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藺
骨津在洛山收到了端州的信,他當時正準備上馬繼續奔馳,待看完信以後,神情複雜,轉身問順路來調馬的霍淩雲:“這是你臨行前府君寫的信嗎?”
霍淩雲拉著自己的馬,點了下頭,擰開水囊,猛灌一口,說:“就是昨夜寫的。”
骨津把信收到懷中,重新抽出另一封,遞給霍淩雲:“這是二爺給府君的……前去探查馬車的錦衣衛究竟怎麽說的?”
“說是河州衙門窮追不舍,把車夫逼急了,駕車時順著失修的馬道跌到河溝裏。”霍淩雲把水囊掛回去,再把蕭馳野的信謹慎地收到懷裏,“幾個人下到河溝裏查了兩個時辰,沒活口。”
骨津神色越發難看,他奉命過來,實際上是要替蕭馳野看好一燈大師,豈料大師就這麽沒了。骨津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語:“大師去河州幹什麽?”
“那不是他俗家嗎?”霍淩雲跑了一宿的馬,這會兒渾身都是汗味,他道,“按照顏何如的意思,大師是病死的,他倘若早就料定自己活不久,也該回去見見親眷。”
“大師出家時就斷了俗塵,他家中還剩下的都是旁親,不是親生兄弟。”骨津說到這裏,想起大境,繼續說,“況且大師約好今年要回大境,他若是早就料定自己活不久了,也會先履行約定。”
霍淩雲沒跟一燈大師打過交道,他看著日頭出來,說:“我休息得差不多了,該上路了。”
骨津牽著馬讓開些許,霍淩雲掉轉馬頭後,對骨津說:“你到了交戰地,記得跟二爺說,澹台虎也想試試他的新刀。”
骨津沒應,而是說:“讓老虎自個兒給二爺寫信,我不回交戰地了,”他把靴子上的泥巴蹭幹淨,翻身上馬,用馬鞭指向另一端,“我要去趟河州。”
***
簷下擠滿了大夫,都噤若寒蟬,不敢喧嘩。費盛看這地也不是討論的地方,趕緊安排大夫們去隔壁。
孔嶺沒進去打擾元琢休息,跟在費盛後邊,詢問道:“大夫怎麽說?”
費盛看了眼靜止的竹簾,抬臂引著孔嶺往邊上走,小聲說:“都怕得很,開的方子還不如咱們錦衣衛自個兒開的,不敢給先生用重藥。”
孔嶺雖然涉獵廣泛,但確實不通藥理。他神情微怔,定了須臾,說:“那這……”
費盛不好說,先前大夥兒都把希望寄托在一燈大師身上,顏何如這一下打得誰都措手不及。他避開新冒的枝芽,隻說:“府君昨夜給葛青青寫了信,讓他們在厥西十三城找大夫,等到六月以後就能到端州。”
但這三個月怎麽熬?
費盛不敢妄言,他昨夜看著大夫進出,也懸著心呢。姚溫玉平時強撐著,先前在茨州安撫跟前來投奔沈澤川的名士時就耗了精力,當時又和孔嶺等人連夜商定六州衙門的安排,後來再從茨州往端州走,到了端州其實一直沒見好。
孔嶺站了片刻,凝重道:“你且候著,我給府君回個話,府君一宿沒睡,還在堂內等著消息。”
“那您得勸勸我主子,”費盛被姚溫玉咳血的架勢嚇到了,追了孔嶺幾步,“昨日聽聞大師沒了,我看主子也不大精神,這會兒再替元琢先生懸著心,別給熬病了。這裏有我跟喬天涯看著,出不了大事。”
孔嶺匆匆地應了,提著袍子就出了院子。他到沈澤川的院子裏時,看府君正站簷下聽丁桃講話。
沈澤川看見孔嶺,就頷首示意丁桃先停一停。丁桃自打敦州那次後就乖得很,當即閉嘴,退到側旁,給孔嶺讓出位置。
孔嶺斟酌著用詞,說:“剛睡下,院子裏這會兒在熬藥,喬天涯守在邊上,府君也不必太擔心。”
院內清淨,沈澤川沿著台階下來,說:“大夫沒個確切的話嗎?”
