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

亂撞的火雀都被擋在了門外,守備軍沒有停下,他們飛奔在通道裏,拖著備用水袋,把水潑到城門上以防萬一。

濠溝對麵的邊沙騎兵對著卓力的屍體氣急敗壞,卓力是七年前跟隨阿木爾深入中博的四腳蛇,還是阿木爾送給哈森的禮物,正是因為有他,哈森才能在短短幾日裏切斷端州對外的聯係。

“拖走他!”騎兵看向端州城門,“這莽撞愚蠢的廢物……打起精神來!在哈森到達前,我們必須想辦法越過這條溝!”

尹昌撤掉了通行板,還殺掉了推頭車的步兵,讓邊沙騎兵麵對濠溝陷入短暫的焦灼,給城內的守備軍留下了喘息的機會。然而端州的濠溝還不算是護城河,兩端的方磚為了跟南北兩側的濠溝相連接,沒有鑲實,這條溝無法長時間的保持充盈。蓄水閘全部打開,水已經放空了,並且就算濠溝能堅持,邊沙騎兵也會在不久後找到過溝的辦法。

天黑以前,東門一定會迎來邊沙騎兵的衝鋒。

“重石預備,”沈澤川側首,對喬天涯說,“推床子弩上牆!”

城下的守備軍齊力推動床子弩,沿著較寬的通道勉力向上挪動。騎兵的單梢炮持續攻擊,重石飛擲在城牆,已經把東麵城牆砸出了豁口,碎了的磚石混雜著泥塊往下掉,牆垛塌了幾個。守備軍不得不抱頭躲避,用身體抵著往下滑的床子弩。

守備軍扛不住重力,一眾人被床子弩壓得腳跟蹭著地麵,也向下滑,隻能喊道:“太沉了!”

喬天涯躍過台階,要去搭把手,卻看一個布衣微微沉下身體,抬起雙臂撐住床子弩下滑的地方。紀綱白發沾灰,沉聲喝道:“起——!”

守備軍隻覺得背部頓輕,紀綱額角青筋微跳,他邁開腳步,讓床子弩沿著斜坡緩慢地向上移動。待床子弩就位,紀綱雙臂顫抖,背部都被汗水浸濕了。

此刻是巳時,日頭高照,汗摻雜著嗆人的灰塵蒙在臉上,到處都是奔跑的士兵。牆垛上的弓箭不敢莽射,敵軍很可能會誘導消耗,他們要留到騎兵衝鋒時再放。床子弩同理,這件殺器輕易動不了,它必須一擊致命,就像尹昌殺掉卓力那樣,得讓騎兵痛起來。

“守備軍分列,三隊分守三門,讓錦衣騎在東門待命,”沈澤川抬起握刀的手,用手背擦拭著麵頰的汗,“天黑前要堵死其餘三門。”

端州糧倉充實,要打端州,騎兵可以久圍消耗掉端州的糧倉,讓端州受困個把月,把端州耗死。但是哈森想速戰,就不會采取長久的圍攻,騎兵從昨晚到現在都在強勢猛攻,如果東門僵持了,騎兵就很可能會繞到其餘三門,像他們偷襲西門那樣進行側麵突進。

沈澤川在其餘三門放下了吊門做防禦,可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因為騎兵有攻城器械,載著粗壯木頭的撞車可以直接撞破城門,繼而撞破吊門,讓騎兵順暢進城。

“火油、石頭,”沈澤川說,“再拆掉城內被砸塌的望樓,讓分守三門的守備軍把能用來做抵禦的東西都帶上牆頭,隻要看見騎兵的身影,就吹角鳴示,扔下雜物阻攔他們衝鋒。”

得盡快想辦法再出城。

沈澤川看向東南方的天際,那裏的狼煙台寂靜無聲。

***

先生們都被聚集到了馬場,這裏位置空曠,能夠容納城內的幾批百姓。高仲雄這會兒才緩過勁,俯身揉著小腿,對孔嶺說:“適才、適才那情形……”

