過先前的連番震動三界的爭鬥,在場之中,除了江舟等人,與十殿陰司、九府三十六曹官,剩下的,便是幾個鬼王與其麾下勢力。

先前那些無邊無際,數不清的惡鬼,不是死在鬥戰餘波之中,便是被嚇得跑了。

現在還敢留下來的,無不是稱霸一方、有所憑仗的巨魔惡鬼。

此時也是鑽入黑暗之中,無聲無息地緊緊綴著。

它們並沒有因為先前的鬥爭而被嚇走,放棄魔睺泥棺與後土神藏。

隻是躲在黑暗之中,等著時機一至,便必定會跳出狠狠咬上一口。

江舟看了一眼,便朝帝芒道:“陛下……”

帝芒卻是笑著打斷:“惟揚侯想做什麽,自去便是,朕還有要事,先行一步。”

“明神十八獄大成,尚須些時日,待競全功,朕自會將其賜予卿。”

話落,一步踏出,竟是踏入了那幽泉之中。

在場眾“人”見狀亦是一驚。

不過,因為瞽目老僧的詭異,眾“人”又心係魔睺泥棺與後土神藏,也顧不上去探究,仍舊緊隨其後。

江舟眉梢微揚。

明神十八獄?

這便是燕不冠說的“報酬”?

這東西當真能助他主宰幽冥不成?

江舟回想之前在大稷,帝芒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暗中將明神十八獄的核心“鎮妖石”替換,也不知是做什麽。

如今看來,為的就是他方才所說的“競全功”了。

罷了。

江舟暫時將這些念頭放下。

如今他道行大漲,又有北帝服佩,入主羅酆,並不是什麽難事。

有羅酆在手,雖說不上主宰幽冥,可別人想在幽冥做什麽,還真就得問過他才行。

對帝芒說的,倒也不必太過在意。

瞽目老僧當年對他有恩,江舟也不能放任他在群鬼環伺之中不管。

與眾人回到傀江山上,也尾隨其後。

“他難道是想要進幽都不成?”

過得許久,眾“人”跟著瞽目老僧一路前行,便發現周遭變得越來越幽暗。

縱然是以在場之“人”的道行,目力也難以透達丈外。

每往前多走一步,這個距離仍在不斷地縮小。

十殿陰司與三十六曹官對幽都的了解遠甚於其他人。

此時都反應過來。

瞽目老僧正是直朝那籠罩在無盡幽暗之中的幽都而去。

別看這裏已經是幽都之地,誰都知道幽都就在“不遠”處。

但若真的想要在這重重幽暗之中,準確地找到幽都、尤其是幽都的門戶,那仍然是比登天還難。

如若不然,之前黑天魔王與寶日光如來等,也不會藏在暗中算計,尾隨楚懷璧等人,一直到聽到她說出後土皇地廟瓦片的存在,才迫不及待地現身搶奪。

可如今一看,瞽目老僧分明是目的明確,腳步雖緩慢沉重,卻沒有半點遲疑,似乎是很清楚幽都的門戶一般。

十殿陰天子與暗中綴行的幾方鬼王都是心頭狂喜。

反倒是九府三十六曹官神色黑沉,有幾位曹官已經按捺不住,想要去攔住瞽目老僧。

黑炁湧動,十殿陰天子已經出現在眾曹官之周,以寡圍少。

其中一位陰天子笑道:“萬掠君,三靈君,我勸爾等還是莫要妄動為好。”

當先兩位曹官,正是祂口中的萬掠君、三靈君。

前者冷聲說道:“十殿閻魔,幽都乃後土娘娘道場,不容他人褻瀆,爾等既位居幽冥天子之位,卻敢不敬後土娘娘?”

仙山之上,江舟冷眼旁觀。

幽冥數百年,他對這十殿陰天子,也有所了解。

“閻魔”之稱,本為西方教下所轄諸天之中的十位天王。

也是這十殿陰天子本來的身份。

西方教雖令其等入幽冥為陰天子,但並不為九地樞機所承認,眾曹官也仍以其本來麵目視之。

這十殿陰天子分別以地獄、畜生、惡鬼、修羅、人五趣,與功罪、善惡、轉輪為號。

除了一個轉輪王外,其他九個,都與他所知的十殿閻羅不同。

“後土娘娘至德至厚,三界諸在,無有不敬,吾等自也不例外。”

十殿陰天子哪怕心中有他想,卻也不可能明著說出來。

“正因後土娘娘至德至厚,亦是至公無私,悲憫眾生,娘娘所遺神藏,自然是眾生有緣皆可取之。”

“豈不知爾等九府如此處處阻撓眾生機緣,反倒與娘娘之間大相徑庭,對娘娘方為大不敬!”

“你……!”

九府三十六曹官大怒。

論口舌之鋒,十殿陰天子出自西方教,祂們想要與對方逞口舌之利,怕是自取其辱了。

“哼!”

