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三四)
第34章 章 三四
山莊之中,駱守寧打開門,將方謙心迎進了正廳。
兩人在正廳之中敘禮之後分賓主坐下,方謙心先道:“不想在此地見著了將軍,將軍一向可好?謙心本待前往柱國將軍府拜見將軍,又恐這樣的拜見有礙將軍清譽……”
“些許名聲何足掛齒。”駱守寧並未贅言,一句話之後便提起了方謙心在寶盆村的事情:“這次的事情你做得好。並未辜負家父與我對你的期望。這也是我之所以在此見你的緣由。但寶盆村之事雖了,這大江南北,長河東西,卻有無數如寶盆村一樣的村落。太子殿下既頒發了這一政令,自不會中道廢止,你的事情未完,前方還有無數個寶盆村等著人去處理。”
話到此時,駱守寧便停下來等待方謙心的回答。等待的同時,他也在暗暗地琢磨著對方可能的答複:有可能因害怕而拒絕,有可能借勢剖白自己的立場,當然也有可能做個牆頭草,在他這裏的時候信誓旦旦,一轉臉卻又以和稀泥的方式做事——
駱守寧差不多算出了常人所有的選擇,卻沒有想到方謙心先請了罪:“謙心慚愧,恐在寶盆村所作所為依舊不能盡如人意。”
駱守寧微微一怔:“謙心何出此言?我方才已經說過,你做得不錯。”
方謙心便道:“那可否容我見一見此間主人?”
駱守寧瞬間閉上了嘴。閉嘴片刻之後,他又說:“此間主人告訴我你已知他的身份。”
方謙心道:“是。”
駱守寧頓時一挑眉,說:“你既知曉,又怎麽敢生出這樣的非分之想?怎麽,莫非我做在這裏見你還辱沒了你不成?你是否還想著若殿下不見你,你便有諸多話不能說說不出,你便有諸多事不能做做不出?”
他這話的原意乃是蕭見深不見方謙心,方謙心是否便想消極怠工,但這質疑之話真說出了口,說話的人自己就先覺出了不對。
方謙心一聽這話,連忙自位置上站起來說:“下官怎敢因私廢公?下官誠知此事無有可能,奈何心不能隨意走,終究抱著一二奢想,希冀著此身此人,此言此行,能得一二垂顧……如此,縱九死其猶未悔也。”他麵上依稀掠過一絲苦色,靜默片刻又對駱守寧行禮說,“此等癡言妄語有汙將軍視聽,大為不該。隻這世上最苦不過長相思……將軍想必是不知的。”
駱守寧:“……”
他其實吧……已經挺習慣的了。
蕭見深的風流之名早被傳唱,在種種場合中得見蕭見深之輩,雖為著自己的清譽麵上總要推拒一二,但轉過臉來私底下裏馬上找駱守寧牽線搭橋的絕非一個兩個,他聽多了見多了和自己同性別之輩對蕭見深的各種癡心癡纏癡念,一開始還時常被感動。但時間一久就發現了不管多麽一腔熱血,這些人也無一例外,都是沒個結果。
因此哪怕對方既是自己的君上又是自己的表弟,駱守寧也實在不能在這方麵違心為其美言,說其有那憐香惜玉之心。實際上駱守寧以為,蕭見深既是天下第一等慈悲之人,又是天下第一等冷酷之人;這慈悲既然已分到國朝之下萬千子民身上,那麽冷酷也就隻能針對那些所有愛他的人了。
他隻能麵無表情地說:“謙心何其愚昧,堂堂男兒豈可俯身人下?君臣相得豈非一世佳話?”
方謙心隻不做正麵回應,苦歎不止,長揖不起。
駱守寧和其僵持片刻,到底十分看重對方,一念不忍中就軟了心腸,說道:“……也罷,我去殿下那裏為你通報一聲。”而後警告,“至於結果如何,卻非你可肖想的了!”