他一著急,就又結巴起來。

孔嶺安撫道:“無妨,神威當時還要帶元琢走,已經是勇氣可嘉了。我早年在敦州,得知騎兵入城,那是真的什麽都顧不上了。”

姚溫玉攥著自己的袖子,在沉默裏被隻手打斷思路,他望過去,看見適才的婦人叫孩子來還帕子。姚溫玉抬起手,卻沒接帕子,他沾染灰塵的手指微伸,輕輕碰到了孩子的臉頰。

活的。

姚溫玉胸口起伏微促。

馬場邊的腳步聲密集,守備軍們疾奔而過,要上牆頭。

“弓箭補給西門!”為首的小將插回刀,徒手搬著雜物,“坍塌的望樓留給我們!”

“不夠,”牆頭的士兵回答,“就塌了一個樓,不夠!”

端州的守城器械不少,軍備庫都被搬空了,主要是支援東門,其餘三門隻能撿剩下的來分。弓箭在早上被邊沙步兵消耗了一波,他們得給靠車山牆堵門的西門補上。

這怎麽辦?

馬場上忽然站起個男人,他掂量著舊鋤頭,問:“這能扔不能?”

小將說:“扔了就不還了!”

“那你個拿走嘛,”男人盡力講官話,他說,“城給圍了,不打死騎兵,這鋤頭留著也沒啥用。你們缺人不缺?”

守備軍沒回答,他們剛才在西門跟百姓起過衝突。

馬場上接著站起好些個人,都是壯年,帶著自家的農具,衝守備軍喊:“缺不缺?缺的話,咱這都是人!”

***

騎兵的砲轟進行到酉時,天至黃昏。東麵城牆補了再補,備用的女牆都要被砸完了,騎兵還沒有停下的意思,這是真正的砲轟,不砸塌東麵城牆不罷休。

“單梢炮都是石頭,”喬天涯蹲在牆垛後邊,頂著砲聲,對沈澤川說,“他們在野外,不缺石頭,再這麽打兩天,就算騎兵不過濠溝衝鋒,城牆也要受不了了。”

“哈森等不了兩天,”沈澤川臉頰上很髒,“入夜前騎兵肯定要衝鋒。”

守備軍失去了尹昌,騎兵要探探守備軍現在的水深,已經經受一天砲轟的守備軍很疲憊,這是騎兵此刻的好機會。

“他們越過濠溝,我們就打開城門,”沈澤川說,“守備軍繼續守城,讓錦衣騎抵禦衝鋒。”

“我跟費盛……”

“你跟我,”沈澤川抬眸,“你跟我交替,隻要擊退騎兵的衝鋒,就立刻退回城內,不要戀戰。”

騎兵的人數遠超錦衣騎,鋼針不能正麵板斧,沈澤川隻要紮破他們的衝勁,就能維持守的姿態。

喬天涯舔了舔唇,正色說:“你是府君,不是將軍。”

沈澤川沒答話,他撐著牆壁站起來,在黯淡的天穹下,越過烏壓壓的騎兵,望著茶石河。茶石河猶如浸在夕陽裏的玉帶,倒映著瑰麗的濃雲,獵隼翱翔在其中。

沈澤川眼神逐漸凝聚起鋒芒,他說:“我是中博的府君。”

茶石河上方的瑰色雲還沒有散開,沈澤川手邊的牆壁就轟然一震。

“投石機!”望樓看哨的守備軍高聲鳴示,“騎兵的投石機來了!”

昨晚轟開序幕的投石機在單梢炮後休息了一整天,再度出場了。騎兵們開始分調隊伍,他們擂著筒形鼓,在戰場上迅速傳遞情報。

沈澤川當即扯掉了繁瑣的寬袍,勒緊那單隻臂縛,沿著台階下到城底。風踏霜衣昂然等待,他翻身上馬,對喬天涯說:“警惕其餘三門。”

喬天涯行禮,大聲說:“府君,大捷!”

