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節 鯁骨

是夜,遷西縣城火光衝天,百裏外可聞。

察覺中計的滿騎,第一時間往城外逃竄。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麽埋伏了,全體上馬大開四門奪命而出……再磨蹭幾分鍾,不用埋伏也會變成大漠烤肉。

倉惶出城的騎兵隨即遭到了子彈問候。

明亮的火光給阻擊者提供了優良的視野。衣冠不整,皮膚被烈火燒得鮮血淋漓的逃命者,自出城那一刻就開始不停倒斃。

生死瞬間,亡命者絲毫不顧同伴,紛紛低頭伏身,拚命打馬,試圖衝亂對手的陣型,為自己闖出一條生路。

就在這時,提前埋在城牆下的火藥終於被引爆了。夯土夾磚的城牆,發出轟隆隆的倒塌聲。怪響猶如巨獸奔騰,令亡命者心喪膽裂。

沒過多久,遷西這個原本可以屯兵駐守的據點,就被刻意炸成了一座殘破廢墟。

最終,在烈火和槍彈夾擊下,夜襲一戰,額駙揚古利僅帶三百騎逃出生天。

匪夷所思的下馬威,令尚在三屯營坐鎮的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大為吃驚。

一千多精銳騎兵的損失,穿著藍色對襟短褂,使用銳利火槍的對手……阿濟格得知詳情後,一股久違的、似曾相識的詭異感湧上了心頭。

上一次有過這種感覺後,明人的京城堆了個京觀出來。

警戒心爆表的阿濟格,當即開始調整戰略。

總數上萬的蒙八旗騎兵,被抽調到了燕山走廊東端。緊接著,阿濟格下令,後續入關的步兵,也全部自三屯營向東,總數不少於兩萬。

和想象中不一樣的是,其實興旺於白山黑水間的滿族,並不是遊牧民族,而是漁獵民族。之後被努爾哈赤統一成後金政權後,控製區擴大,旗丁有了奴隸和包衣,滿族才轉化成了半農耕半漁獵民族。

