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節 接力

黃陽落海,浪湧潮生。黃昏的渤海灣,沉寂在懶洋洋的氣氛中,即將進入沉睡。

靠著一根破爛的廊柱,胡子拉碴,一身短打的蔣虎,同樣懶洋洋半躺著,嘴裏叼著根稻草。

蔣虎是天津本地人,早年間做過遊俠兒,也跟過馬幫。等到崇禎爺上位後,年景愈發不好,蔣虎違反大明律的買賣也沒少做。

後來,突然有一天,來自南方的船隊塞滿了港口,新奇的南貨堆滿了貨棧。

時至今日,天津衛早已變成了北中國最大的貨運集散地。闔城老少無一裏外,都主動或被動地變成了曹大帥的員工。

這座城市,幾年前就姓曹了。

蔣虎也沒有逃脫這個規律。城裏麵既然好找活了,他也沒必要去外間過苦日子。一來二去,憑著本地老戶的優勢,蔣虎在梅老爺的金利來商行聘了保安。這幾年下來,人界中年的蔣虎,算是過上安穩日子。

今天他是被派出來“望風”的。

話說,自從韃虜再一次入關後,天津就是一日三驚。現如今,通往西邊和北邊的商路已經全部斷停。

隨著時間推移,氣氛越來越緊張。每天都有最新戰報傳從港務局的官方快報上傳出來:入關十餘日,韃虜已陷京城周邊十餘城,擄得生民十餘萬,財貨無數。

穿鞋的最見不得光腳的鬧事。現如今天津城裏的富豪和中產人數呈指數型上漲,遍地財貨,富可敵國,不正是韃子最喜歡搶一把的肥羊之城嗎?

雖說有飛虎營坐鎮,但其單薄的人數在韃子十幾萬大軍麵前,怎麽看都不保險。於是城中“父老”一開始便合夥湊了幾百萬兩白銀的軍餉,前去飛虎營請願,希翼能請動大帥再次出山滅寇。

至不濟,也要派些人馬來保衛桑梓。

不成想,飛虎營不但退了銀子不說,還放出消息:大帥正率主力在海東清繳哈士奇國反叛軍,短時間內回不來。

這一個消息,把闔城老少嚇得不清。

好在隔了沒幾天,就有幾千名東江鎮兵馬泊來天津協防。

天津就在東江鎮和登州中間。早年間毛文龍和登州官場那點破事,直至後來東江鎮崩散,天津人在隔壁是一清二楚。

雖說看不上東江鎮的叫花子,但既然是大帥邀來助拳的,老少們還是捏著鼻子對前者表示了歡迎。

就在這種煎熬中,卻總有聰明人能猜到些什麽的。明人,隻是缺乏了幾百年的見識。單論大腦容量,明人和穿越者沒有區別。

譬如說天津商會主席,金利來商行東主、本地著名社會賢達,飛虎營某營營長梅撫西之父,梅老千戶。

梅千戶是接觸曹氏最深的本地人,所以他平時也參與了一些軍民共建項目……這次大戰,梅千戶就負責天津各坊市的支前運輸隊組建,以及擁軍家屬的安置慰問等工作。

大約是從支前運輸隊的籌建力度上嗅出了點什麽。梅千戶最近,開始秘密派人去海河口“望風”了。

蔣虎做為梅家的老保安,這幾天輪到他去海河口望風。

海河入海口,距離天津城還有點路程。早在好幾年前,穿越勢力就在海河口發動了大型工役,沿海岸修建了天津外港。

蔣虎今天待的,是外港南邊的一處廢棄墩台……現如今早就沒有什麽海盜了,也沒有衛所兵了。兩者不知不覺間都消失了。

和蔣虎一同待在墩台上的,是另外兩家大佬派出來的望風人。

他們三個已經在墩台上待了兩天。每天都是大清早來墩台望風,晚上回外港睡覺,很是無聊。不過過了今夜,蔣虎就可以回城換人來了。

就在蔣虎無聊望著南邊大海發呆的時候,一旁錢行史員外家的護院老吳悶聲說道:“時辰差不多了,回吧?”

蔣虎聞言來了勁。雖說這會天色離黑還早,但畢竟已經是黃昏,說下班時間到了也沒問題。誰讓待在墩台上太過無聊呢。

於是蔣虎一個蹦子跳起來:“走走走,回港,殺雞,切麵,再鬧兩口。”

墩台上三個人一對眼神,紛紛開始收拾帶來的零碎裝包,然後挨個踩著梯子往下走。

就在最後一個最年輕的護院小廖準備下梯時,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的他,卻突然僵住了:“虎,虎爺,我咋是看見煙了呢?”

