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節 收線(三)

顧掌櫃看到的,當然不是幻覺。

關鍵時刻趕來的幾艘船隻,其上統統裝備著火炮。轟鳴聲中,被夾在海灘的土著無法騰挪,眼睜睜看著自己人被霰彈轟趴。

迅速殺散了後路土著,幾艘船上的水手隨即登岸增援。正在攻打前門的土著主力,剛接到出現敵援的報告,就挨了劈頭蓋臉一頓火槍。

心理預期被打碎,土著士氣迅速崩潰。在距離勝利最近的那一刻,頹然喪失了鬥爭,撤回了密林中。

半個時辰後,老天爺仿佛也意識到了之前做事不地道。於是雨水驟停,天空豔陽突現,仿佛歲月靜好,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然而遍地的殘槍斷刃,殘肢斷首,卻又時刻提醒著幸存者們,此處剛剛經曆過一場決定存亡的死戰。

地點:指揮部內。

得到戰地救治服務的顧掌櫃,有氣無力地斜靠在椅中。他此刻光著上身,腰部和肩膀都纏著厚厚的繃帶,眼青唇白,麵無血色。由於要強忍住傷口跳動的疼痛,所以他臉上的神經,時不時還會抽搐一下。

顧掌櫃旁邊的主位上,自然是堡主吳三爺了。和顧掌櫃相比,三爺賣相好了一點,不過也有限:繃帶吊起的臂膀,手旁新增的醫用腋下拐,都默默訴說著吳三爺的中年危機。

下一刻,三爺舉起僅剩的一條臂膀,做了個單手禮:“劉掌櫃江湖救急,吳猛代手下弟兄,一並承了劉掌櫃今次人情!”

吳三爺話音剛落,這邊顧當家也勉力舉手,一邊咳嗽,一邊有氣無力地COPY三爺:“顧鳴謝過劉掌櫃,太行幫記下這回了。”

“哈哈哈,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麽。”

發出爽朗笑聲的,正是早已在閩粵人民心目中失去熱度的前大海盜頭子劉香。

和幾年前相比,如今的劉香劉大掌櫃,相貌變化並不明顯,貌似臉上的肉還多了些。隻不過,看似佛係許多的劉掌櫃,偶爾不經意間,眼神中還是會閃過凶殘暴虐的一瞬。

“前年開拓軍一成立,我和弟兄們就被劃過來了,咱們現下是真真正正一家人。”

黑瘦的劉掌櫃,穿一身髒兮兮的少校軍服,敞著扣子,夾著香煙的手指早已熏成了金黃色:“一家人,都好說。今後兩位掌櫃在南洋開山立櫃,劉某定要時常叨擾的,互相行方便嘛。”

吳三爺這會心情放鬆了許多:“嗬嗬,劉掌櫃吉言。果真有那一天,吳某的地盤,劉掌櫃定能來去自如。”

死裏逃生,顧當家心情自然也是不錯的,但他關注的方向和三爺不同:“劉掌櫃是得了軍令來援手的?”

“那倒不是。”劉香聞言也是感歎一聲:“也是巧了,原本是出任務路過,本沒想著過來。是收到明碼電報了。”

“好懸!”

吳三爺和顧鳴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出了後怕:當時發明碼電報,那純粹是遺言性質。誰也沒想到,居然真有另一隻係統內的船隊在附近。

長籲一口氣,顧鳴也是驚魂甫定:“劉掌櫃這趟任務……委實巧了!”

“二位這些日子,怕是和野人纏鬥狠了。”似笑非笑掃了一眼,劉香發現他們貌似真不清楚自己任務是什麽。於是一招手:“拿海圖來。”

須臾,一張高比例的絕密軍用南亞海圖就被鋪在了桌麵上。

“旬月前,查實了弗朗機……西班牙人勾連,讚畫南洋土著圍攻立錐堡諸般勾當,帥府與西班牙人便翻了臉。”

劉香說到這裏,用焦黃的食指先在整個南洋區域畫了一個大圈:“海軍部隨即下了軍令,撒出去了幾組炮艦編隊,全域剿滅西班牙人船。”

