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寒

辰時一到,端州城內的氣氛驟變。街巷間布滿了士兵,守備軍跟禁軍交替巡防,四門緊閉,隨處是軍靴和佩刀的鏗鏘聲。府內氛圍沉重,近衛們枕戈待旦,不敢再有絲毫鬆懈。

蕭馳野蹲在曆熊跟前,問:“你認得?”

曆熊麵部受傷,敷著藥,回答:“認得,是四腳蛇,他們喝格達勒的奶,很臭。”

蕭馳野皺起眉,道:“不是蠍子?”

“以前,以前是蠍子,”曆熊講得急,有點磕巴,“後來就變成蛇了。”

丁桃聽得一頭霧水,說:“什麽以前是後來不是?”

“他們是四腳蛇,”曆熊拍著自己的胳膊,“我大哥跟他們講過話,他們跟海,海……”他不記得海日古的名字,“跟海不一樣,不是牛羊。”

蠍子在十二部眼中是格達勒的牛羊,地位低賤。

蕭馳野想起了卓力,卓力也是四腳蛇,但是卓力有明顯的邊沙特征,如此看來,四腳蛇還是蠍子,隻是換了種稱呼。

“四腳蛇,”蕭馳野抬眸看著曆熊,猜測道,“四腳蛇是阿木爾的蠍子,所以他們比阿赤、海日古地位更高。”

曆熊豎起拇指,高興地說:“對,他們有地,可以跑馬,”他說著又悶悶不樂,“他們都壞得很,愛打人,不跟蠍子玩,比蠍子貴。”

蕭馳野抵著骨扳指,輕輕轉動。

哈森死了不到三日,阿木爾的四腳蛇就出現在庭院裏。他們到底是跟著卓力那支隊伍來的,還是原本就在這裏?

“你做得好,”蕭馳野抬手,拍了拍曆熊的腦袋,“在這裏守著府君,二爺給糖。”

***

“你在這種事情上素來嚴謹,”喬天涯發都沒幹透,就到了獄內,“今日怎麽會有如此疏忽?”

費盛端詳著屍體,聞言搖頭,說:“刺客長著大周臉,把地方話講得比你我還順溜,”他側過頭,“他們還有戶籍憑證。”

喬天涯翻看著屍體。

沈澤川建立中博黃冊,每家每戶都籍可查,如果這些刺客連戶籍都有,說明他們很可能比沈澤川更早埋伏在中博。

“這就難辦了,”喬天涯沉聲,“藏在人群裏根本分辨不出來。”

“要說破綻,隻有一個,”費盛虛點了點屍體的手臂,“文身。”

喬天涯目光下移,果然在屍體的臂側看到了四腳蛇文身。

“當初主子為了排查蠍子,讓各地衙門記錄了有文身者的姓名,”費盛抱臂,“我已經傳書給敦州的餘小再,如果沒有這兩個人的姓名,那他們就是城破時混進來的。”

喬天涯頷首,在收手時看向費盛,麵上沒有笑容,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們作為潛入的刺客,身上帶著如此明顯的標記幹什麽?”

他們都是錦衣衛,深諳偽裝的必要性。蠍子有必須帶文身的理由,那比蠍子地位更高的四腳蛇何必呢?

費盛眼神凝重,輕“嘖”了一聲。

***

沈澤川申時醒了一回,蕭馳野把藥給喂進去。沈澤川燒得腦袋昏沉,他能聽見蕭馳野說話,但是聲音忽遠忽近。

“蘭舟……”蕭馳野說著什麽,撥開了沈澤川頰邊的發。

沈澤川透不過氣似的輕喘,含著勺子,把最後一口咽掉。蕭馳野用浸濕的帕子給他擦汗,他偏頭,鼻尖蹭到蕭馳野纏著紗布的掌心,嘴唇翕動。

蕭馳野垂首來聽。

“帕子,”沈澤川言辭顛倒,“我的。”

“在我這裏,”蕭馳野空出的手蓋住他濕透的手掌,“好了就給你。”

沈澤川病得不清醒,在疼痛裏隱約嗚咽了兩聲。

蕭馳野整個人都趴到了枕邊,哄道:“真給你。”

沈澤川不信,他掙紮般的皺起眉,半斂的眼眸裏流露出難過,埋進蕭馳野掌心裏。蕭馳野的心就被他這麽揉捏,垂頭抵著他的鬢,貼著他的汗。

沈澤川舌尖滿是苦味,半睜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光怪陸離的景象,隻有蕭馳野的味道包圍著他,讓他仿佛漂浮在草浪間。他用很小的聲音喊:“蕭二。”