已經下到墩台二層的蔣虎,聞言趴在梯子上愣了愣,最後還是又爬了回來。

“啊!”爬回來後就隻一眼,蔣虎就愣住了:目力所及之處,一道淡淡的黑線出現在了海天之間。

“等著看。”蔣虎定了定心神:“沒準是小貨船隊。”

沒多久,蔣虎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臉。海麵上粗黑的煙柱似緩實快,從一變二,再從二變三,越來越多,直至最後顯出了全貌:一個巨型船隊。

又過一會,看清除打頭的幾艘威武的戰列艦後,蔣虎使勁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哈,有大炮艦,該是應了老爺說的……這是曹帥親至了啊!”

三個望風的飛一般爬下墩台,跳上一旁帶來的馬匹,風馳電掣般往天津城趕去。

這幾位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天津又是北中國馬匹集散地,所以他們都是一人雙馬。一路不停,來回換馬,幾十裏路說話就跑完了。

得知消息的梅千戶大喜過望。賞了蔣虎銀子後,一疊聲下令,命府中下人連夜準備好香案等物,以備不時之需。

第二天淩晨,天光稍稍亮起,老城內外已經喧鬧起來,消息閃電般在明人中傳播。大批騎馬甚至步行的人,紛紛出城,沿著海河兩岸尋找目標。

上午十點,喧鬧的人群回來了。他們伴隨著海河中冒著黑煙的船隊,像是接親隊伍一般,呼喊著,笑鬧著,人流匯聚成了歡樂的海洋。

正午,北伐軍參謀長衛遠,第一個從三千噸級的開遠號戰列艦上走了下來。萬民矚目中,北方大都督韓小波迎上前,兩人緊緊握手。

緊接著,潮水般的歡呼聲中,背著戰術背包和步槍的北伐軍士兵,從船艙中湧出來,開始下船。

衛遠這邊,則在韓大都督引領下,與一旁備好了香案,背後插著“解民倒懸”“澤被蒼生”等旗幟的本地“父老”打招呼寒暄,順帶感謝一番父老們擁軍支前的準備工作。

這一天,是九月二十七日,距離李繼春破揚古利,剛剛過去三天時間。

隨後,草草吃了兩口飯,北伐軍自司令韓小波以下,所有營以上軍事主管,齊聚飛虎營大堂,開始緊急戰略部屬。

第一項,自然是通報當前局勢。

一個臂章上繡著神秘符號的信息化作戰參謀,指著大地圖上諸多要點,講出了現在的局勢:飛虎營騎兵主力,目前依舊在唐山一線和敵蒙古八旗一部對峙。

按照之前的指令,為了避免刺激到敵人,所以飛虎營騎兵隻保持了唐山一線的實控權,並沒有和蒙八旗過多接觸。

其次,自今天淩晨開始,原春雷營騎兵一部,以及東江鎮騎兵一部,已經在天津北、西、南三個方向撒開了封鎖線。自今日淩晨起,天津許進不許出。

這個封鎖動作,預計能保證四十八小時內的信息遮蔽。

“用不到那麽久。”

高座於上首的參謀長衛遠,這時大聲說道:“咱們的主力已經在登州修整了好長一段時間,不存在水土不服的問題。今天下船,明天就可以開拔。”

“嗯。”韓小波讚同地點點頭,吩咐道:“說一說清軍兩方麵主力的情況。”

“京畿地區的西線清軍主力,沒有觀察到明顯撤退跡象。其最遠一部,目前已達邯鄲、館陶一線。”

韓小波和衛遠,不為人知地對了一下眼色:還是收斂了許多啊。

穿越者內部,有一些隻能自己人分享的秘密:原本曆史上,這次入關,後金兵鋒最遠鋪平了黃河一線,東邊抵達了天津寶坻,比這個位麵大膽了許多。

“東線清軍主力,根據兩小時前的電報,並沒有繼續攻打春雷堡。”