一直以來,後金的作戰模式,其實並不以騎兵為主。其兵力構成,大部分是步兵,或者說,是騎馬步兵。

至於軍力構成中的純騎兵缺額,則由蒙古八旗來填補。

以此次入關的十二萬人為例。這其中,蒙八旗出了三萬騎兵,滿族騎兵則隻有一萬人。剩餘的八萬,全是旗丁步卒。

通常情況下,如果在關外和關寧軍堡壘作戰,根本不會有這麽高比例的騎兵,步卒裏也會出現大量隻負責後勤的輔兵。

但是入關搶劫的隊伍不一樣。不但騎兵比例增加,而且步卒都是可以上陣的旗丁,沒有輔兵。

至於缺失的後勤問題……入關前大家推的是空****的小車,入關後,運輸任務會交給劫掠來的明國百姓承擔。

從比例就可以看出,阿濟格這次是下定決心要打高端局。他在原本議定的兩萬軍馬基礎上,額外抽調了一萬蒙八旗騎兵。這就是極度重視了。

要知道,現在每往走廊東端多調一個兵,接下來走廊西端的環京大搶劫行動,就少一個兵……多抽調一萬騎兵,就代表著少搶劫很多村落,財富和人口。

然而額駙揚古利的遭遇,令阿濟格嗅到了危險。他現在對防守後路的重視,已經和進攻相等。

抽調出來東進的兵馬,依舊是揚古利主持。因為另一位郡王阿巴泰性如烈火,進攻有餘守成不足,由他去主持後路怕是會出問題。

遷西夜火兩天後,烏雲一般的騎兵,再次從燕山走廊東端湧將出來。這一次,數量上萬的蒙古騎兵沒有停留,出現後便分成幾股大隊,向東南西幾個方向散去。

而後續由揚古利率領的兩萬步卒,出了山口後,並沒有貿然前進,隻是就地紮營,靜等偵騎線報。

這一次,由於蒙古韃子隻管探路不管其餘,所以信息終於更新,源源不斷傳到了後方。

首先,往東邊的一股斥候,隻用了一天時間,就跑完了百多裏路。這股騎兵在第二天,就望見了大海,逼近了山海關。

這個位置,不出所料,蒙古人遭到了隸屬關寧軍的騎兵攻擊。探路的蒙古人倒也沒什麽戰意,了解完情況轉身就走。

往西南方向的斥候大隊,遭遇和前者大致一樣。隻不過,這一股人馬,路過了幾座城池。

令蒙古人驚訝的是,沿途包括永平府城、盧龍縣城、灤州城、樂亭縣城在內的四座城池,統統已經變成廢墟。和遷西縣城一樣,這幾座城都過了火,連城牆都被燒酥了,已經無法做為防守支撐點使用。

另外,沿途的村落,業已化為灰燼,村民亦是不見蹤影。四郊可以用來做馬料的麥田,不管成熟與否,統統變成了焦炭。

從未見過這種狠辣景象的蒙古人,心下發毛,急忙回返稟報。

在情報方麵有大收獲的,是南下查探的兩股人。

他們其中一股,在遷西以南,盧龍以西的灤河河灣處,望見了一處線條古怪的堡城。其上的旗號是永平副將李、春雷營。

靠近偵查的蒙古人,隨即遭到了騎兵驅趕。挨了槍子的蒙古人當即按照事前規劃,四散撤退。而混在隊伍裏的少數滿族騎兵,當即從藍色對襟短褂和槍聲認出了對手的身份:之前的夜襲者。

永平副將李繼春的大名,以最快的速度報備去了後方。

最後一股大約有兩千的蒙八旗,自出發以來就一直南下,沿途沒有停留。終於,這股蒙古韃子,在灤州西南古冶(唐山)境內,遭遇了假想敵:飛虎營正規官兵。

當其時,蒙古人第一眼看到的,是被幾百名騎兵護送南下的大隊明人。而當蒙古人試探性進攻後,很快被遠距離鳴槍驅逐。

考慮到對手有累贅,帶隊的蒙古佐領這一次並沒有撤退,而是分兵,打算對移民隊伍展開輪番衝擊,尋找對方破綻。不料,主意剛下定,僅過了一柱香功夫,左右翼同時發現了對方增援的騎兵。

這是蒙古人第一次見到大燕國的正規騎兵:沒有人著甲,統一著黃色對襟軍服,及膝馬靴,細刃馬刀。

搭眼一掃,且不說戰鬥力如何,單就裝備方麵,穿著件破皮甲,拎著把破刀的蒙古人,無疑是丐版的……他們的對手不但配備雙馬,每匹馬身上都倒插著兩把騎槍。

見援兵到來,蒙古佐領立即率隊撤退。

燕騎這邊也沒有追逐,仿佛有默契一般,雙方一觸即分。

這之後,蒙古人掉頭回返,飛虎營騎兵則是繼續沿著唐山一線往後方疏散民眾。

當天夜裏,特意趕到揚古利大營坐鎮的阿濟格,終於親手在地圖上標記了所有收集到的信息。

扔下筆的那一刻,時年三十一歲,正值軍人武勇巔峰的阿濟格,突然有一種衝動:現在就帶大軍回盛京。然而這個念頭隻在腦中存留了短短一瞬,阿濟格就搖頭失笑了。

走?怎麽走?推著空****的小車,啃樹皮回去嗎?

對於後金這個搶劫團夥來說,其大軍入關看似威風八麵,但所有的威望,都是建立在有足夠收獲的基礎上的。

上一次入關,雖說丟下了不少嫡係人馬的性命,但好歹搶劫到了足夠的財富,安撫了部眾和蒙古人,這才有了這一次的重複。

一旦這次入關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之前糾集起來的創業團隊,頃刻間就要四分五裂。