蕭馳野親他,用很沉的鼻音回到:“嗯。”

沈澤川幾次皺眉,斷續地說:“我想……吃糖……”

蕭馳野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些許,起身給他兌蜂蜜水。沈澤川隻喝了兩勺,舌尖沾著甜味就好了。蕭馳野又把帕子淘了一遍,給他把頸子間的汗擦了,摸著燒似乎退了些。

***

偏廳裏的先生們坐立不安,煙槍嗆得滿屋都是味,到了亥時也沒人起身,連飯也忘了吃,所有心都係在府君身上。

“這些大夫都不管用,”澹台虎坐在椅上,對孔嶺說,“先生看,要不然我馬上策馬出城,去敦州再找找?”

高仲雄談虎色變,趕緊擺手,道:“不成,今日那刺客可是來曆清晰,真的有細作,誰都分不清楚哪!”

孔嶺愁眉不展。

一屋子的人再度陷入沉默,不多時,聽著屋外又下起了雨。近衛們冒雨輪值,深夜點起的燈籠把府內各條道路都照得亮,不給任何人可趁之機。

戰後大夥兒都沒怎麽休息,過了醜時,身子弱的就熬不住了,斜在椅子裏打盹兒,睡又不敢睡著,就這樣吊著。

姚溫玉入屋時摘掉了風領,四輪車的聲音驚醒了好幾個人。他把風領疊放在腿上,溫聲說:“二爺在此,府君必定無恙。我知道諸位先生心急如焚,但是眼下戰事才歇,各州衙門的案務都堆積起來,等到府君醒了再辦,那不妥當。成峰和神威在此守候即可,其餘人先回去休息吧。明早案務要正常處理,小務便宜行事,大事拿捏不定,就呈遞偏廳,我們共商決斷。”

孔嶺也起身,說:“府君如今正在病中,確實不宜再拿案務催促,大夥兒就先回去吧。”

眾人起身稱是,依次往外退。

高仲雄替姚溫玉倒茶,道:“元琢畏寒,該叫個人隨行。”

姚溫玉接過茶道謝,說:“有風領和氅衣,不打緊。這幾日雨下不停,我看城內官溝排流通暢,沒出事。”

“年初嘛,”澹台虎打起精神,揉了把帶刀疤的眼睛,“年初人都在這裏,就怕雪化給堵上,專門通過一回。”

“燈州堵了,但問題不大,餘大人巡察時看著給疏通了。”高仲雄說,“這兩日茨州的消息來得多,除了周大人問候府君的信,還有談及八城的。”

潘氏給抄掉了,丹城錯過了春耕,這都六月了,馬上秋收一到,丹城百姓吃飯就該愁了。

“我們這邊在打仗,闃都也在打仗。”孔嶺說,“聽消息,內閣已經囑咐禮部開始籌備登基大典了。”

韓丞死了,太後靠著花香漪的關係留下條命,卻被徹底囚禁在後宮。都軍八大營的調令回到儲君手中,李劍霆又有啟東守備軍作保,自顧不暇的世家哪裏能阻擋得住。

“我們是外敵臨城,大家齊心協力輔助府君,邊沙就不是難題,但是如今的闃都四分五裂,薛延清抄掉潘氏已經引得八城浮躁,”姚溫玉輕聲道,“儲君登基更是來勢洶洶。”

“說起來,”孔嶺看向晨陽,“我們還不知道邊郡到底發生了何事,有熊部談妥了嗎?”

晨陽整理著軍務,說:“若是談妥了,二爺就不會晚到。有熊部的達蘭台答應了我們的請求,承諾不會阻攔大帥北進。他拿著哈森給他的謝禮,說到做到,確實沒有阻攔大帥出兵格達勒,但是他違背了盟約,在二爺準備調兵端州的時候突襲了邊郡。”

正如戚竹音預料的那樣,達蘭台誰都不靠,他根本不想臣服於阿木爾,也不想受沈澤川驅使。哈森和沈澤川的請求讓他看到了機會,他想要經過邊郡占據南側的鎖天關,那裏在失去馮一聖以後就沒有強將駐守。