聽參謀這樣講,韓小波和衛遠互視嗬嗬一笑。

額駙揚古利自三天前送光了手頭的白甲兵後,就像被打斷了脊梁的狗,癱在春雷堡下不動了。

而根據北伐軍參謀部判斷,稍後收到消息的阿濟格,不太可能再一次鼓動揚古利作戰……已經在大明腹心地區盤桓了一個月了,收獲也達到了最低預期。

這種局麵下,考慮到揚古利的下場,阿濟格對曹氏的忌憚肯定提高到了頂峰。所以,這兩天內,阿濟格有很大概率下令撤軍。

思索片刻,衛遠肯定地說道:“時間剛剛好。即便貝勒爺現在下令撤軍,分散在廣大地區的部眾、財貨以及移動緩慢的俘虜,都是需要時間歸攏的,沒有二十天時間,他撤不走。”

這一次,早已有了通盤考慮的韓小波,並沒有給大家過多的討論時間。很快,在和衛遠低聲私聊幾句後,韓小波起身,開始下達作戰命令。

一:重炮部隊要發揮英勇頑強,紀律嚴明的作戰精神,即刻出發,爭取早日抵達戰區。

二:輜重部隊隨即出發。

三:主力步兵於明晨依次出發,目標唐山。

四:其餘騎兵主力,掩護步兵緩慢前進。待行至唐山一線後,全軍加速突擊,目標三屯營。

以上是行軍命令。至於戰術……同時起身的參謀長衛遠哈哈一笑:“敵我實力差距過大,平推則可。”

……

隨著司令官一聲令下,天津武庫中早已儲備好的四門二十四磅長管海軍重炮,在眾多炮兵牽引下,緩緩出了庫。

接下來,人數多達五百一組的支前隊伍,分工合作,將火炮分別掛在了二十匹馬組成的馬隊身後。

支前隊伍都是以天津城內各坊市命名的。麵帶驕傲之色的壯漢,喝幹裏甲敬的二鍋頭後,瀟灑地扔了碗,然後在路邊街坊鄰居們的叫好聲中,驅趕著馬匹,沿著主幹道,緩緩將重炮拉出了城。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北伐軍這一次先行出發的輜重隊伍,也是頗有當年淮海戰役的風采:幾千輛小推車在當天下午陸續出城,上麵插著各種三角形的小旗。

第二日一早,天色還沒有發白的時候,大批北伐軍士兵就靜悄悄踏上了北行的道路。同一時間,北伐軍司令部隨軍出發。

北伐軍司令部的戰略很簡單:天津距離唐山兩百裏。二十八日步兵出發,正常行軍,三十日前,主力就能到達唐山一線。

到那個時候,無論怎麽掩飾,大部隊都不可能不被蒙古騎兵發現。所以,一切的戰略佯動,三十日開始就沒有必要了。剩下的就是突擊。

大戰前的緊張氣氛下,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二十八日全軍趕路,二十九日,總人數超過一萬五千,分五路前進的北伐軍步兵主力,超過了行動緩慢的重炮和輜重部隊,趕到了唐山以南二十裏的碑莊修整。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就在這天下午,騎在馬背上的韓小波,收到了無人機發來的實時監視報告:京畿地區的清兵有收縮跡象。

另:春雷營急電,揚古利部開始緩慢撤退,請示是否追擊。

“都是步兵,追什麽。告訴李繼春,守好堡子,追人的事他不要管。”

說到這裏,韓小波用手背甩了一下電報:“看看,貝勒爺終於下決心了。”

“駙馬爺是二十四號敗的,算貝勒二十五號接到消息。”一旁馬背上的衛遠接過電報看完後,沉吟了一下,這才說道:“也就是說,貝勒用了三天時間,終於決定了戰略撤退。”

“也不能算慢。畢竟駙馬爺隻是沒有攻下城堡,蒙古人也沒有發現我主力北上的消息。”韓小波甩了甩馬鞭繼續分析:“貝勒爺現在人在薊鎮,不可能知道我們出發了。所以東西兩線清兵的行動,是溝通完畢後的有序撤離。”

衛遠搓了搓胡子拉碴的下巴:“東線這邊,額駙緩慢撤退,那也不是知道我們來了,而是無奈回走廊山口布置防線……嗯……我看可以臨時調整,讓騎兵先打。”

韓小波哈哈一笑,然後加鞭催馬:“敵不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嘛。哈哈,這個方案我同意,讓步兵正常行進,咱們帶著騎兵趕路。”

