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嗣
庭院內的雨停了,月色遲來,屋裏暗淡。
沈澤川微垂的眼眸掩在昏黑裏,像是停泊的倦旅,渡過了漫長的夜潮。他再看向紀綱時,用著曾經沒有過的目光,仿佛脫掉了名叫府君的皮囊,留下的是一地月光。
“倘若沒有師父和策安,我仍舊是我,隻是不再是我害怕世間所有人,而是世間所有人害怕我。我流著沈衛的血,不需要子嗣。”
紀綱心中大痛,險些落淚,他道:“你是我的兒子。”
“我是師父的兒子,但我叫沈澤川。先生授我以詩書,我卻不是個皇帝。”
皇帝。
這世間至高無上的俯瞰者,不是戴上冠冕就是皇帝,皇帝不僅要會製衡權術,還要擁有容納蒼生的胸襟,盛世擁戴的皇帝都是無敵的仁者。沈澤川的眼睛裏蓄養著風暴,他是席卷江山的驟雨,是撕爛天地的利刃,卻不是開創盛世的皇帝。
“離北有鐵騎十二萬,馬踏中博不在話下,可是策安把命脈交給了我,我有他的馬,還有他兄長的糧食。他甘願離開離北的草野,在我的端州跑馬,師父,他不害怕我的守備軍,我也不害怕他的鐵騎。有朝一日我會圈禁李氏丟掉的鹿,而策安則會圈禁我。日月共生於天地,數萬年都沒有相殘,這是天下翹首以盼的安定,我們就是平衡。”
烈日和輝月!
戰事停歇就是另一場仗的開始,不會有君王能容忍他們共存於東方。隻有蕭馳野和沈澤川在一起,離北和中博才能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
蕭既明在洛山建造馬場,沈澤川默許了,這是他對離北的讓步,也是他給離北的機會。中博修建的馬道將打破兩地的邊線,它們融合起來即是盤踞東北的龐然大物。
紀綱默然盤坐,說:“他把紀家拳打得好,來去自由,怕什麽。即便如此,你跟他也沒有子嗣,此事懸而不決,離北和中博不能長久。”
***
蕭馳野穿戴好鎧甲,在屋裏等著沈澤川回來。簷下傳來車軲轆的聲音,費盛替姚溫玉挑起簾子,道:“府君還沒有回來。”
姚溫玉膝上的薄毯有些潮濕,他撐著四輪車,說:“我找二爺。”
費盛有幾分為難,蕭馳野在內說:“我在這。”
姚溫玉婉拒了費盛,自己轉著車進去了。蕭馳野收起腿,在桌邊坐直身,把兵書擱到手邊,道:“元琢找我有什麽事?”
“難得見到二爺,有些事情寫信不便,隻能當麵詳談。”姚溫玉拿出帕子,擦拭著手上的汗,“二爺得空嗎?”
蕭馳野靠後,說:“什麽事,得繞開蘭舟跟我談?”
姚溫玉把手擦幹淨,再把帕子疊好,妥帖地收回袖中。他不著急,在連綿不絕的雨聲裏說:“離北的事,自然是跟二爺談更合適。如今太後在闃都失利,薛延清下一步就要拿掉韓丞的兵權,到時候儲君登基,為了穩住大帥,必定會對啟東進行封賞,二爺還要赴邊郡之約嗎?”
蕭馳野當然要去,邊郡之行決定著哈森突襲端州能否成功,況且他信戚竹音。
姚溫玉從蕭馳野的默認裏得到了回答,他話鋒一轉,說:“世孫……”蕭既明繼承蕭方旭的爵位,蕭洵該叫世子了,他便改口,繼續說,“世子待在大境,可有啟蒙的先生?”
