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夜

“府君”人人都可以喊,這兩個字因此在蕭馳野口中變得更加隱秘,像是在大庭廣眾下藏著種密語,暗示著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不可告人的親昵。

府君白天坐在高位上睨視群雄,折扇擋掉了其餘的情緒,造就了他眉眼間的冷淡,這是看一眼都會覺察危險的淩厲。可是現在,他隱忍的神情反倒讓“府君”這個稱呼變得羞恥。

沈澤川答不了蕭馳野的話,主動權都在蕭馳野那裏。

蕭馳野危險地注視著沈澤川的側臉,看到沈澤川挑翹的眼角裏藏著**。

沈澤川不知道自己的眼角招惹了什麽事,他如此無辜。

屋內的燭火早熄滅了,窗紙透著外邊的雪光,比平日亮多了。這樣清絕的光輝不講究溫柔,它教唆著屋裏的猛獸,使蕭馳野能看得更清楚,沈澤川是藏不住的玉珠。窗外被積雪壓低的枝丫橫出來,就掛在窗戶邊上,偶爾被鳥雀打擾,晃上幾晃,簌簌地掉下雪來,用盡了力氣卻得不到屋內人的半點關注,因而變得光禿禿,顯得十分寂寞。

天上月懸在高處,它也瞧不清屋內的景。

沈澤川用指尖揪著氍毹,脖頸露出弧度像是在認輸,隻是他連認輸的姿態都這般令人發狂。

蕭馳野今夜全勝而歸,他一貫如此,卻毫不得意,隻是滿足。這景他百看不厭。

窗外枝頭的積雪又撲簌簌地往下掉,沈澤川隱約聽見幾聲夜鴉鳴叫。鴉飛了,他變成了雪,在屋內被熱成了水,呼吸都顧不上。他腦袋裏記得那麽多事情,每到此刻卻隻剩蕭馳野。

蕭馳野,阿野。阿——沈澤川被捏著麵頰,挨到了蕭馳野的吻。

他就忘了怎麽接後麵那個字。

***

後幾日都是晴日,隨著三月的逼近,中博也有了春來的氣息。不僅茨州的雪化了,就連端州的雪也化了些許。骨津和鄔子餘負責盯著人把道都清出來了,該修的官溝要趁早報上去。

因為沈澤川暫時回不了茨州,姚溫玉隻能到端州來。他行動不便,身體不好,路上的車馬就走得慢,孔嶺和餘小再先在敦州等著他,隨後三人一起到達端州。

費盛在外邊迎接,把先生們送進去,又跟著喬天涯去清點帶來的物資。他到了跟前,看見霍淩雲,便對小聲喬天涯說:“你怎麽把他也帶來了?”

今天不冷也不熱,道路清得快,出門踩不著泥。費盛本來有個好心情,見到霍淩雲,隻剩十分不耐。周圍卸貨的人多,人多眼雜,費盛不想為著個霍淩雲和喬天涯鬧不痛快,傳到主子耳朵裏那就得不償失了。他強忍著跟在喬天涯後邊,想把事情問個明白。

“掛了腰牌就是正規受編的錦衣衛,”喬天涯幾步跳上馬車,頭都沒回,“我不該帶他來嗎?”

日光照下來,費盛搓了搓略顯冰涼的手,感覺煩躁。他看向霍淩雲的目光太直白,沒什麽遮掩。喬天涯也看過去,那邊的霍淩雲覺察到他們的目光,轉頭跟他們倆挨個對視,尤其是費盛。

“這人擱在跟前多危險,”費盛轉開目光,臉上沒笑,不想搭理霍淩雲,“端州又不比茨州,出了岔子誰能擔?”

“我擔,”喬天涯蹲下身,把煙槍摸出了,在擦火的空隙看費盛一眼,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在主子跟前耍心思。”

喬天涯這話已經說得十分明白。

費盛聽到就不大樂意,說:“自從他進來,我可半點事兒都沒找過,你搞這麽衝何必呢?”