司令員和參謀長統一了意見,全軍就要貫徹執行。

當天下午,局勢突變。一直以來謹守唐山防線的飛虎營騎兵,突然間,在整條戰線上,對當麵蒙古騎兵發起了猛烈進攻。

甫遭打擊的蒙古騎兵,二話不說轉身就逃。

這些日子下來,蒙古人早就摸清了己方和對方的實力差距。要不是看飛虎營沒有攻擊欲望,蒙古人早就轉進了。

蒙古人這一逃,趕在黃昏前,輕鬆跑完了一百多裏路……業已率軍回返的額駙揚古利,由此知道了最新軍情。緊接著揚古利便下令全軍加速,以急行軍的態勢往山口趕回。

……

揚古利知道軍情的同時,由北方大都督率領的北伐軍各路騎兵縱隊,業已追趕到了春雷堡下。

帶著諸將下馬,親自來到春雷堡牆的人肉緩坡前,韓小波等人也是赫然起敬:穿越眾自出山以來,從來都是裝備碾壓敵手,很少能打出如此慘烈的攻防戰:“李繼春,你部英勇善戰,作風頑強,頓敵於要隘之下,此役當居首功!”

一旁穿著校官服的李繼春,當即立正:“全靠大都督指揮有方,將士用命。”

韓小波嗬嗬一笑:“也不用謙虛。這樣,春雷營之前的一千騎兵,現在就歸建。咱們後續再以春雷營為基礎,擴建北伐第四師,你繼續擔任師長。”

韓小波這兩句話,頓時令他身後一幹東江軍頭不爽了,紛紛拿斜眼瞥起了李繼春這個老雜毛:北伐第四師是正規軍番號。韓小波這句話,就代表李繼春一戰脫了客將籍,轉入大帥嫡係了。

李繼春當即敬禮:“末將謹遵大都督軍令!”

“至於其他封賞……”韓小波幹笑一聲:“容後再說,你們都懂的。”

“末將不敢,末將曉得輕重。”

在場的都是老牌反賊,誰還能不懂韓小波的意思:曹大帥現在還不能以皇帝名義大肆封賞下屬……這不那誰誰還在龍椅上坐著呢,大帥還是要臉的,程序正義還是要講的,畢竟都忍了這麽久了,也不差這幾天。

說到這裏,韓小波摳了摳臉,開始安排起了下一步工作:“那就這樣,我們去追駙馬爺,你繼續守在這裏。”

李繼春自然清楚大軍動向,也知道自己責任。但這種時候,他肯定要表一表請戰姿態的:“末將願隨大都督同往!”

“李繼春,本將勸你凡事掂量著些!”

韓小波這邊還沒說話,一旁東江鎮名義上的太子爺毛承祿終於忍不了這個野孩子了:“癩蛤蟆打哈欠,仔細撐破肚皮!”

毛承祿這一噴,東江群雄頓時都義憤填膺了。這邊話音剛落,那邊還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成了曆史榜前五的降將的孔有德,也是很絲滑地開始給大都督上眼藥:“李繼春,需知你隻是個降將,莫要忘了身份……哼,同往……怕不是欲尋哪個韃子大將敘舊?”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

韓小波沒想到稍一愣神,就冒出來這麽一幫噴子。氣憤之下他甩起馬鞭淩空抽了一把:“詆毀同僚,還降將?你什麽檔次?啊?都沒事幹了是吧?沒事幹給老子滾回天津。”

韓小波話音剛落,見都督生了氣的東江群雄,頓時口中直喝得罪,饒恕則個……紛紛上馬追敵去了。

“不要管這幫人,素質太差。將來建國了,他們都要回爐,等出來,在你麵前都是小弟!”

見都督連這種話都說了,心境早已平和的李繼春,很感動地又拱手做了禮:“末將謝都督緩頰。”

“嗯。”返身欲待上馬的韓小波,最後問了李繼春一句:“知道釘在這裏讓你幹什麽嗎?”

可憐李繼春重建春雷營,這些年釘在永平,今天這一幕他不知道推演了多少次,怎能不知道韓小波所問何意。

下一刻,李繼春毫無磕絆地回道:“關寧軍。”

“對,就是關寧軍。”韓小波翻身上馬:“騎兵撒出去,見關寧軍就打。給我盯緊嘍,別讓那幫雜碎壞了老子好事。”

“末將尊令!”