沈澤川勒馬掉頭,麵朝著通道。他穠麗的麵容被血汗遮掩,隻有那雙眼睛仍舊明亮。身後的錦衣騎都平穩著呼吸,他們也要速戰速決。

一旁的戰馬忽然微沉,費盛上馬,把腰側的繡春刀拖到身前,熬紅的雙眼望著沈澤川:“我是府君的近衛,”他停頓片刻,拔刀揚聲,“我們是府君的盾牌!”

沈澤川微頷首,風踏霜衣開始向前踏步。他的身影逐漸進入通道,在麵對城門的片刻的寂靜裏,沈澤川說:“我與諸位共生死。”

城門再度打開,那沉悶的巨響迎來最後的日光,穿梭在無數馬蹄間。

虹鷹旗頓時高揚在餘暉裏,騎兵架著旗杆,在整頓完畢的步兵後猛地揮下,用邊沙話喊道:“前突——!”

費盛的散落的碎發被風拂動,他刮爛的手指握緊刀柄,在沈澤川驅馬向前時喊著那句:“大捷!”

風踏霜衣踏塵奔出。

步兵放棄盾牌,抱著通行板整齊跪身,在騎兵即將越過自己時搭起狹窄的通橋。彎刀們踏板越溝,在城下跟錦衣騎碰撞。

在城外休息了整天的邊沙騎兵精力充沛,他們喝足了奶茶,吃飽了肉幹,本以為麵對的是已經疲憊的守備軍,誰知錦衣騎同樣休息得當,靠著幹糧塞飽了肚子,根本沒有可趁之機。

雙方就像是刀鋒碰刀鋒,在錯亂的馬蹄裏蠻力相撞。

仰山雪從不跟彎刀硬碰硬,沈澤川刁鑽地直取咽喉。臂縛變得沉重,淌進去的血水再沿著手臂下滑,把沈澤川的半身都染紅了。

騎兵首次衝鋒人數不夠,倉促架起的通橋太窄了,經不住錦衣騎的廝殺,隻能暫做退後,潦草地結束了這次衝鋒。

沈澤川立刻掉馬回城,他在進入通道時,城門就再度緊閉。通道內點起了火把,竟然已經將近亥時了。

沈澤川右臂遲鈍,他還在錦衣衛時都沒有這樣長時間的力搏過,到中博以後又因為身體疏於練習,此刻已然覺察到身體的遲鈍。

雙指沒知覺了。

沈澤川抬起左手,沒什麽表情地抹掉臉上的血水,跟喬天涯換了位置。

錦衣衛休息不到一個時辰,外邊的筒形鼓又響了起來,騎兵二度衝鋒。這次喬天涯率兵抗擊,直到醜時才退回來。

“車輪戰,”費盛在牆垛上看著騎兵移動的火把,“他們每輪衝鋒的騎兵都不一樣,這樣打到天亮都不會停。”

“哈森藏了一部分的兵力,”沈澤川靠著牆壁休息,塞了幾口饅頭,“否則策安不會沒消息。”

蕭馳野南下前就跟陸廣白做過推演,他南下的目的就是引誘哈森出兵,但這個前兆是交戰地門口的邊沙騎兵會減少。陸廣白遲遲沒來支援,說明交戰地的猛攻沒有停,哈森早就為進攻端州做足了偽裝,阿木爾的背後很可能不止六部。

費盛望著騎兵,他說:“我得帶老頭回來。”

沈澤川勉強吃完饅頭,帶著仰山雪站起來,他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了。

“這要想個辦法……”沈澤川微抬頭,“下一輪衝鋒,喬天涯不必退,我們一起出城。”

費盛回過頭。

沈澤川目光陰沉,清晰地說:“操。”

費盛僵硬的麵部肌肉逐漸動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抬手抹眼淚,跟著府君說:“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