有熊部生存於南部的草場,達蘭台遊**在大漠的時候就明白這裏沒有熊的容身之處,他們跋山涉水回到靠近故鄉的地方,為了尋找到新的生存地,情願在刀尖上奮力一搏。

蕭馳野的鐵騎就在黃沙裏跟熊馬相遇。

邊郡打了兩日,達蘭台戰死在那裏,有熊部像是永遠都跨不過那道門檻,他們隻能再次退向大漠。

“哈森在格達勒留下的援兵交給了大帥,”晨陽舉了舉手上的軍報,“昨夜急報,大帥在回程的路上發現阿木爾正在調兵。”

此言一出,滿堂頓時緊張起來。

高仲雄結巴道:“那、那這是又、要打、打……”

晨陽示意他放鬆,道:“隻是調兵,畢竟交戰地的主將沒了,阿木爾得派個能夠接替哈森的人……我覺得這個人可能是他自己。”

因為蕭馳野沒有歸還哈森的頭顱。

“軍務上的具體安排,得看二爺怎麽吩咐。”澹台虎讓各位先生們放寬心,“他們再怎麽樣都不會打到城下了,此刻是我們占據優勢,即便阿木爾親自出征,也未必就比哈森強。況且他要跨過茶石河,得問問二爺同不同意。”

偏廳內的氣氛才稍有緩解,他們正說著,忽然聽見廊下動靜大起來。晨陽掀簾,探頭看過去。

丁桃哭得鼻涕冒泡,拽著晨陽喊道:“哥!快讓大夫進門,府君又燒起來了!”

大夫們戰戰兢兢,聚集在廊下,小聲商談著藥方。那雨淘洗著庭內九裏香,把花瓣衝得滿地都是。喬天涯跟費盛淋雨而歸,踩過花瓣,在簷下迅速擦拭著身上的水。

“先前給元琢瞧病的大夫都在這兒了,”喬天涯把帕子扔回去,“葛青青從厥西調的大夫也在,就沒一個能治病的?”

“這燒反複,”晨陽沒敢對著窗戶講話,偏身低聲道,“說是元氣壞了,就跟瓷器似的,沒幾個敢下藥。”

“上回講元琢也是這個話,”喬天涯沒對大夫開嗆,頓了須臾,“府君早年是用藥壞了身體,但是這些日子在家裏調得仔細,不應該的。”

“主子心裏也想往好裏治,藥都在按時吃,”費盛捏著擦水的巾帕,憂心忡忡,“……還是那日傷得太重了。”

屋裏要散藥味,誰都不想這會兒去惹二爺,就站在簷下等著傳喚。可是端藥的仆從進去,不到片刻,就聽見沈澤川吐的聲音。

蕭馳野半抱著沈澤川,一摸蘭舟背部,都讓汗浸透了。藥全灑在地上,沈澤川吐不出東西,酸水以後就是幹嘔。他這會兒胃都是擰著的,人愣是給吐清醒了。

深夜起霧,慘白的燈影晃在雨裏,庭院內的腳步聲就沒有停過。雨把庭院泡得潮,床褥換了一回。

費盛忐忑道:“備個炭盆,烘得幹些。”

晨陽看呈出來的紗布浸血,也不知道是蕭馳野的還是沈澤川的。

曆熊盤腿坐在門邊上,自顧自地睡了一會兒,到寅時醒了,費盛讓廚房給他盛飯,他埋頭扒了一大碗,吃飽了繼續坐著,盯著進出的人。

“卯時勸二爺睡會兒,”喬天涯蹲柱子邊,擦火點著煙槍,道,“這麽熬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就睡裏邊,我們守門……”

他話音沒落,邊上就伸出隻手,輕輕撥開了他的煙槍。

喬天涯回頭,看著姚溫玉。

“怪嗆的。”姚溫玉轉著四輪車,麵朝正屋。

嫋娜的煙霧冒著,在濕淋淋的雨夜裏化作那點看不見的溫柔。喬天涯撐膝站起來,把煙槍熄了。

卯時院裏寂靜,天黑了又亮,連續守夜的近衛也在幹耗。費盛靠著柱子,閉眼緩精神,突然耳朵微動,睜開了眼,半晌後門口才有動靜。

“回來了,”費盛倏地跳下階,“骨津回來了!”

簷下的燈籠滅了一隻,蕭馳野聽見動靜,待片刻後,簾子輕挑。

“二爺,”一路露宿風餐的骨津單膝跪在外間,“我回來晚了!在半道上就聽說端州城讓騎兵給圍了,趕馬道都沒來得及!”

蕭馳野猛地起身,從裏間出來,簷下幾個人靜氣凝神地聽著。骨津麵上的雨水沒擦幹淨,他迎著蕭馳野的目光,不敢猶豫,說:“二爺,大師……確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