……

氣喘籲籲,駙馬揚古利帶著手下不到兩萬的旗丁,急行軍一天,趕了五十多裏路。終於在天將黑時,全軍跑進了燕山走廊的山口。

這個時候,揚古利才算是稍稍心安了:燕山走廊東端就是一條寬度不到百米的山溝,一萬多人守這條溝,人數稀少的飛虎營是攻不進來的。

不過,看著旗丁歪七扭八躺在地上的慘樣,揚古利現在也沒辦法要求這些人連夜在山口修築防禦工事。

在和二大王多鐸商量一下後,兩人草草分了工:揚古利帶著旗丁守前端,多鐸帶著僅剩的一點滿人精銳和蒙古騎兵守後方。然後全軍明早起來修工事,封山口。

其實,對今天的消息,額駙早有心理準備。按時間算,他這邊五天前就崩掉了,春雷營自然會通知後方。飛虎營拖到今天才衝上來打落水狗,在揚古利看來,已經算是反應慢了。

至於說突然發動的飛虎營身後會出現曹氏主力大軍……盡管這個假想這幾天時常出現在夢裏,但醒來後的額駙是不敢想的。

好在,噩夢終於要結束了。

現在隻要在山口把守幾天,等京畿地區的大部隊撤出喜峰口後,駙馬爺也就可以回到心愛的白山黑水了。

接下來的夜間,山口外倒是出現了少數火槍騎兵騷擾,並沒有大動作。

如是,一夜安穩過去。

……

清晨,累了一天的駙馬爺,被人狠狠搖醒:“額駙,東……東江鎮!”

“東什麽?”一個警醒跳起來的駙馬爺,站上山坡就朝山口外望去。

隨即,揚古利倒吸一口涼氣。

山穀外的平地上,一條黑色橫線正接近穀口。仔細一看,卻是厚厚的一個騎陣。所有騎士正牽著馬緩緩走來,人、馬身上皆套著黑色鎧甲,款式和捅穿白甲陣的春雷營一樣,隻不過是啞光黑色。

騎陣正中間的旗幟上,掛的是一個“曹”字認旗。

令揚古利震驚的是,曹字認旗旁邊,還有一麵豎旗,上麵繡著一行大字:故東江鎮總兵官,左都督毛。

“毛文龍?”

就在揚古利疑惑的時候,黑線更加接近,他也看到了其餘小一號旗幟上的字號:孔,毛,尚,耿,李……

孔有德……

毛承祿……

尚可喜……

耿精忠……

李九成……

看到旗號,和東江鎮打了多年交道的揚古利,條件反射般念出了這些姓氏背後代表的名字。

“勤王?”揚古利喃喃地道,有點不可思議:“勤王不該去京城嗎?”

這時候,多鐸拍馬趕來了:“額駙,是東江那夥叫花子?”

“不是叫花子了,是曹氏的獵鷹。”

揚古利陰著臉,先對著周圍大喝一聲:愣著做什麽,全軍列陣,拒馬陣!

然後,他低聲對多鐸說道:“你且去後陣。見我頭陣散了,你須命蒙古人死戰!稍後你本人速回三屯營,陳兵死守,以侯貝勒大軍!切記,三屯營不能丟!闔族性命就在你手中!”

多鐸滿頭冷汗直冒:“我省得,額駙你呢?”

看到東江騎兵身上鎧甲那一刻,揚古利已經知道,自己之前的噩夢實現了。

正好,反正他也很難回去交待。

這次兵敗春雷堡,揚古利親手葬送了兩萬以上的俘虜和旗丁,另有上千名主力精銳。這其中包括了正黃旗幾乎全部的白甲/紅甲兵。所以,揚古利現在本能為自己選到了最完美的一條路:“我帶人死守,你莫管我。”

戰事緊急,多鐸點點頭拍馬就走。

揚古利則連聲厲喝,命手下這幫二線旗丁拿起任何可以稱得上是棍子或者長矛的東西,斜斜插在地麵,在狹窄的山溝裏擺出了陣勢。

就在密密麻麻的旗丁擺陣這當口,對麵黑色陣線業已來到穀口。一聲長長的號角過後,黑漆漆一片的騎士,翻身上了馬。

緊接著,隻見敵陣中“孔”字大旗一陣搖晃,然後有五騎一列,共十列的一個五百人騎陣,移動到了穀口右側。

根本不用動員。所有人都和韃子有血海深仇的東江鎮士兵,紛紛用胳膊夾緊了騎槍。

深吸一口氣,“驍勇善鬥,臨陣先登,為諸將冠”的原東江參將孔有德,拉下黑色麵甲。引韁催馬的同時,斜斜將手中長槍放低了三十度。

隨著孔有德動作,整個方陣同時埋槍啟動。之前令人窒息的空氣中,終於傳來了舒緩神經的馬蹄聲。

然而,數十秒後,被山穀回**放大的密集馬蹄聲,就變成了索命魔音。頂在前排的旗丁,此刻恐懼的瞳孔已經放到了最大。

有人在黑色洪流衝擊之前,就被震顫的地麵和震耳的魔音嚇跨了神誌,腿軟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也有人丟下槍矛轉身欲逃。