說到這裏,劉香小指指甲又沿著民都洛島、科倫島等鄭和島周邊群島劃了一個小圈:“海軍部隨後還命我部及特遣二隊南下,尋機登岸,打擊土著後勤……抄窩子。”

“幸不辱命。”說到這裏,劉掌櫃麵色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眼中透露出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光采:“土人精銳都來了立錐堡,兄弟我也算是輕車熟路,這一月間,弟兄們鏟了不下十七八處寨子。”

豎起手掌,做了個刀切的手勢,劉掌櫃著說:“放心,活幹得利索,稻米田統統都過了火,一個不留,斬草除根。”

“原來如此!壯哉壯哉!”

從來沒有體驗過總體戰的顧掌櫃,感動得心潮澎湃。

劉掌櫃洋洋得意地最後補充道:“哼哼,也就是雨季到了,不然兄弟們還想去宿務轉一圈呢。”

“來人,倒酒!”

同樣聽得高興的吳三爺,心情大好,不顧傷勢,這就要上酒開整。

可是一聲大喊打斷了所有人的動作:“船隊到啦!”

……

通常來說,當警笛響起時,一部電影也就該到了結尾。發生在十七世紀的這場大規模械鬥,當警察叔叔……大船隊到來後,同樣進入了終局。

下午。

隻過了短短幾個小時,淅淅瀝瀝的雨水,又一次從天而降。不過此刻的雨水,已經淹沒不了堡內衝天的熱情。

大船隊到來後,第一時間就有船靠上碼頭,“卸下”了三百多名荷槍實彈的援兵。

這批援兵一下船,就預示著戰役的轉折點到來了:從這一刻起,立錐堡從戰略防禦轉為了戰略進攻。

第二艘船卸下的,是軍醫、藥品、勞動工具、以及能搭建一個戰地醫院的全套器械設備。

現在輪到第三艘船。

符有地從艙內鑽出來,正了正衣帽,扶著船舷,眼看著側舷一點一點靠近了碼頭。最後,在鐵皮喇叭和旗號的指揮下,船隻穩穩靠岸。

踏板剛放下,符有地便跳上了棧橋。

如今的符有地,再不是當年那個躺在草叢裏等死的鄉下窩囊廢了。他的製服肩膀上,有著星星和條條組成的肩章。這代表著符有地同誌已經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大燕國獄政係統中的低級公務員。

棧橋上,穿著軍裝的大船隊後勤中校、船隊調度,還有頭上裹著繃帶的立錐堡後勤主官都在一起。見符有地過來,中校急匆匆一擺手:“趕緊的,交辦手續,把人放出來。”

符有地聞言,打開隨身的皮革公文包,拿出文件,略微陪著點小心道:“瓊州二看奉命解送勞教犯人至貴處。應到人數三百,實到二百九十五。”

“就這麽幾天,少了五個?”

個頭矮小,有點文人氣質的船隊調度有點疑惑:“不是出海前在西貢修整了嗎?怎麽回事,有疫情?”

“不是不是。”符有地頭上的細汗珠都出來了:“是鬥毆,兩夥人艙裏打架,發現時已然遲了。”

“媽的,有力氣來老子這裏,還怕打不夠?”

頭上纏著繃帶的後勤官怒不可遏:“趕緊趕緊,放人出來,不得修整,先去前後門收拾屍首!”

“是!是!”

隨著符有地一聲令下,船艙蓋板打開,一個個身穿橘黃色馬甲的光頭漢子鑽了出來。

“排隊下船,都排隊。”

身材矮壯敦實的符管教,這時候完全撕下了公務員謹小慎微的麵具,露出了本來麵目。

隻見他伸手一摸,從後腰取下來一條泛著黑光的皮鞭,說話就在人頭上方甩了兩個響亮的鞭花:“規矩都忘了嗎?按小組來,排隊領家什,先把屍首裝船!”

萎靡不振的勞教犯隊伍,聞言頓時冒出了一片唉聲歎氣。

“啪”的一聲,槍響了。

隊列最前方一個光頭,像破麻袋一樣倒在了地上,腦殼上的彈孔,開始冒出汩汩的鮮血。

“喧嘩不進者,畏縮不前者,一律軍法伺候!”

