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隻差一步就成功
我,馮子琮,祖籍信都人。
我的遠祖,說起來大名鼎鼎,乃十六國時代的燕國天王馮跋①。在魏朝,我們馮家最有名的,就是撫育孝武帝成人的馮太後。馮太後,是馮弘的孫女。那位馮弘,乃是我遠祖馮跋的親弟弟。他繼位後,把我遠祖馮跋一百四十一個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子,統統殺光。所以,我的祖上,乃是燕國天王馮跋身後逃出的唯一一個庶子。
天潢貴胄,日趨衰微。到我父親馮靈紹的時候,隻能做到東魏度支郎中之類的小官。幸虧,我本人生性聰敏,自幼好學,涉獵書傳。孝昭帝高演時代,我得任軍府法曹,掌典機密,統攝庫部,深受委任。
武成帝高湛繼位後,由於我的妻子是胡皇後的妹妹,憑借這層關係,我很快得任殿中郎,加東宮管記。所以,當今皇帝做太子的時候,我常在他的左右教導他讀書。由此,太上皇崩後,新帝繼位,我得官給事黃門侍郎。
太上皇崩逝之時,作為仆射的和士開秘喪三日不發,致使內外洶洶。關鍵時刻,還是我一言九鼎,勸說和士開發喪。可恨的是,與趙郡王高睿一夥的元文遙不念我維護之功,因我是胡太後妹夫之故,猜忌我,怕我日後幫助胡太後幹政,就私下勸說趙郡王與和士開,共同把我排擠出朝。沒有辦法,我隻得出朝為官,就任鄭州刺史。
幸虧皇帝對我非常關照。他不忘東宮舊情,特意下旨,賞賜我一部鼓吹,並加兵五十人做我的衛兵,以示榮寵。
我在鄭州刺史任上不久,和士開等人就設計殺掉了趙郡王高睿。人在外州,我反而避免卷入朝中的黨同伐異。如果當時在朝中,說不定會牽涉到哪派當中,稀裏糊塗地送命。
沒隔多久,胡太後做主,為武成帝的第三子齊安王高廓娶我的長女為妃,這樣,我才能趁女兒結婚的機會,返回鄴城。
蛟龍得水,一朝得意。皇帝、胡太後對我深加信任,把我留在朝中,很快授我為吏部尚書。我的妻子,胡太後的親妹,這種血濃於水的關係,使得我晉升極快,不久我就又得任尚書右仆射,掌握國內的官選大權。
這樣一來,我幾乎與和士開一樣,擁有同樣的權勢。
武成帝時代,和士開深受信任,居於要職,我不得不卑辭曲躬,事事谘稟。如今,以皇帝姨父之尊,朝廷仆射之望,我再也不必看和士開的臉色行事。
其實,我疏忽了,大大疏忽了。既恃內戚,兼帶選曹,我自以為得意,卻疏忽了這樣一個事實:和士開乃胡太後心頭肉,又被皇帝視為親人,真想把他搞倒,難於登天。
我現在所處的這種境地,非常尷尬。人,一旦取得權勢,品嚐到權力的滋味,那麽,身上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似乎一下子得到十倍的增長。
從回朝之日起,我就心緒不寧,寢食難安,日日飽受煎熬。權力巔峰上麵的風光,太誘人了,雖然跌落下去可能是大不幸,但最激動人心的那些**,肯定讓人不顧一切地去攀爬。
無休無止的欲望,總會引領我們往上走。幸,或不幸,反正在生活中一定會發生。如果放棄,從前的一切都會喪失殆盡。
古代史書中,幾乎所有人物的命運,都是成王敗寇。這種意念,那樣深入我心。身處朝堂之上,肯定要神往更高的權力。我深知,人活一輩子,在航行的清流中,即使處處遇到腐爛的沉積,隻要憑借野心和運氣,總能看到最後目的地的姹紫嫣紅。當然,姹紫嫣紅,也可能是自己腦漿加上鮮血的顏色。
喪失了主上的信任,對臣下而言,最危險不過。好幾次了,我把新擬的官員委任名單拿給皇帝,他皺眉頭想了想,都退還給我。“愛卿再給和士開和仆射看看吧。”
這種態度,就是向我強烈表明了皇帝本人對和士開的信任。也就是說,在皇帝心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我嚴峻地感覺到危險的真實、迫切的存在。危險的後麵,在昏暝莫辨的深處,就是死亡!
