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
誰曾想尹昌的澡洗了將近兩個時辰,等得書齋內的先生們饑腸轆轆。餘小再眼瞅著桌案上的糕點,肚子直叫。
“猶敬,”沈澤川從茨州要務裏抽身,說,“二月用兵端州,敦州就是補給營。澹台虎在那頭對衙門事宜不了解,你還得再去看著。我給你巡察之權,有事可以直接稟報到我的案頭,不需要再轉呈驛站。”
餘小再是都察院禦史,算是岑愈的學生,早年做過巡察禦史,經常外勤地方,對衙門裏的門門道道都很熟悉。如今重建敦州,派過去的要職胥吏都是由茨州擇出來的新人,用起來不放心。沈澤川沒有把餘小再留在敦州做監察道,而是給他巡察直報的權力。雖然餘小再還沒有明確的官職,但他的分量很重,這就相當於中博目前的臬台,手裏捏著中博各州各道的吏治考核。
餘小再連忙收回目光,起身朝沈澤川行禮。
“敦州新建不久,”蕭馳野坐在沈澤川旁邊,對餘小再說,“澹台虎是武職,原本不該插手衙門案務,但如今各州缺人,就暫且沒了避諱。他在這方麵稍顯遲鈍,大事上得靠你多多提點。”
澹台虎是蕭馳野的心腹,下放到敦州是為了填補中博空缺的將職,讓他守敦州實際上算是委屈了,有著這層關係,敦州衙門裏沒人敢逆著澹台虎,蕭馳野這句話就是給餘小再撐腰。餘小再現在有了沈澤川巡察直稟的委任,又有了蕭馳野這句話,走敦州就不怕任何人,往後下到其他州也有足夠的底氣。
餘小再喜上眉梢,又不好站在這裏流露太過,忍著高興,對他們倆人再次行禮,說:“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負府君和二爺的垂天之恩。”
餘小再答得響亮,肚子也答得響亮,兩方一唱一和,震得書齋內鴉雀無聲。
“今夜是守備軍的慶功宴,”沈澤川看天色都暗了,“我就不拘著諸位先生了,開席吧。”
席就設在偏廳,原本沈澤川是主座,但蕭馳野回來了,尹昌也沒有到場,他就稍坐了片刻,意思到了就退了。在座的多是幕僚,沈澤川在的時候也不敢飲酒放肆,府君退了更自在些。
喬天涯不在,沒人盯著,姚溫玉卻不過先生們的盛情,就跟著飲了幾杯酒。等到喬天涯回來時,元琢已經微醺了,正靠椅子上跟孔嶺和高仲雄談笑。
喬天涯看他難得放鬆,就沒跨進門,擱了門簾,在簷下陪著。
費盛找到喬天涯,老遠就招手,隔著細雪說:“走啊,杵在這兒幹什麽?值廬裏也設了一桌席,就等著你呢。”
喬天涯沒動,靠著門柱時有點不羈,說:“主子那頭安排了?”
“那鐵定得安排妥當了。”費盛走到喬天涯跟前,從門簾的空隙往裏瞧了瞧,“先生們散得晚,你待會兒再過來也來得及。這裏裏外外都是近衛,出不了大事。”
喬天涯想了片刻,抬起簾子。那頭的姚溫玉往這邊看,像是知道這兒有人等著。喬天涯頓了須臾,放下簾子,說:“我屋裏還有幾壇好酒,你叫人去拿,權當是我給大家的賠罪。”
費盛立在邊上定了會兒,隻說:“誰稀罕你那幾壇酒,沒勁了啊,主子都放了行,你還把自個兒拘在這裏。”他喝了點酒,比平時話多,“主子前些日子讓我招募新人,你知道嗎?”
喬天涯抱臂,用眼睛打量他,說:“知道。”
費盛抬指點著自己,又點了點喬天涯,含著酒嗝說:“我給你說句實在話,以後在端州建騎兵,主子最屬意你,你能打嘛。可如今算怎麽回事,你跟著姚溫玉,倒像是忘了自己根在哪兒。你這麽著下去,遲早要把前程糟蹋沒了。”
喬天涯的刀柄落了雪,他看向庭院,漫不經心地說:“我的前程在這兒呢,你也忒操心了。”
“你是太傅給主子的,”費盛放低聲音,恨鐵不成鋼,“主子收你那日,也收了仰山雪。”
喬天涯曾經發誓要做沈澤川的刀,膽識,心性,身手,他什麽都不缺。如果他肯,在中博就能做像朝暉和晨陽那樣的近衛,往後前途無量,光複門楣不是夢話。可是他自從被放到了姚溫玉身邊,欲望就沒了。這次招募新人的差事沈澤川交給了費盛,隨軍的差事也交給了費盛,那都是喬天涯不要的。
喬天涯把飄來的雪花吹掉,看那白瓣被風眨眼間就卷走了,消失在這黑沉沉的夜裏。他沒有拂掉佩刀上的積雪,也沒有回答費盛。
***
蕭馳野卸了甲,著著單衣看費盛的呈報,上邊寫了出兵樊州的詳情,他說:“翼王連火銃都能搞到手,這本事通天了。”
“一百三十五隻,”沈澤川褪著寬袍,“都是春泉營的東西,上邊還刻著兵部的號。”
“他一個山野流寇,沒有正規軍,”蕭馳野抬臂搭著椅把手,看著沈澤川脫衣,“誰給他供這麽貴重的玩意?”