“生什麽氣啊,”喬天涯嗬了口煙,不在意費盛的語氣,他了解費盛,“我是實話實說。你把他冷置在邊上不用,是等著主子親自用嗎?到了那會兒,他可就不歸你管了。”

沈澤川留下霍淩雲,沒殺他,就是要用。現在人放在費盛跟前,費盛如果一直這麽讓他閑著,等到沈澤川不耐煩了,就像喬天涯說的,那就不歸費盛管了,到時候他麵子上也掛不住。

費盛又看了眼霍淩雲,把喬天涯的話聽進去了。可是那話在他心上澆油,讓他更加不痛快。他憋著口氣,也沒個發泄渠道,在喬天涯跟前還要臉麵,不肯把自己放得太低。他和喬天涯同在錦衣衛當值,喬天涯說的他都懂,他就是忍不下去。

“你是正兒八經從闃都出來的,”喬天涯掂量著煙槍,覺得這事得說,還在勸他,“他是半路出家。你跟主子的情分不一樣,跟錦衣衛的情分也不一樣,你怕個鳥?不說別的,光憑你費老十這張嘴,也能壓他一頭。”

“你這是踩咕我呢,”費盛收回目光,想了片刻,說了實話,“這人有心機還有能耐,隻要留下來,出頭就是遲早的事。”

沈澤川現在要待在端州建輕騎,那不是靠嘴皮子能拿下來的差職。費盛原本以為這頭肯定得歸自己管,哪想沈澤川直接把姚溫玉調了過來,喬天涯也到了。費盛不敢想太深,他知道利害,這是他的優點。

“你也有本事,”喬天涯說,“總把心思放在這上頭,反倒耽擱了你自己。主子什麽看不到?該是你的跑不了。”

費盛不想在這事上跟喬天涯詳談,他們壓根兒就不是一路人,也不指望喬天涯能和他同仇敵愾。他看著喬天涯手裏的煙槍,皺起眉,揮開飄到眼前的煙霧,納悶地問:“你怎麽又抽上了?”

“沒事幹。”喬天涯熄掉了,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顯得有些寡言,和以前不同。起身後沒再聊這些,仔細看著人卸貨。

***

沈澤川把折扇倒握著,輕輕敲在桌麵上。他換了新耳墜,瑪瑙珠子襯得膚白,就是太紮眼了,讓旁人也不敢追著看。

“羅牧那頭的賬本我謄抄了一份,”餘小再把本子呈到沈澤川跟前,“還請府君過目。”

桌上供著瓶枯枝,那是丁桃拾回來插的。餘小再不知道,原本想誇幾句,又怕馬屁拍錯了下不了台。沈澤川頷首示意餘小再坐,餘小再便坐了回去,靜氣凝神,不再瞟那枯枝。

沈澤川對此渾然不知,他把賬看了,說:“馬上春耕,看著挑個人過去,旁佐羅牧辦公務,他到底是一個人,兩頭跑也辛苦。”

這意思就是今年不能再讓羅牧在茶州獨大了,得派個人過去牽著他。羅牧為人如何,孔嶺最清楚不過。

“那我倒是有個人選,”孔嶺在側旁說,“這次我奉府君之命下到燈州,在那裏遇見個二爺故人。”

“策安的故人?”沈澤川合上賬,想了須臾,卻沒想起誰來。

蕭馳野在樊州能有什麽故人?他常不在中博。

孔嶺見沈澤川沒想起來,便給他提了個醒,說:“王憲,此人府君還記得嗎?原先在闃都戶部主事,鹹德八年那會兒主理禁軍開支,跟二爺有數麵之緣。”

沈澤川這才想起來。

說起來這個王憲,原先跟蕭馳野不和,經手過泉城絲的事情。他當時在行刺案裏被香芸構陷向蕭馳野行賄,因此遭遇貶謫,離都前蕭馳野去戶部走了關係,讓他沒有徹底丟掉官位,隻是放到中博來做事。

這事別說沈澤川,就是蕭馳野也忘得一幹二淨。

王憲到了燈州,沒多久就遇著土匪強襲,裝瘋扮傻逃出衙門,跟著流民困在燈州,直到楊裘身死,孔嶺前去巡查衙門時才重新冒頭。

“依照二爺的意思,這人本該到咱們茨州來,但當時緊跟著出了事,”孔嶺婉轉地說,“戶部就改了他的差,讓他下到了燈州去。他在燈州吃了很多苦,見到我時還惦記著府君跟二爺的恩情。”

沈澤川細想少頃,說:“他既然肯,就把他派去茶州。他原職是戶部官員,到茶州協辦稅賦,在事務上也不算陌生。”

沈澤川信不過羅牧,這下正好,在茶州放一個精於稅賦的王憲,就能嚴控羅牧的賬本。茶州如今最關鍵的就是錢,隻要把銀子攥在手裏,羅牧就翻不了天。

時候還早,解決了這件事,沈澤川先擱了三州雜務,問姚溫玉:“元琢這幾日還好?”