用平淡的話語宣示了紀律後,後勤中校麵無表情地將還在冒著青煙的手槍插回了腰間。然後揮揮手,示意在碼頭站哨的持槍士兵警戒。

看著地上新鮮熱辣的屍首,站在船頭的符管教,無奈攤了攤手,露出一個尷尬而又缺乏禮貌的笑容:“還當是瓊州的福窩呢?都麻利些上工……唉,還是老子平日裏善心太足,害了你們啊!”

就這樣,倉促到岸的勞改犯們緊急投入了清理戰場的活動。

沒辦法,立錐堡原有人員傷亡慘重,後續部隊又需要修整做戰鬥準備,就隻能讓這些犯人連軸轉了。

好在這些海盜、土匪出發前都是在西貢養過膘的,一路上也沒短了吃喝,所以體力是有的。在刺刀、子彈和皮鞭的敦促下,三百人的勞教隊伍,很快開始清理起堡內外的屍首來。

立錐堡現在必須把自己人的屍體迅速挖坑下葬,然後把土著屍體裝船拋去外海。

打掃戰場是最優先級的項目。熱帶地區,又下著雨,屍體泡在水中很快會腐爛變質,是大規模瘟疫的傳染源。

清理工作一直持續到了夜間。這方麵的優先度很高,後勤哪怕遍地掛上了煤油燈也在所不惜。

符有地這期間也是兢兢業業做好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其實和平日裏指揮勞改犯修路沒什麽區別,隻不過一個鏟的是沙子,一個鏟的是屍體。

翌日,上午,細雨。

忙碌了半夜的勞改犯們,紛紛窩在雨棚下睡得像死狗一樣。

全程都在監工的符管教,這會也終於能歇息一下了。抽著煙,坐在後門口,符有地看著碼頭上螞蟻般的人流,心中也是大為感慨。

兩個月前,突然下發的押解任務,毫無懸念地落在了瓊州二看資曆最低的符管教頭上。

考慮到此去南洋風大浪急野人出沒乃是十成凶險之地,看守所長十分貼心地在符有地臨行前,組織同僚布置儀式給他升了一級警銜……算是提前告慰亡魂了。

原本以為,自己就會這樣日複一日上班,幸福地吃著公糧直至老死那天的符有地,卻在這次任務中,有機會領略了天下之大。

開了見識的符管教,如今,也是有宏大理想的人了:爺遲早也要做一回所長,早早晚晚當一回符老爺。

不經意間,已經是正午了。

抽足香煙的符管教,眼看著空船慢慢讓出了泊位,於是起身拍了拍屁股,打算去整點吃的,然後找地方也眯一覺再說。

不想,下一刻,他在雨霧中看到了指引旗艦靠泊的旗號。

“乖乖,怕是將爺要下船了。”

符有地這會又不想走了,他想驗證自己的猜測。

過了一會,降下了全部風帆,隻留一點鍋爐壓力的新款蒸汽巡洋艦“月港號”,緩緩停靠在了碼頭上。

然後,先是大批開拓軍火槍手下了船。之後,開拓軍副司令,臨時大船隊司令,帝國少將田立輝,在大批扈從簇擁下,走下了舷板。

田立輝,前海軍退役人員,穿越時間:兩年半。

以符有地的距離,其實看不清楚哪個是田立輝的……然而田少將頭頂的雨傘出賣了他……在當下的立錐堡,隻有田少將有資格打一頂傘。

當田少將登上緩坡後,肩章上那一顆耀眼的純金星星又出賣了他的位置,讓符有地頓時一個激靈。

“稍息,立正。”