這就是朝廷!這就是政治!如果不想辦法,我就會陷入到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無法避免的絕境!
沒有別的辦法。皇帝的親弟弟、琅玡王高儼,是我唯一的勝算和選擇!隻有借助他的手,才能除掉和士開。
除掉了和士開,或許,我能順便把現在的皇帝的寶座轉讓琅玡王來坐。那樣一來,我就是擁立新君的不二功臣。
琅玡王高儼,這個老成少年,最恨和士開、穆提婆二人的專橫奢縱。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
有一次,朝臣大會,和、穆二人邀請王公貴臣到他們新建成的大宅遊玩,唯獨琅玡王恨恨推辭,冷冷言道:“你們兩位何必這麽著急修宅建屋!或遲或早,大宅子還不都是別人的!”
那時候,和士開還以我為心腹,說話不避。他轉身低聲對穆提婆和我說:“琅琊王眼光奕奕,數步射人。剛才和他交言僅僅一會,我就渾身冒汗。這樣的人,讓人心驚忐忑不寧。吾輩見天子奏事,也沒有這樣的感覺!”
從那時起,和士開、穆提婆與陸令萱日進讒言,最終勸說皇帝下旨,命令琅玡王高儼離開北宮到宮外居住,五日一朝,並禁止他隨便與胡太後見麵。
當然,和士開很會使手腕,他假裝給琅玡王加“太保”的虛銜,明升暗降,削奪他對北齊軍隊的軍權。
即便如此,作為皇帝親弟,琅玡王高儼還剩有一個“京畿大都督”的位號。也就是說,他還握有指揮京城衛軍的兵權。
由於鄰近琅玡王宅邸的北城有座大武庫,和士開越想就越不放心。他和穆提婆等人商量,想把高儼從京城中外放到地方州郡,趁此機會奪其兵權。
消息傳出,琅玡王高儼雖然是個少年人,也能深刻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
此時,朝廷中親近琅玡王高儼的治書侍禦史王子宜、開府儀同三司高舍洛,以及中常侍劉辟強,都對他進行私下勸說:“殿下與皇帝,至親骨肉,卻因為小人離間,久被疏遠。現在,您又要被迫到外州任職。堂堂殿下,怎麽能出京城而入民間!所有這一切,都是由和士開從中挑撥離間。如此奸臣,不能不除!”
正是這三個人的大力引薦,琅玡王才找到我,商議對策。
“和士開罪大惡極,我想殺掉他,希望姨父能幫我!”琅玡王高儼開門見山。
望著這位身體肥碩、少年老成的王爺,我不假思索,立即答應下來。如果是別的人,十四歲的少年,乳臭未幹,我不可能愚蠢到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押寶。但是高儼,琅玡王高儼,他可不是一般的王子。如果武成帝再多活上幾年,很可能會把帝位轉給他。當今皇帝,性格懦弱,沒有主見,隻是他憑嫡長子的名位,才得以承繼帝業。這位琅玡王,大略良才,從十歲起就開府處理公務,帝位的距離,對他來說,並不遙遠。數年以來,他隻是缺少運氣和機會而已。
事已至此,琅玡王就成為我除掉和士開的唯一機會。
即使萬一事情不成,有琅玡王在上麵頂著,到時候,我死不承認參與其間。憑恃我妻子與胡太後的血緣關係,想必他們拿我也不敢怎麽樣。
不是大福,也不一定就是大禍。福兮禍兮,奈何奈何!