駱守寧這邊雖鬆口了,奈何蕭見深此刻並不在山莊之內。
時間暫且回到一炷香之前。
與方謙心一起來到山莊之內的傅聽歡雖沒有見著和自己同時進來的那個人,運氣和結果卻都要比對方好上了無數倍。他毫不客氣的跳牆進來找到了蕭見深,和蕭見深你儂我儂地說了一會話不止,還順勢就把因為土改之事而近日一直留在山莊的蕭見深給拐了出去,兩馬並轡騎於山間,雙人同行走於鬧市。
六七月的炙熱已過,*月的清涼剛到。
蕭見深與傅聽歡相攜走於山腳下的城池之內。今日是趕集日,一樣樣的新鮮事物在集市中排列整齊,叫孩子目不轉睛的草編動物和畫好糖人、得姑娘們喜愛的胭脂水粉和頭釵手環、也有那山上的野雞兔子,水淋淋的蔬菜水果,以及河裏的魚蝦,等等不一而足。
走過這熱鬧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的集市,轉過左邊街角,就是長幡招展的小吃街。
小吃街裏頭就有更多的人了。似乎剛才逛著集市逛得累了的大家都在這裏歇歇腳,或者叫上一籠饅頭包子吃個痛快,或者喊人來上一壺酒幾盤鹵味,聽那說書人談古論今一下午。
蕭見深與傅聽歡兩人走在這樣摩肩擦踵的道路之中,哪怕俱是一時人傑,也因為密密麻麻的人群遮擋而沒有引來太多的注意。
但過於密集的人群還是給他們帶來了一些煩惱。
總有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人會從他們中間穿行而過,而在這樣的人擠人的路上,哪怕兩人都心知肚明對方所在何處,也總不能一次次硬生生分開人群,往另外一個人所在方向走去。
於是不知從何時起,不知由誰最先主動。
他們垂於身側的手握在了一起。
寬大的袖子在垂下之時連指尖也被遮住。
而指尖就於這安寧的陰影之中,靜悄悄勾住另外一個人的。
交纏的衣袖隨著兩人的前行一蕩一蕩的,似風裏最溫柔不過的微笑。
人群之中的他們沒有立刻走出這擁擠的地方。擁擠而和諧的人群中的每一個人看上去都那麽開心,這樣的開心也輕而易舉地感染了身處其中的蕭見深與傅聽歡。他們就像這裏的每一個人一樣,隨便找了一家路邊的小店鋪,在滿滿當當的店麵中僅剩的一個位置上坐下。
這是一家做豆腐腦的小店,有甜的和鹹的豆腐腦。
傅聽歡要了一碗甜的,蕭見深無可無不可地選擇了另外一種。
忙得如同陀螺一樣團團轉的店主高聲答應,很快就手腳麻利地將甜的那碗先端了上來。
鬥笠似的粗瓷碗中剩著白玉似的豆腐腦,上麵顆顆晶瑩的白糖像新雪一樣動人。
傅聽歡嚐了一口,沒什麽味道。這時坐在對麵的蕭見深正好被旁邊的人稍微吸引了注意力,他便心頭一動,又勺了一勺子豆腐腦,看準時機,蓄勢待發,等著對方轉回臉的那個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湯匙湊到蕭見深唇前!