蕭馳野食指不輕不重地叩在桌麵,他道:“你想教洵兒。”
蕭馳野相當敏銳,他在姚溫玉轉換的話題裏覺出了意思。薛修卓的儲君要登基了,還要封戚竹音,等到跟邊沙的仗打完,他們有可能跟啟東分道揚鑣。沈澤川要奪取闃都,姚溫玉就已經在考慮子嗣一事。
“我們離北的狼,”蕭馳野微抬頭,沉聲說,“不做皇帝。”
蕭馳野跟沈澤川沒有孩子,如果蕭洵到中博受姚溫玉等先生的教導,那蕭馳野就明白他們的意思了。蕭洵做沈澤川的繼承者,這事對離北太劃算了,劃算到蕭馳野不想答應。
“二爺為府君著想,不肯讓蕭氏頂替府君,可即便沒有世子,換作別的孩子,也不會姓沈,”姚溫玉對蕭馳野說,“府君不會讓沈衛進入廟宇。”
沈澤川要讓沈衛繼續在敦州的荒郊野外做個孤魂野鬼,進入廟宇承享煙火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他要掐斷的就是沈氏血脈。
蕭馳野說:“洵兒是離北世子,此事我大哥絕不會答應。”
姚溫玉沉默須臾,他改變語氣,換作朋友相談,說:“你有別的法子嗎?”
夜雨淅瀝,屋內並不涼,姚溫玉的臉色卻不好。
“天下豪傑無數,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遠赴中博,來投奔蘭舟嗎?”
蕭馳野眼眸漆深。
姚溫玉不害怕蕭馳野,隻要能下完這盤棋,他誰都不怕。他說:“我看著他跟你遁逃向北,卻停在了中博。我以為他要替沈衛洗掉罪名,可他卻對此毫不在乎。他不把中博當作故土,也不把闃都當作歸處,進退皆取於他的一念之間。我知道他不是做皇帝的人,但我仍然要輔佐他,因為他是天生的梟主。你父親知道中博正在迅速崛起,他準許蘭舟進入離北,是因為蕭洵就是蘭舟的唯一選擇。”
蕭方旭是開辟離北大境的狼王,他站在落霞關能嗅到光誠帝的欲望,並在最合適的時機成為大周重兵在握的異姓王,他遠比兒子們看到得更遠。沈澤川的前途隻有一個,如果沒有蕭馳野和蕭洵,他絕不會允許沈澤川活著回中博。
“蘭舟敢走到那個位置,”蕭馳野一字一頓地說,“那就是他的。”
“那就是他的,”姚溫玉說,“如果有蕭洵的話。”
雨聲雜亂,蕭馳野沒有應答。
***
儲君感覺夜涼,她病後睡得不好,時常驚醒。此刻睜著眼睛看蒼頂,把時間熬到了卯時,不需要宮女來喚,就翻身起來了。
宮女都是新來的,跪著給李劍霆整理袍擺,待她坐到鏡前時,端著匣子為她打理髻發。李劍霆這段時間瘦得多,看著越發淩厲,根本沒有女子的嬌柔。
李劍霆沒睡好,又是大病初愈,難免疲憊,恍惚間覺得耳邊一涼。那俯身給儲君戴耳飾的宮娥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儲君“哐當”地站了起來,麵色煞白,在忍耐裏低聲斥道:“拿開!”
殿內的宮娥們慌張跪下,不知道哪裏觸及了儲君的黴頭。
李劍霆抿緊唇線,在一片死寂裏看見鏡中模糊的自己。她盯著這個自己,良久後,說:“我在先生們的堂前受教,不戴耳墜。”
宮娥磕了幾個頭,怯聲應著。
李劍霆不要她們再搭手,自己套上氅衣,那金貴的料子罩在外邊,像是她的盔甲,她好受些,但仍然沒有說話。待她出門時,在簷下看見熟悉的身影。
福滿迎上來,給李劍霆撐開傘,諂媚道:“今日雨大,奴婢備了轎子,殿下能打個盹兒,到堂前奴婢喚您,保準不耽誤事兒。”
李劍霆沒走,露出笑,說:“公公早,查案子忙吧?”