可惜,都遲了。

重甲騎士狠狠撞進了旗丁陣中。緊接著,噗嗤嗤的鐵器入肉聲響起,然後是被撞飛的悶哼聲,以及殘肢飛上半空後的慘叫聲。

旗丁多數都是沒有甲的,有甲的之前都送葬在春雷堡下了。所以孔有德方陣的衝擊無比順暢。

就像黑色的聯合收割機做業,山穀中看上去密集的長蛇陣,完全阻擋不住鋼甲連環馬陣的衝鋒。無數旗丁像麥子一樣倒下,血肉頓時隨著孔有德部的路徑開始鋪設在地麵。

位置在步兵長陣後方的揚古利,完全意料到了現在的結果……之前他手下的白甲兵也是被這種鎧甲砍瓜切菜一般殺光的。

不過揚古利倒也沒有絕望:孔有德部在衝了將近二百米後,衝擊勢能終於喪失殆盡,進入到了棄槍用刀的肉搏階段。

騎兵最大的優勢就是勢能。一旦喪失勢能,總會被步兵打下馬的。

然而,就在下個呼吸,轟隆隆的馬蹄聲再一次回**在山穀。在揚古利愕然的眼神中,另一個五百人的騎陣出現在了揚古利左手。就在他望見騎陣中“毛”字認旗那一刻,騎陣已經催到了最高速,斜斜捅入了旗丁陣中:東江毛承祿。

看到再一次開啟的黑色收割機和旗丁飛濺的血肉,揚古利這才意識到,之前孔有德部是從右方劃了個斜線衝擊的本陣。等到勢能用盡時,將將好給後方的毛承祿留出了通道。

情知今天不能幸免的揚古利,在眼下這種絕境中,凶性畢露。他順手抽出腰刀,先是連著砍了幾個轉身的旗丁,同時用滿語大聲呼喝,與親兵一起,簇擁著旗丁方陣往前方湧動。

事實上,由二線旗丁組成的長蛇陣,此刻早已潰散。唯一的好處是,山溝狹窄兩側陡峭,導致旗丁無法四散奔逃,隻能擠擠擦擦擺出一條鬆散的長蛇任人宰殺。

終於,好不容易將麵前的旗丁都趕入敵騎陣前搏命後,揚古利熬到了毛承祿部停馬。

獰笑一聲,額駙挺刀上前,準備拉一個夠本,拉兩個賺一個。

然而,慘烈的戰鬥,天翻地覆的戰場,以及臨死前的各種慘叫,早已屏蔽了額駙的聽覺,使他變得遲鈍了許多。

下一刻,另一排震天的黑甲騎出現在揚古利麵前。在他被撞飛至半空時,他最後一眼,看到了主將旗號“尚”。

……

殘忍的騎兵接力突擊,致使無甲的上萬名旗丁像割草般被一路殺穿。沒等第三陣的尚可喜動能用盡,被恐懼的收割場麵和漫天飛舞的血肉嚇破了魂的旗丁,終於徹底潰散。

這些旗丁不惜轉身爬上兩側的峭壁摔死,也不願再麵對重騎突擊。

步兵陣散了,就輪到蒙古人的騎兵了。

……穿著皮甲的蒙古人,原本就是來打零工的,怎麽可能用自家的大餅臉往可怕的黑色鋼甲上撞。於是,沒等第四棒的李九成方陣衝到麵前,喪膽的蒙古輕騎已經開始掉頭跑路。

然而,在狹窄的山道上群體掉頭,哪有那麽容易。李九成部終究還是狠狠突入了蒙古人的騎陣中。

就這樣,總數為三千的重甲騎兵集團,硬生生鑿通了超過兩萬名滿蒙八旗守衛的燕山走廊東段。

殘忍……但其實並不太慘烈的鑿擊站,導致長達三十裏的走廊,沿途全部糊滿了旗人和蒙人的血肉,活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肉胡同。

地域般的景象,令隨後趕到的騎兵營以及北伐軍大佬大為震驚。

好在,三十裏路很短,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待到大家緩過神來時,前方山間的丁字路口,已然出現了一座大型軍營,正是此行目的地:三屯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