沈澤川的寬袍滑過臂彎,掉在了氍毹上。常服上是珍珠扣,在彈開時發出了細微的“啪”聲,白皙光滑的脖頸頓時浮現。沈澤川手指半掩,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他這份散漫沒有設防,像是被壓在氍毹間都不會反抗,心裏還想著別的,所以顯得格外**。
“火銃流失在外對闃都沒有好處,該是偷出來的。”
沈澤川的喉結在說話間會滑動,蕭馳野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它,對它熟悉萬分。沈澤川每次汗如雨下時都習慣仰頸,因為蕭馳野太高了,讓他即便躺在被褥間,也需要這樣去迎接蕭馳野的親吻。
蕭馳野想到很多畫麵,但他神情自若,沒有流露半分。他的拇指正在無意識地摩挲,讓骨扳指輕輕轉動,說:“尹昌是不是帶回了俘虜?”
“翼王的男寵,姓霍,成峰說是燈州原指揮使霍慶的兒子。”沈澤川說到這裏,看向蕭馳野,“明早可以見見。”
“這人用火銃嚇退了尹昌,”蕭馳野說,“會玩啊。”
“肯定有人教他。”沈澤川解掉了最後的珍珠扣,鬆手時常服落地。
美人終於舒服了,順帶著踢掉了腳上的木屐。沈澤川背著昏光,窄腰透出來,像是兜不住的玉色。蕭馳野嚐到了隱秘的愉悅,這就像是不為人知的把玩,對蘭舟的欲望緩緩爬滿了他的胸腔。
“明早送幾隻火銃去離北,軍匠能畫出圖紙。海日古在北原校場偷學了尹昌的陣型,打得我還不了手。這次出兵端州,我要尹昌隨行。”蕭馳野把費盛的呈報扔在桌案上。
沈澤川端著茶喝,聞言瞟向蕭馳野,意味深長地說:“不帶我嗎?”
“行啊,”蕭馳野跟沈澤川麵對麵,佻達地說,“我家有悍虎,平時盯得太緊了,隻有行軍路上能與你偷歡。”
沈澤川上挑的眼角裏貓著壞,說:“你妻好凶,我怕他。”
蕭馳野學著沈澤川上回的語氣:“我也好凶啊。”
“我不怕你凶,”沈澤川把折扇抵在兩個人的唇間,像外邊的狐狸,“可是你好久才來啊。”
蕭馳野稍稍偏了頭,說:“這能怎麽辦,我懼內啊。”
“我都想要。”蕭馳野低聲說道。
***
時隔這麽久,這次感覺截然不同。
心跳,聲音,呼吸。
蕭馳野都要,他霸占著沈澤川。
沈澤川受不了,蕭馳野連他還沒有淌出來的淚珠都要奪走。
蕭馳野曾經想要天空,想要草野,還想要鴻雁山,他熬鷹馴馬,奔馳在夢中的大地,可最終他都不想要了。
他要沈澤川。
沈澤川哭了起來。
蕭馳野以為他在害怕。
但是他微抬起下巴,說:“我好愛你啊。”
這句話既像是他的瘋狂,又像是他的撫慰,不論哪一個都能輕而易舉地擊敗蕭馳野。這雙眼眸裏浸透的波光像極了那天在敦州,他從撫仙頂跳到了蕭馳野的懷裏,即便此刻沒有疾風和大火,他也壞透了。
蕭馳野為此佯裝憤怒,又為此格外愉悅。他懷揣著世間獨一無二的沈蘭舟。
蕭馳野俯下身來吻住沈澤川,像是禁錮。
潮濕的夜湧動在斑駁的樹影間,竹簾靜歇,廊下沒有人候著,屋內的私語都藏在垂帷裏。庭院裏的竹筒傾斜,在雪片間泄著清涼的水,衝刷著凍住的苔蘚。猛斂翅歇在廊下的橫杠上,歪頭聽了半晌,又歪過頭閉目睡覺。偶爾幾聲寒鴉鳴,也吵不到有情人。
***
姚溫玉枕在喬天涯的背上,勉強睜著眼,看著陰沉的天空,道:“手可摘星辰……”
“歇吧,”喬天涯說,“今夜沒星辰。”
夜晚小雪拂麵,姚溫玉抓了把虛空。他的酒氣混雜著藥香噴灑在喬天涯耳側,忽然道:“你紅什麽?”
喬天涯沒回答。
“你熱什麽?”
喬天涯還是沒有回答。
姚溫玉俯下頭,在喬天涯的後肩上埋起臉,喃喃道:“天生我究竟何用?行不通,道不明……既沒有淩雲誌……也不見富貴命……”
喬天涯踩過薄雪,靴底發出吱吱叫的輕響。
姚溫玉手掌輕拍,跟著雪聲,低吟道:“古來聖賢皆是死,唯有飲者留其名……”
喬天涯覺得自己後頸被濡濕了,他知道那不是雪化,但他仍然說:“雪掉進來了,你替我擋一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