於是,琅玡王高儼先讓治書侍禦史王子宜出麵,上奏表章,列舉和士開的罪名,提出指控。如果這樣,就能先把他逮捕起來,嚴加審問。
王子宜的這份表章,如果沒有我在朝中,根本到不了皇帝的書案上。即使到了皇帝的書案,它極可能馬上被退回。退回不說,會引起和士開極大的警惕。
但是,倚仗我在內廷做仆射的便利,我把王子宜的奏章和別的一大堆表章混在一起,一並拿給皇帝看。
皇帝正在和宮廷樂師學彈胡琵琶,對拿給他過目的奏章非常不耐煩,馬上首肯認可。
如此,使得我能當著皇帝的麵,在王子宜的奏章上蓋上玉璽認可。
如此一來,逮捕和士開,就有了最有力的敕令保證。
“馮仆射,姨父,有了這敕令,就能把和士開拿下嗎?”琅玡王高儼還是有些不放心。
和士開數年把持朝政,倚恃太上皇、胡太後,以及皇帝的恩寵,很讓人對他產生忌憚之情。高儼的疑問,也是大多數人的疑問。
“可以把敕令交給宮中掌管禁衛軍的領軍大將軍庫狄伏連,讓他出頭,率領兵士逮捕和士開。”我說。
這個庫狄伏連,鮮卑將領,依靠他從前跟從神武帝高歡的舊功,得封宜都郡王。其人愚憨,對高家忠心耿耿。顯祖皇帝高洋時代,他勤於公事,從早到晚在宮闕值班,深受信任。和眾多鮮卑將領一樣,庫狄伏連鄙吝愚狠,沒有任何治民政術。他在鄭州刺史任上,專事聚斂,官聲極差。加上他本性嚴酷,不識士流,常常鞭打侮辱其手下任高級參謀的開府參軍,甚至派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讀書人去和役夫們一起修築長牆。
如果能借這個鮮卑愚夫之手除掉人精和士開,真會讓人心花怒放。
猶豫再三,琅玡王高儼終於派人把領軍大將軍庫狄伏連秘密召喚前來,把皇帝的敕令給他看,命令他率領禁衛軍去逮捕和士開。
庫狄伏連雖屬赳赳武夫,對這份敕令依舊是半信半疑。
這老渾蛋從琅玡王那裏出來後,換上一身戎裝,穿戴整齊,小跑著進入內廷,想找皇帝親自探察虛實。
人算不如天算,恰恰我在省內,把他迎個正著。
“馮仆射,我接到琅玡王轉交的皇帝敕令,讓我帶兵逮捕和士開和大人……和大人,是皇帝近臣,這份敕令,是否是真啊?是否托您轉達一下,向皇上覆奏一次,查驗此份敕令的真假?”庫狄伏連結結巴巴,用不熟練的漢語和我說。
幸虧遇到我,如果這位庫狄伏連把敕令得以轉交皇帝覆奏,大勢去矣!
“琅玡王給你的敕令,可能有假嗎!”我厲聲用鮮卑語嗬斥庫狄伏連。“立刻率兵去逮捕和士開,不得有誤!”
依琅玡王帝弟之親,加上我仆射之尊,庫狄伏連不得不信。
他趕忙連夜集合京畿軍士一千多人,埋伏於神虎門外,叮囑門衛,禁止和士開轉天早朝的時候隨便進入皇宮內廷。
這一宿,我和琅玡王高儼目不交睫,相對坐在北宮的庭院內,根本睡不著。
外表雖然故作平靜,我心中的暴風雨,如同呼嘯的海浪一樣不能止息。
晷漏移滴,早晨日漸迫近,恐懼從四麵八方呼嘯而來,洶湧升騰。隻要和士開的人頭落地,我這種莫名的恐懼可能馬上就煙消雲散了。
如今,憂慮之下,一切的一切暫時都失去全部的魅力。七月夜晚溫柔的夏夢,根本沒有任何絢麗多彩的感覺,甚至,我感到一絲寒霜砭人的涼意。
人生就是賭博。在這本來金光閃閃、光耀奪目的夏夜,每一刻都變得異常揪心。月光、花香、美酒,都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他們都可能變成我臨終的景色。
稍有風吹草動,我的心就一陣狂跳。我甚至開始後悔動念參與殺掉和士開的行動。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迷路的旅人,忽然渴望起平靜生活的甜美和安逸。謀殺的樂趣,與平安的生活相比,是多麽微不足道啊。可是,我不殺人,別人就可能殺我啊。
琅玡王高儼煩躁得一直在庭院來回踱步,這個肥胖的少年,十四歲的王爺,還沒有學會掩飾不安和恐懼。
看著這個野豬一樣來回躥踱的孩子,我更加感到了荒唐——和他一起行事,是否太過牽強!