姚溫玉膝頭蓋著絨毯,聞言說:“承蒙府君掛念,沒什麽大礙。”

“茨州到端州雖然有馬道,但還是隔得遠,我擔心你路上受寒,眼下看著無礙便放心了。”

姚溫玉等沈澤川寒暄完,才說:“我從茨州倒帶了個消息給府君,”他頓了須臾,“幾日前丹城傳的風聲,說潘藺和潘逸兩人已革職查辦,交由大理寺及刑部候審。”

沈澤川眼眸倏地看向姚溫玉,說:“這麽快?”

丹城潘氏一門三員,潘祥傑、潘藺、潘逸都是朝中大臣,又與遄城費氏聯姻,在如今的世家殘餘內分量不小。太後還想要把持朝政,就離不開潘氏的鼎力相助,為此潘藺革職就是太後的損失。

“梁漼山跟著薛修卓一到丹城,就即刻開始稽查田賬,”姚溫玉說,“他們沒要潘逸呈遞的原賬,而是直接派人下去,親自丈量。”

潘逸原以為有潘祥傑和赫連侯作保,還有潘藺下派的梁漼山居中旁佐,這次的賬目稽查也能糊弄過去,起碼能熬過這個春天,豈料梁漼山就是衝著查賬來的。

“其間有折子彈劾薛修卓,要轉查泉城賬,但被孔湫給駁回了。”孔嶺說道。

沈澤川的折扇定在了桌麵上,他緩緩皺起眉,說:“去年的太學風波還不到一年,孔湫與岑愈先後在其中受到筆伐,當時跟薛修卓可是勢不兩立,怎麽這麽快……”

“厥西督糧道也下了獄,牽扯到遄城賬目問題,說是關稅有貓膩,現在受都察院彈劾,連荻城也受到了波折。”姚溫玉出身世家,對其間的線遠比旁人敏銳,他說,“厥西的督糧道,按道理跟遄城沒關係,但都察院是一起彈劾的。”

“遄城的赫連侯跟花氏走得近,”沈澤川說,“但他明麵上不管遄城賬,岑愈現在連他都彈劾了,說明赫連侯有把柄落在岑愈手中。”

他用指腹摩挲著扇沿,想了想。

“這事蹊蹺啊……顏何如在哪兒?叫他來。”

孔湫肯和薛修卓握手言和,這其中必定有原因。沈澤川的眼睛被擋在了闃都城外,但他必須時刻都清楚闃都在做什麽。如果潘藺真的因此被辦掉了,那不僅意味著世家受挫,還意味著在闃都爭奪戰裏,太後落單了。

顏何如進了門,屁股一挨著凳子,就滔滔不絕:“我這幾日可憋死了!府君,你不喊我,那鄔子餘就不放我出門,啟東的軍糧還沒送完呢,我心裏著急,火氣直竄。這端州太破了,來張墊子行不行?坐得屁股怪疼的……”

顏何如在沈澤川的目光裏逐漸閉嘴,他挪了挪身體。

“……行賄嘛,”顏何如小聲說,“赫連侯還能有什麽把柄?他一個閑職侯爵,為了兒子的前途四處跑,平日就愛送點東西。那梁漼山不是要去丹城嗎?赫連侯腦子被門夾了呀,叫那厥西督糧道給梁漼山送袋金子,這不正好撞人家手裏了嗎?我就說這梁漼山也不好整,他可是跟江\\\\青山一個路子,這下好了,赫連侯這袋金子搞垮了一幫人……”

“行賄?”姚溫玉忽然出聲,他看向沈澤川,“潘藺肯指派梁漼山,就是把梁漼山視為心腹的意思,那赫連侯何必再畫蛇添足給他送金子?”

“他傻唄,”顏何如敲著茶蓋,想起費盛摁過自己的頭,記仇道,“費氏都傻,腦袋不靈光,那小侯爺費適都及冠了,還遊手好閑,他們家哪能頂事。”

“赫連侯好歹跟著太後,花思謙倒台的時候他都沒死,”沈澤川眸光微沉,“他就是要拿捏梁漼山,也不該給梁漼山送金子,還周轉到督糧道,這簡直就是把自己送到梁漼山麵前,他圖什麽?”

“誰知道他圖什麽……”顏何如眼珠子一轉,跟著坐直身,趴在桌麵上,對沈澤川露出吃驚的表情,“這事要不是赫連侯幹的,那他也太慘了!這就讓薛修卓直接捅了家,連帶著潘氏一門全落水了呀!”

沈澤川在電光石火間想通了,折扇“啪”地扣在桌麵,嚇得顏何如一哆嗦。

姚溫玉猛然咳嗽起來,他掩著唇,攥著帕子,在微微佝僂間平複著自己的咳嗽聲,接著說道:“好謀算……薛延清好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