那長發秀麗女子明知如此,也不與對方爭論。

“十殿閻魔,不必徒逞口舌,今日有我等在此,爾等若敢有半分褻瀆娘娘道場,即便舍了道行煙消,真靈泯滅,我等也必不幹休。”

“嗬嗬……”

十殿陰天子各現冷笑,狀似不屑。

實則卻也不敢逼迫太甚,若是對方當真不計代價,布下九天煉度大陣,祂們也難討得了好。

反倒讓在旁窺伺的北酆魔宮與各方鬼王撿了便宜去。

兩方各自克製。

幽冥之中不分日夜,也不知過了多久。

在暗中尾隨的諸多惡鬼中,已有部分難以承受那無窮無盡的幽暗時刻無聲無息的侵蝕,不是早早放棄,便是幽暗蝕心,變得瘋狂。

失去了一切理智,隻餘本能之欲驅動,直接衝了出來,想要一口吞了瞽目老僧與魔睺泥棺。

下場自然是淒慘無比,不是被三十六曹官斬了,就是讓十殿陰天子一把攥死。

而最令人驚異的,便瞽目老僧這一介凡軀,非伸拖著泥棺走了這麽久,那連積年惡鬼都能吞噬的幽暗,對他來說卻仿佛不存在一樣。

從頭到尾,他都是平和安穩如故,連呼吸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起伏。

一路也不知死了多少惡鬼,眾人才終於看到瞽目老僧停下了腳步。

抬起頭,卻見一道仿佛無邊無際的漆黑暗影,橫亙在前。

走了這麽久,那橫在半空如畫卷般的幽泉,依然是如在眼前。

此時與這道暗影,一上一下,橫絕冥土。

“幽都!”

十殿陰天子與暗中眾多惡鬼都是狂喜。

“快!”

“找到幽都門戶!”

“後土神藏!”

“哈哈哈哈!”

當下便有不少惡鬼心神失守,最後一絲心神被幽暗所侵,徹底瘋狂。

從黑暗中現出身形,朝近在眼前的幽都衝去。

槐江仙山上,江舟有些奇怪。

這些“人”對魔睺泥棺和後土神藏都緊張得很,但凡有人想靠近半步,下場都慘得很。

這一次,幽都近在咫尺,但不論是三十六曹官,還是十殿陰天子,反倒都是無動於衷,根本沒有出手阻攔的意思。

但下一刻,江舟便知道原因了。

那些往前方那幽暗之影衝過去的惡鬼,無一例外,都不見了。

就是不見了。

無聲無息。

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巨獸吞了一般。

江舟竟也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傳聞幽都乃萬象歸處,若無後土娘娘庇護,諸天一切萬象,觸之即‘歸’,化為虛無。”

身後,李真顯嘖嘖稱奇:“沒想到今日,竟讓我親眼得見這萬象歸處。”

“如此詭異,難怪無數年來,哪怕後土娘娘隱沒不顯,都無人敢近幽都一步。”

隨著一眾道行稍弱的惡鬼前赴後繼,撲向幽影,又無聲無息地歸入虛無。

剩下的,都是足以抵擋幽暗侵蝕之輩。

眼看著瞽目老僧一步步行至那道連綿幽影之前,終於鬆開了扛在肩上的鐵鎖。

抬頭用一雙幽黑的瞽目,掃了前方一眼,長舒一口氣。

便開始用心地整理著身上僧袍。

直至將僧袍上每一片塵灰拂去、每一道褶皺撫平,才緩緩跪了下來。

在眾“人”不解不目光中,合什拜倒,以頭觸地。

麵上平和安寧,又充滿了虔誠。

尤其是那一雙黑洞洞的瞽目,眾“人”竟是能從其中看出無比厚重的慈悲來。

其口中喃喃有辭,每誦一句,便重重叩首。

叩首之聲竟在冥土之間回響。

“承天稟命之期,主陰執地之柄。”

“道推尊而含弘光大,德數蓄於柔順利貞……”

“效法昊昊高天,根本育坤元之美……”

三十六曹官目現驚震之色:“承天效法後土安鎮九壘神妙經?”

“施母道之仁,嶽瀆是依,山川鹹仗……”

“大悲大願,大聖大慈,承天效法,後土皇地祇……”

瞽目老僧的誦念之聲仍在回響不絕。

其聲變得愈加浩大。

卻是漸漸變得晦澀難聞。

到得後來,眾人都隻聞其聲,不聞其言,更不解其意。

“果然是……”

“自娘娘隱沒,此經早已無人識得,這老僧怎的得傳?”

眾曹官驚異之極。

此經來頭,確是頗大,出自後土娘娘。

但其實並沒有什麽神異之處。

至少其神異之處並不為人知。

隻是傳聞乃後土娘娘所親傳。

一開始幽冥之地,都是奉之為至寶,妄圖從中參悟出什麽大法神通來。

隻是隨著後土娘娘隱沒,都從來沒有人悟得什麽出來。

加上這經文多有對後土娘娘讚頌之言,怎麽看都不像是娘娘親傳。

總不能後土娘娘如此至聖至德,還會自己頌揚自己不成?

傳得久了,也就沒有人信了。

說來也怪,此經文當年知曉之人不少,可漸漸的,便都遺忘得一幹二淨。

到最後竟無人再記得。

如今再聞,倒是一聽便認出。

這也是此經唯一的異處了。

畢竟以幽冥眾多鬼神的道行,又怎會輕易遺忘什麽?

“嘎……”

“吱呀……”

隨著瞽目老僧叩拜誦經,幽暗之中,陡然傳來一陣幽幽輕響,似有門戶打開般。

一道幽光透出,赫然當真是一道門戶。

“幽都門戶!”

眾“人”頓時狂喜。

不過有那些惡鬼被幽暗吞噬的前車之鑒,卻也沒有人敢衝動去闖。

按捺著性子。

那幽都門戶現出,瞽目老僧抬起頭,仍然是無悲無喜。

隻是緩緩起身,往泥棺走去。

慢慢地將纏在上麵的鐵鎖禦下。

眾人一驚,他竟是要……打開泥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