一切都太晚了,隻得聽天由命。
琅玡王所居的北宮的庭院,鬱鬱蔥蔥。滿目的綠葉,嘩嘩地迎風搖曳,似乎隱藏著千百種秘密和不安。天上的星星開始蘇醒,黎明的月亮那麽冷寂。許多的庭花,在昏暗的光線下舒展怒放,呈現出一種怪誕的、失真的顏色。再過幾個時辰,太陽升起的時候,不知道它們是否還會保持這種顏色?……
已經有雞鳴的聲音。影影綽綽間,皇宮的建築物的巨大影像越來越清晰。
我望著宮牆,望著殘月,從前的愉快之源,現在變成了恐懼的淵藪!每天早朝的時候,皇宮的樹木是一種舒適的蔭庇,太陽有力的光與影,曾經讓我在馬上產生過無數次吟詠作詩的衝動。現在,冉冉升起的太陽,看上去那麽耀眼奪目,像一團鬼火一樣咄咄逼人地發光。
第一道陽光從東方斜射過來,北宮中最高的樹枝,頓時染上一層金黃色,早晨的濕氣閃閃發光,翠綠色的庭園間,皇宮的紅色圍牆,兀然聳立視野之中。
陽光越來越強,樹巔的葉子搖晃著,發出強光,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我頹然坐在了臥褥上,輕輕歎口氣,暗中希望佛祖能保佑此次行動的成功。
琅玡王高儼腦袋耷拉在胸前,他坐在一野葡萄藤下麵的坐榻上,幾乎沉睡過去。少年人熬夜,確實辛苦。陽光照射過來,似乎給他的腦袋上方催開了一大束明黃的大花朵,耀眼,奪目。這個巨大的光環,一下子讓我心中興奮起來:琅玡王多麽像佛像中的帝王啊,頭上閃閃的光環,不就是他成功得位的預兆嗎!……
“殿下,時辰到了,我們該去神虎門內去等待和士開了!”我說。
來早不如來巧。我和琅玡王剛剛在神虎門上的台階坐下,和士開洋洋得意,騎馬而來。
這個得意的胡狗,早朝從來沒有遲到過。
忽然看到庫狄伏連身著戎裝手握寶劍帶著一大堆兵士出現在神虎門前,和士開大吃了一驚。
“王爺來得正是時候,您有天大的好事啊!”庫狄伏連大笑著,上前抓住和士開的雙手。
治書侍禦史王子宜也滿麵笑容,揚起手中的敕令,說:“有敕,請淮陽王和士開到台省受封!”
和士開滿麵詫異。“要加封我何爵?皇上為何沒有和我說過?”
庫狄伏連率領軍士把和士開圍在中間,擁逼著他,把他引到神虎門樓上的空地。
看到琅玡王和我們一群人,和士開登時顏色大變。
“殿下您應該五日一朝,今天何以至此?”和士開問高儼。
“你這個西域醜胡,我在此,正是要你項上人頭!”
琅玡王咬牙切齒。他一揮手,從腰中解下他的寶刀,派遣我的一個本家子侄、都督馮永洛去斬和士開。
庫狄伏連手下的兩個士兵把和士開雙臂反剪,把他踢倒在地。
和士開麵白如紙,他仰起頭,想說些什麽。
馮永洛揮刀,未等和士開叫喚,一刀就把他的腦袋砍落下來。
事發倉促,當場的庫狄伏連也驚駭無比。他原先隻以為皇帝對和士開起疑,派琅玡王和我們一群人來逮捕他。眼見權勢熏天的和大人當即遭到斬首,頸血狂噴,這個鮮卑將領嚇得目瞪口呆,愣在一邊。
真切看到和士開的腦袋血淋淋拎在馮永洛的手中,琅玡王,這個少年王爺的臉,還是變了顏色,由深紅變成了灰黃。
死人頭,不是那麽美妙的東西。
少年琅玡王的樣子有些呆愣,站在當地,噤口無言半晌。
良久,他喃喃自語道:“惡賊已誅,我們該收手了吧……”
“事已至此,何可中止!”
治書侍禦史王子宜、開府儀同三司高舍洛、中常侍劉辟強,還有剛剛殺掉和士開的都督馮永洛,異口同聲。
事情開了頭,肯定就不能隨便完結。即便是完結,也要用許多人的性命來完結,包括當今皇帝的性命。
“庫狄伏連手下那麽多京畿軍士,又有這麽多人裏應外合,殿下,您難道還想別的退路嗎?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殺入宮去!到時候,我們擁立您做皇帝!”我在琅玡王耳邊低聲說。“殿下不要憂慮宮中之事,我現在馬上返回到皇帝身邊,幫殿下偵知宮內消息!”