福滿也不敢催,說:“奴婢哪會查案哪,都是元輔提點,專門派了幾位刑部大人督辦。”
這意思就是不是他獨斷判案,是經過孔湫的手,跟他關係不大。
李劍霆眼睛沒眨,她說:“風泉這是出不來了?”
福滿心裏一轉,愁起來,道:“他是慕嬪娘娘的兄弟,又跟司苑局有些淵源,刑部也不好徇私放他。奴婢前後跑了好幾回辦差大院,跟元輔也提過,他是個好人嘛。”
福滿尋思風泉能回到宮裏辦差,肯定是伺候儲君時間長了,有主仆情誼在裏頭,所以他不在李劍霆跟前詆毀風泉,知道李劍霆還偏心著呢。來日方長,隻要他把這位置守好了,李劍霆遲早要膩了風泉。
李劍霆說:“我一直病著,也沒得信兒,究竟是怎麽回事?”
福滿給李劍霆撐傘,把自個兒晾在雨裏,說:“就是查——欸,殿下留心腳下,這兒台階滑,奴婢攙著您!這案子就是壞在吃食上,奴婢跟刑部查了當日殿下的飲食,司苑局它問題最大,混得人太雜了,有心人壞著呢。”
他把自己在這案子裏的作用都推幹淨,讓督辦的刑部全擔了,這樣風泉死了,也是孔湫的事情。元輔是她老師,決定著她到底能不能登基,李劍霆心裏不痛快,也不能跟孔湫置氣。
李劍霆原本不打算上轎子,但她臨時改了主意,彎腰進去了。福滿神采飛揚地喚著殿下慢點,給李劍霆把轎簾掖好,催著抬轎太監趕緊往明理堂去。等李劍霆到明理堂時,岑愈已經久候了。他立在簷下,看李劍霆從轎子裏下來,不禁皺起眉。
儲君從前不講究這些,就是這樣才能得了朝臣的青眼,怎麽太後一失勢,連幾步路都走不得了?
岑愈對李劍霆行禮,李劍霆站在簷下回禮。岑愈沒立刻入內,而是肅然道:“春雨貴如油,八城良田都受著這場雨,殿下尚未登基,又無封號,怎可在宮中乘轎?”
李劍霆似是頓悟,斂衽認錯,說:“學生知錯了。”
福滿跟在後邊聽得此言,哪能讓儲君擔著,這轎子可是他安排的,連忙說:“殿下大病初愈,玉體金貴,這雨又大……”
岑愈麵色驟變,喝道:“我與殿下是師生談,內宦豈敢插嘴!”
福滿心道糟了,立刻跪地,磕頭道:“奴婢、奴婢……”
情急間竟然犯了內閣朝臣的大忌!
岑愈跟孔湫都是經曆過潘黨亂政的人,最恨內宦插手政務,福滿平素在辦差大院裏跑,貴在肯裝傻,絕不會插嘴。岑愈看他今日剛到儲君跟前,就敢安排轎子插嘴談話,要是讓他再待幾日,不就亂了套了!
“你今日敢壞儲君習慣,他日就敢亂儲君朝政!”岑愈怫然作色,“閹賊大膽!”
福滿磕得額間青紫,新傷蓋舊傷。
李劍霆道:“是我不好,老師……”
岑愈立即說:“殿下是儲君,君當離奸佞!來人,扒了他的罩麵,把他拖下去!”
福滿是司禮監太監,按照永宜年間的規矩,岑愈絕不能這樣喝令他。他聽著近衛的腳步聲,雙手顫抖,朝著李劍霆膝行,道:“奴婢罪該萬死!奴婢……”
近衛不由分說地扒掉福滿的罩麵,把他拖到明理堂前的空地,雨“嘩啦”地澆著,福滿跪在中央,凍得嘴唇發青。
岑愈道:“掌嘴!”
近衛撩起袍子,站在福滿跟前就是一耳光。福滿被打得左耳轟鳴,他不敢躲,也不敢喊。岑愈沒說停,轉身掀開簾子,示意李劍霆入內,就把福滿晾在空地,巴掌聲沒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