蕭見深的嘴唇碰到了湯匙,也碰到了湯匙中的豆腐腦,些許的豆腐腦沾在他的唇角,他怔了一下,用舌尖將其舔掉。
這個動作已讓傅聽歡屏住呼吸,心猿意馬。
但這並不是結束。
這時舔完了唇角東西的蕭見深還看見了依舊舉在自己麵前的湯匙,他心中並無排斥,於是便自然地吃了這一口喂到自己跟前的東西。
挺甜的。味道還算不錯。蕭見深想,於是給了傅聽歡一個微笑。
傅聽歡的手在半空中停了足有一刻鍾的時間。
此後鹹的豆腐腦也上了。
一直到兩碗都吃完兩人一起走了,他也不明白為何今日竟連那鹹的豆腐腦,也能吃出一嘴的膩人甜味。
走過集市又走過小吃街,人群就在這不大不小的縣城中分流了。
蕭見深與傅聽歡往人少的那條路走去。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樹,天上的雲與地上的水。他們並不著急,走走停停,間或看著低飛的燕子在水上掠起一道漣漪,又或者鬆鼠捧著果子朝樹下張望。
不知不覺中,天近黃昏,湖中的水變成了與天一樣的橘紅色,他們也來到了位於湖心的八角亭內。再一忽兒的時間,昏黃也已經褪去,天色開始變得很暗,像最深邃的藍色那樣暗。
然後一束花在遠方的天空綻開,赤橙黃綠,大大小小絢麗多彩的顏色刹那盛放於黑幕之上,而後在盛極之際倏然倒卷,似天河倒懸,萬千流光爭相墜落人間。
一道流光千真萬確地自天空墜落到蕭見深掌中了。
小小的一點,是白色的,像星子一樣的光澤,又像飛絮一樣飄飄搖搖地來到蕭見深的眼前。
那是花。
蕭見深抬頭向上望去,隻見這短短的時間裏,五顏六色的花瓣從涼亭正上方打著旋兒往下飄,正是這湖心亭間最美好的點綴。
傅聽歡這時微笑著湊近了蕭見深,他看上去似乎想說些什麽。
但蕭見深先一步問他:“是誰在涼亭上灑花瓣?”
傅聽歡臉上的笑容連同嘴裏的話一起頓住。他暫且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既然沒能從另一個人這裏得到答案,蕭見深便足尖一點,整個人拔地而起,躍自八角亭頂去看那守在頂上的人。他並未太過認真,涼亭上的人反應也極為迅速,幾乎再他躍上去的刹那翻身而下!蕭見深便隻見一道黑影在眼前閃過。
涼亭中的傅聽歡沒有動。於是他便眼睜睜地看見一個人跳上去的同時,另一個人間不容發地從上邊倒栽入水裏,濺起一朵小水花,默默地淌著黑水遊走了——幸而這一次沒有漁網網住了她。
傅聽歡又等了片刻,跳上去的蕭見深再輕飄飄落了下來,他說:“涼亭上的人已走了。”
傅聽歡保持微笑,保持沉默。
蕭見深看著傅聽歡想了片刻,突而一攬對方的腰,再一次躍上了八角亭的頂端。
屋頂上的青瓦如同魚鱗一樣整齊,他們這裏站了片刻,就雙雙坐下。此刻天的遠方還放著煙火,閃爍的光芒將半天的星空都渲染成瑰麗的媚色,天上的月是胖的,隻缺了一個小角,像是放在灶台上被頑童咬去了一塊邊角的大餅。
煙花的聲音在遠方,人的聲音也在遠方。
那些塵俗中的種種利益糾葛,恩怨情仇,都遠遠地離開了現在並肩坐在屋頂賞月的兩人。
蕭見深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說些什麽。他漸漸地回過味來了,意識到剛才在這裏的人也許正是傅聽歡的人,那麽屋頂上的人灑下花瓣的行為,那麽屋頂上的人灑下花瓣的行為,應當也正是傅聽歡授意了的行為?
他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但他指尖夾住了一枝花。這枝花是剛才屋頂上跳下去的那人落下來的。
他為傅聽歡挽起一縷自頰邊落下的發絲,再將這枝花壓著頭發別在對方的耳際。
做完了這一切,他再看向傅聽歡。但視線卻被對方突然伸出的手給遮住了。
然後。
人與人湊近,唇與唇相映。
如剛出生的生命一樣柔軟的嘴唇映在了蕭見深的嘴唇上。
他很輕而易舉地理解了這個。
這屬於傅聽歡。
腦海中“君臣相得”的信念突然就歪了一個角。
這樣的歪斜無聲無息而又理所當然。
蕭見深發現,自己竟不感覺厭惡、崩潰、無可奈何……
他的心像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