琅玡王大呼一口氣。他呆愣了片刻,最後隻能點頭同意。
庫狄伏連見和士開已經被殺,料到事情無可挽回,隻得表態,表示要堅決站在琅玡王一邊。
眾人下城集合。
其間,兩個高家宗室王爺,廣寧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出現在現場。
他們自西騎馬,款款而來。看到這麽多人磨磨蹭蹭,他們狐疑地問:“你們為什麽不進攻?”
琅玡王道:“我手下兵士太少。”
身材肥碩的安德王高延宗騎在馬上,顧眾歎息道:“從前孝昭帝高演殺楊遵彥②,手下僅僅有八十人。今殿下您手中有數千勁卒,怎能還說兵少?”
二王相視片刻,搖搖頭,並馬連轡而去。
顧不得理會二王,我本人匆忙隻身返回宮內。
琅玡王高儼率領三千多軍士直逼宮城,在千秋門外屯紮,把皇宮包圍得嚴嚴實實。
宮內,小皇帝從來沒有經過如此凶險的陣勢。他嚇得臉色發白,渾身抖顫。
惶急地轉悠好大一會,他和胡太後相擁而泣:“此次事危,有緣的話,我得保一命;無緣的話,恐怕與母後永別了!”
胡太後雖然是婦人,表現倒顯得鎮靜。她瞪大雙眼,向宮門望了良久,對幾個禁衛衛士下達命令:“立刻出宮,傳皇帝詔旨,命令大將軍斛律光入宮除亂!”
然後,她率領近二百名禁衛軍衛士,擁著小皇帝,前往千秋門。
太後、皇帝這邊,除了我、穆提婆之外,還有太姬陸令萱。
相比琅玡王,皇帝這一邊真是人單勢孤。
從千秋門的門樓上望下看,琅玡王的數千兵士盔甲鮮明,兵精馬壯,喧嚷不已。
小皇帝心虛,就先派遣護衛都督劉桃枝率領八十個禁衛軍下來,招呼琅玡王,想把他騙上門樓。
殺人不眨眼的都督劉桃枝,看見樓下兵士的長槊上挑著和士開的人頭,也立刻色變膽戰。
他走下門樓後,即刻就向琅玡王下拜。“殿下,皇上請您麵談……”
“把這廝綁了!”琅玡王一聲怒喝。
軍士上前,把劉桃枝緊緊捆綁起來。其身後八十名禁兵,一下子掉頭,逃回樓上。
樓上的小皇帝更加惶急,四顧無人,隻得派我下去召琅玡王上樓。
我正巴不得離開危險之地,正好順便下樓給琅玡王報信。
我即刻下樓。
琅玡王看到我朝他眨眼,即刻會意。他仰頭大聲嚷嚷道:“和士開罪該萬死!他密謀要廢掉皇帝哥哥,軟禁太後為尼。我知道他的陰謀後,事情危急,故而未及請命,擅自矯詔誅之!皇帝哥哥如果怪罪我,要殺我,我不敢逃罪。如果皇帝哥哥想赦免我的罪過,請您派陸太姬下樓迎我,我就馬上釋杖上樓!”
琅玡王很聰明,他一席話,無非是想把陸令萱騙下樓來殺掉,以誅除禍根。
我向琅玡王以目示意,表示讚許。
千秋門樓上,已經陸續有禁衛軍兵士三三兩兩下來,加入琅玡王的隊伍。
情急之下,皇帝又派領軍都督、昌黎郡王韓長鸞下樓,招呼琅玡王上樓麵談。
韓長鸞甫見琅玡王,馬上跪地哀求,痛哭失聲:“殿下千萬莫忘骨肉之情,請上樓與至尊相見!兄弟誤會,見麵就可全部消除!”
平時,琅玡王與韓長鸞關係融洽,見狀,他有所動心,想上樓與皇帝與太後相見。
我心驚肉跳,趕忙以目示意,勸阻琅玡王。
一直跟在琅玡王身邊的中長侍劉辟強牽衣諫勸:“若不斬陸太姬、穆提婆母子,殿下千萬不要上樓!”