好處丟了,威望也就不存在了。別的不說,有奶便是娘的蒙古人,分分鍾就會拋棄新成立的大清政權。

好不容易被壓製下來的蒙古林丹汗、朝鮮國王、關寧軍閥等勢力,也一定會蠢蠢欲動。大清周邊的戰略態勢,又將重回險惡。

最後,是現實問題:入關搶劫是有成本的。十幾萬大軍人吃馬嚼,這些前期投資,都要從富碩的明國補回來。

現在就走,一無所獲,別說部眾和家中老小不答應,怕是半路就有旗丁要被餓死。他阿濟格即便有命回去,崇德皇帝迫於壓力,也一定會砍了他的腦袋來安撫大眾。

深吸一口氣,阿濟格壓下了方才那一瞬間的本能,伸出手指在唐山畫了一條橫線:“一架都不願打,這是拚了命也不讓咱們有收成啊!”

“是。”額駙揚古利一隻胳膊纏著繃帶,另一隻手扭了扭煤油燈上的旋鈕,讓亮光更加強烈一些。隨後,他的手指也緩緩劃過了那條線:“姓曹的手段快,遷民至此,咱們追不上了。”

阿濟格把臂長歎一聲:“東三府撤空了人,燒光了城,這是再不把崇禎放眼裏了啊!”

燒城遷民,姓曹的做法其實和阿濟格們本質上沒什麽不同。隻不過姓曹的做的更絕,連適合防守的城池都破壞掉了。

這樣一來,擺明姓曹的和崇禎翻臉了。揚古利這幫人都是高層人物,自然知道,從今以後,他們這邊再也沒辦法挑撥、借助崇禎來打壓曹氏了。

然而事到如今,那些後續的事情,已經不是阿濟格們現在需要考慮的了。

眼下有更加火燒眉毛的事情。

下一刻,同樣深吸一口氣,揚古利有點頭痛地問道:“要不,我就帶兵紮住山口?”

阿濟格斬釘截鐵地搖頭:“不行。”

截止現在,當所有信息收集完畢後,兩個入關大軍的最高層,發現所要麵對的局麵極其險惡。

整個河北局勢,就像一個啞鈴。

以京城為圓心的平原,是啞鈴左邊。現如今,入關清兵正在全力攻打遵化。拿下遵化,就能突入京城。

而啞鈴右邊的平原,現在已經被某曹派出來的人手堅壁清野。這就導致揚古利原本的戰略還沒實施就破產了:沒有了村落和明人,就沒有了免費勞力,就沒有了財富和糧草。甚至,連可以做馬料的莊稼都沒有了。

其次,所有唐山以北的城池被焚毀後,清軍原本的駐點據守,層層後撤的戰略也就完蛋了。

這就是揚古利意圖死守走廊東口的原因:他沒有在平原上拖延曹氏兵馬的信心。

但主帥阿濟格第一時間拒絕了這個縮頭戰略。

原因很簡單:預警時間不夠,缺乏戰略縱深。

燕山走廊東端的山口,距離啞鈴正中的三屯營,隻有三十裏路。如果對手大軍突然間出現在山口並展開突擊,同樣沒有天險可守的揚古利大營,很大概率會被對手一擊捅穿。

到那個時候,對手半日時間就能到三屯營腳下……還在啞鈴另一頭的大軍主力,等於全體被包了餃子。

“死,也要死得劃算。”

阿濟格伸手在唐山以北畫了個圈:“額駙,你無論如何也得釘在這一帶,給我五天以上的時間。不然,西頭的大軍撤不回來。”

揚古利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他實在不知道以現在的局勢,怎麽防守五天以上。

至於說撒出去騎兵當耳目……兩人都是掌握了全部信息的高層,他們很清楚接下來要麵對的場景:戰場屏蔽。

唐山以南兩百裏就是曹氏老巢天津。以曹氏現在遷民的速度,最多再有十來天,天津至走廊東口的民眾就會全部遷完。

到那個時候,騰出手的飛虎營,一定會和滿地撒出去的蒙古騎兵交手。由於對手的火槍太犀利,所以斥候戰,蒙古人也一定會被打得屁滾尿流。

阿濟格二人久經戰陣,已經推算出了之後肯定會出現的狀況。所以他們壓根沒有考慮依靠騎兵來提供預警。

說一千,道一萬,總之,缺乏可以被大軍用來做戰略支撐點的防禦要塞,是二人入關前萬萬沒想到的。

他們之前打算的,可是攻下幾座城池布置防禦網的。

鬼知道這些城池都被不講武德的曹賊燒成桃酥了啊!