符有地當即起立,給自己喊口令的同時,在道旁擺出了最標準的站姿。然後,當田少將一行從麵前經過,符管教敬了標準的警官禮。

位高權重的田少將,自然沒有在意路旁一個矮小的獄政係統人員。被重重簇擁的他,甚至都沒看到某矮。

可這一刻,符有地眼中卻充滿了羨慕:除了當初搭救他,給他新生的那位大人物之外,這是他距離其他大人物最近的一次。

……

時間匆匆,一晃又是五天過去。

這五天,大船隊每日裝卸不停,終於將所有人員物資都移入了立錐堡內。

如今的立錐堡,兵強馬壯。光正規的戰鬥兵員就不下兩千,這還不算隨時可以轉化的勞改犯和技術工人。

土著大概也觀察到了外來者的滔天氣焰,所以開始偃旗息鼓。從那天後,雨林靜悄悄,再也沒有土著上來送死。

事實上,被後世史書稱為立錐堡戰役的這一係列標誌性戰鬥,從大船隊到港的那一天,就完整結束了。

五日後當天,尋了個難得的晴朗時間,開拓軍副司令田立輝,首先在堡外的墓地,舉辦了祭奠儀式。

儀式上,田司令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

接下來,就是立功受獎了。所有在立錐堡戰役中幸存下來好漢,統統發勳章、發銀圓、發土地證……這一刻,大燕國立錐堡集團成功上市,瞬間誕生了上百位地主老爺。

不過,發下來的土地,大概還需要新科地主老爺們自己去搞拆遷……地皮都在附近的島上,產權眼下還是野人的。

當天,位於觀禮人群角落的符管教,無疑是羨慕嫉妒恨的。隻不過天生膽小的符管教,自忖是沒那個本事去掙這刀頭舔血的好處,隻好黯然神傷。

發完獎,提振了士氣,接下來就該找野人算賬了。

第二天一早,傷還沒好,拄著拐的吳三爺,站在台上,用剩餘的那條好腿,一腳將銀圓箱踢到了台下。伴隨著遍地亂滾的銀圓,吳三爺舉起剩餘的那條好臂膀:“一個,爺隻要一個野人頭。回來的,從今後就是自家弟兄,分錢分地一視同仁!”

早已被繁重的苦役折磨的痛不欲生的人渣勞改犯們,被刺激的凶性大發,口中直呼入夥,去到一旁堆積如山的武器堆裏,撿選自己慣用的兵器。

隨即,由幾百名勞改犯做選鋒,上千名槍手殿後的清鄉大隊,正式突入了立錐堡當麵的密林中。

事實證明,在集團式作戰模式下,土著擁有的地形優勢會被壓縮到最小。

科技就是科技。成群的槍手組團,無死角觀察模式,哪怕在密林中,也能和土著取得一個令人滿意的傷亡交換比。

當天突入後,沒過多久,衝天的煙柱就從密林中升起。接下來,一道道的煙柱不斷升起,一直向著中央山脈處挺進……每一道煙柱,都代表著土著的軍營被攻占,焚燒。

如是反複進攻了幾日。開拓軍以勞改犯傷亡50%,正規成員傷亡15%的高交換率,將立錐堡正麵和東麵兩個方向的叢林土著全部清理一空。

當最後一輪麵向北方的突擊開始後,沒過多久,令人振奮的消息就傳了回來:土著的寨子都空了……撤兵了。

土著曆時超過一年的大圍攻,終於在老巢被抄,前線遭遇反撲,武士死傷慘重的背景下,徹底解散,成為了曆史。

這一刻,立錐堡總算是在這蠻荒之地站穩了腳跟。接下來,就要從戰時轉入全麵建設階段了。

立錐堡戰役,在帝國擴張史上,毫無疑問是具有開創性的。此役帶來的深遠影響,百年後都還留有痕跡。

遠的不說,就說當下。經此一役後,帝國今後在熱帶地區建立的永久性支撐點,都會把火藥庫建設擺在很高的優先級上。

另外,根據立錐堡戰役的經驗教訓,內閣最終隻能無奈批準了設立手榴彈生產線的提案,大燕國的軍工係統由此得到了長足發展。

而後,公務員符有地也接到了有關於他本人的命令:即日起,官升一級,組織關係從瓊州轉到廣州二看……即刻出發,去廣州接收下一批勞改犯運至立錐堡,不得延誤。

1636年6月15日,符有地隨大船隊北上。

目的地:西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