孔嶺看沈澤川神色不豫,跟在邊上,道:“這些大夫都是山野郎中,沒見過元琢這般的人物,自然不敢拿尋常藥方糊弄,講話也謹慎得很,但都肯盡心,沒人敢馬虎。”
沈澤川何其敏銳,聽到孔嶺這話,就知道這群大夫裏沒人能給元琢治病,都隻敢往調養上湊,盡力避開風險。
“給餘小再發封急信,”沈澤川駐步,“讓他巡察各州的時候留意各州大夫,能找到的都往端州送,診金就從我的私銀上拿,要多少給多少。”
孔嶺也停下了,看那頭的近衛過來遞信,就沒再出聲打擾沈澤川看信。
沈澤川翻過信,看見上邊是葛青青的私章,他拆開信,看完了,遞給孔嶺,道:“闃都的仗打完了。”
孔嶺邊看了少頃,說:“大帥現下不缺軍糧,缺的是爵位,這事太後看得清,還是要一味強逼,反而助了薛延清一臂之力。”
“她是騎虎難下,”沈澤川說,“心裏邊想用戚竹音,卻著實沒有再能拿出手的籌碼,真的要打起來,韓丞那兩萬都軍誰都打不贏。”
當初沈澤川說到“遠交近攻”的局麵早已逆轉,闃都的疲態顯而易見,他們往東麵對中博和離北隻有八大營可以救急,丹城民田又鬧到這個地步,根本沒有軍防可言,戚竹音就是闃都的救命稻草。
孔嶺看到最後,微微抽氣,說:“潘祥傑和潘藺死了。”
“太後如今對手是薛修卓,”沈澤川看蒼穹陰沉,似有雨來,“哪能全身而退。”
***
闃都下著雨,這是雨季的開端。
內閣要追究韓丞的責,韓丞咬死八大營在牢獄裏殺的官員都是中博細作,雙方在朝堂上罵戰,潘祥傑的死訊就在此刻呈了上去。
梁漼山這才想起來,那日潘祥傑被關在最裏邊,呼救時沒人搭理,大夥兒當時劍拔弩張,他在牢房裏被煙霧活活熏死了,等到獄卒清理牢房的時候才發現。
“糧倉是潘藺開的口,”薛修卓在明理堂說,“戶部現下的賬務明細也是潘藺交代出來的,此人罪不至死。”
岑愈原本就可惜潘藺,便頷首道:“倒不是說要免了他的罪責,罰還是要罰,律法不能壞,但可以酌情裁決。”
孔湫沉吟片刻,把刑部呈報的供詞反複看了,說:“潘藺雖然坦白了,但那也是朝廷追究以後的事情,早在賬務出問題的時候他就是從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內閣最終要把潘藺革職貶籍,流放到槐州去。但是丹城案暫時沒有結,潘藺得在驛站等候傳喚。
潘藺跟潘祥傑那一輩的世家子弟不同,他念書做官,把自己當作讀書人,帶著點傲氣,因此和薛大他們合不來。他如今家中驟變,從世家公子跌成了戴罪庶人,又死了爹,在驛站內受盡冷眼,吃的都是殘羹冷炙。
薛大跟潘藺在蕭馳野的封侯宴有過口角,他本著探望的心,特地帶著珍饈去看潘藺,想和潘藺在分別前冰釋前嫌。
驛站的雜役引著薛大入內,他看那屋子逼仄,便問雜役:“潘承之就住在這裏嗎?他是潘氏嫡公子,還是戶部侍郎……你們怎的就讓他住在這裏?”
雜役拿鑰匙開門,油滑地說:“潘氏不是給抄了嗎?他就是個罪人,朝廷這麽安排,小的們哪敢違背?”他推開門,囑咐道,“大爺也別待太久,傳到刑部去也要問責呢!”
薛大幹瘦的身軀佝僂著,從門邊探頭進去,看見潘藺坐在窗邊。這屋內暗得很,各處都漏著雨,地板都給泡潮了。
潘藺的袍子是潮的,靴子也是潮的。他還穿著在獄裏的那一身,麵上帶著些胡茬,看著憔悴了太多。
薛大提著食盒,跨進門,輕聲說:“承之……我來瞧瞧你。”
潘藺轉過眼,看了他半晌,說:“坐吧。”
薛大把食盒擱在桌子上,挨著椅子坐了,打量四下,道:“你好歹也是……我等下出去跟他們講講,換個屋子也成。”
潘藺眼中通紅,他落寞地淋著漏進來的雨。
薛大坐立不安,挪動些許,在陷入尷尬前主動道:“我今日來,不是……不是來看你笑話。你要去槐州,那麽遠,這一別……今後就再也見不著了,我想送送你……”
潘藺無動於衷。
薛大不知為何,感傷起來。他是嫡出,潘藺也是嫡出,可嫡出怎麽都混到了這個份上?他眼裏蓄淚,躊躇良久,才道:“承之,去年的封侯宴……對不住。我聽聞你放走了元琢,我……我很是佩服。你有才,是被家裏邊害苦了,元輔肯免你的死罪,就是惜才,待你到了槐州,還是有再施拳腳的機會……”
可是這話薛修易講得自己都不信,他們都是依存家門活的人,田稅捅出那麽大的漏子,潘藺到了槐州,也是萬人唾罵,要給人墊腳的。
潘藺沉默須臾,說:“平淨。”
薛修易字平淨,跟薛修卓的延清都是薛老爺子起的,他趕忙“欸”一聲作答。
“我當年出任戶部侍郎,賬本在手上猶豫許久,終究沒交給海閣老。我為虎作倀,害苦了八城百姓,死不足惜,沒什麽可剖白的。闃都風雨經年不歇,如今有了薛延清,”潘藺看向薛修易,仿佛看著多年前還有機會的自己,“八城的榮光到頭了。”
薛大聽得一聲轟雷,炸得闃都亮了一瞬。他以為潘藺會給他什麽忠告,然而潘藺最終說:“你走吧。”
薛平淨把食盒推向潘藺,道:“我給你帶了些吃的……”他也沉默下去,在這裏坐到雨漸漸大了起來,外頭的雜役來催了幾回。
薛平淨起身時袍子也濕了,他對潘藺作揖告別。潘藺站起來,端正衣冠,也回了一禮。
薛平淨不敢再看,轉身而出,在那廊子裏,分不清哪裏是出路。
潘藺聽著腳步聲遠,坐回桌前。他始終沒碰薛平淨帶來的食盒,拿起筆,端端正正地寫下“陳罪書”。
這份書信不是給朝廷的,而是給潘祥傑的,是他們父子間的話別。潘藺寫得很長,像是不知如何麵對父親。他在擱筆時哭了一場,隨後收拾幹淨自己,合衣躺到破席上,再也沒睜開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