良久,前前後後都考慮清楚的阿濟格,下定決定,一拳砸在了地圖上:“你明日起,攻打此城。”

看著地圖上新進被標注為“春”的一個方框,揚古利沉默許久,澀聲說道:“王爺,這座堡子裏,用得是曹氏火槍,是硬骨頭,怕是不好打。”

“無非是堆人命。”阿濟格已經想清楚了:“位置好,打下來就駐守,再無煩憂。”

敢於在這個時候留下來的城堡,又是使用曹氏火槍的,揚古利用屁股也能猜到不好打:“王爺,三思啊?這一打,死的可都是旗丁!”

“我今夜就下令,西頭擄來的明人糧秣,全送過來供你使喚。”

阿濟格明顯已經想通了全盤。他現在對己方後路巨大的戰略危險有了足夠清醒的認識:“你這兩天先試探著攻城。我連夜寫奏章,請方略。”

“左不過幾天功夫。若是皇上要咱們撤,那我拚著這個郡王帽子不要了,也要收兵帶大夥回去。”

“要是皇上也怕撤兵無法交待呢?”

“那你就親自攻城。”阿濟格盯著地圖,淡淡地道:“攻不下來,你就親自去天津門前望哨。”

第二日一早,由三萬步騎組成的黑雲,緩緩向永平副將李繼春部盤踞的棱堡壓了過來。

早有準備的李繼春,一麵下令外圍斥候收縮,一麵向後方緊急發報。

“什麽,壓過來了?阿濟格同誌終於頓悟了啊!”

天津新港東南十裏處的軍營內,臨時主持北方戰事的飛虎營主官張中琪,正在一幹東江反賊陪同下,視察剛到營地的東江軍。

由於離得近,所以東江鎮諸將在這幾天內,已經陸陸續續到位了。不算輔兵,東江鎮這一次也是精銳盡出,幾位將領剛好湊出了總數為一萬的披甲精銳。

接到電報這一刻,張將軍已經轉悠到了最後的輔兵營房。

……東江鎮常年和棒子打交道做生意,所以行伍中有不少高麗夥夫和輔兵。到了天津後,高麗夥夫迅速收集了飛虎營夥房剩餘的食材,煮了香噴噴部隊鍋給輔兵們吃。

見大夥吃得香,原本打算即興講兩句的張中琪,看完電報後當即轉身,一邊回返一邊下令:“傳令,讓飛虎營派人把馬匹都趕回來。讓李繼春專心守城……這馬太能吃了。”

“是。”

“大人,末將願帶人去接應。”

“大人,末將願同去。”

“好了好了。”張中琪不耐煩的揮揮手:“想偵查地形就去,不許帶部隊,不許和蒙古騎兵發生接觸,隻許帶親兵。”

第二日晨,上萬的蒙古騎兵將春雷堡圍了個水泄不通。

同時,上萬名推著小車的旗丁,開始覆土斷流……春雷堡的選址非常刁鑽,三麵環水,位於灤河一道天然河灣包圍中。

旗兵如果要發揮數量優勢四麵攻城,就一定要讓灤河水改道。

然而,這場非對稱模式下的攻防戰,旗兵打一開始就吃起了虧:城頭射出的子彈,逼迫著旗丁不得不在更遠的地方挖土,增加了無謂的工程量。

1636年8月24日,又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

這一天,額駙揚古利率領的三萬旗兵,開始正式攻打春雷營。

這一天,苦守了幾日的門戶遵化告破,多達八萬以上的滿蒙旗兵,潮水一般湧入了京畿。

這一天,禦賜上方寶劍、便宜行事、加兵部尚書銜、七省總理盧象升,率大軍囤於洛陽雄城腳下,和反賊李自成遙遙相視,兵匪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