兵士踴躍,舉杖呐喊。
這個時候,庫狄伏連率領一幫軍士,大概是從北城府庫中取出了好幾架攻城的器械,安放在千秋門外,準備攻城。
樓上一片忙亂。
皇帝和胡太後等人從門後下樓,看他們的架勢,似乎要往禁中方向逃跑。
我長舒一口氣。隻要琅玡王手下的兵士們能把千秋門攻開,大事就告成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過了沒有多久,未等庫狄伏連手下的士兵架設好攻城的器械,千秋門忽然從裏麵被轟然打開。
驚詫之際,映入眾人眼簾的是,皇帝、胡太後各騎駿馬,由內廷禁衛軍四百名簇擁,緩緩朝大門方向慢步走來。而步行走在最前麵的,竟然是大將軍斛律光!
“至尊駕出,還不快避!”
斛律光身穿常服,聲如洪鍾。
忽然看到威名赫赫的大將軍斛律光站在皇帝前麵,加上皇帝、胡太後儀駕的出現,琅玡王手下士兵驚駭異常,即時奔散不少。
說來也怪,剛才的數千之眾,僅僅一轉眼的時間,就散了大半。最後,隻剩下稀稀拉拉百人不到。這些人,大半都是琅玡王手下王子宜、庫狄伏連等人的家丁和護衛。
斛律光撫掌大笑,邊走邊大聲對琅玡王說:“殿下殺和士開這麽痛快、利索!龍子所為,就是不同凡人!”
眼見琅玡王手下兵士幾乎全部散走,小皇帝也來了精神,他駐馬橋上,遙呼道:“仁威阿弟③,來,來,我不責怪你!”
大勢已去,琅玡王傻眼。他進退不是,依舊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未等諸人緩過心神,斛律光大步迎前,一把緊緊抓住琅玡王高儼的手,大聲說:“天子弟弟殺個匹夫,能算什麽大事!”
斛律光牽著琅玡王的手,連拉帶拽,強引以前,終於把高儼拉到皇帝的馬前,求情說:“琅玡王年少,腸肥腦滿,舉措輕率。等他年紀稍長,肯定不會再犯這樣的過錯,希望皇帝息怒,能饒恕其罪!”
剛才還嚇得哭哭啼啼的皇帝,如今頓時來了精神。隻見他飛身下馬,從弟弟琅玡王身上拔出佩刀,對著他梳著鮮卑辮發的腦袋使勁一頓亂敲,把琅玡王打得鮮血淋漓,最終伏在地上嗚嗚大哭。
如果不是胡太後撲上去阻止,說不定小皇帝當場就會把他的親弟琅玡王活活打死。
庫狄伏連、王子宜、劉辟強、高舍洛、馮永洛等人,很快都被禁衛軍抓住,擁入皇宮後園審問。
望見被砍掉的和士開血糊糊的人頭,胡太後放聲大哭,悲不自禁。
未等旁人辯解,她馬上下令,把被逮捕的庫狄伏連等人當場除去衣服,盡數臠割肢解,寸剮處死。
皇帝也怒不可遏,下令要盡殺琅玡王府內所有文武職吏。
斛律光見狀,連忙解勸:“琅玡王府的官吏都是國家勳貴子弟,如果全部不分青紅皂白殺之,恐人心不安。”
皇帝咬牙半天,下令先把琅玡王府的從人全部逮捕,慢慢審問。
看到庫狄伏連等人在我麵前遭臠割而死,恐懼之餘,我依舊懷有一分僥幸。
這些同謀死得快,他們未來得及把我供出來。說不定,我能逃過此劫。
淚眼未幹,馮太後責問琅玡王:
“你怎麽敢如此膽大,敢殺掉和大人!你怎麽敢興兵犯上!說!到底是誰背後指使你這樣做的?”
我最恐懼的事情發生了。
腦滿腸肥的琅玡王高儼,完全變成了一個手足無措的膽小如鼠的孩子,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舉起胖手,指著我說:“是姨父……不,是馮子琮慫恿我這樣做……”
胡太後勃然大怒。她雙眼冒火,望著我,臉色鐵青。
事到如今,死不可避。想到這裏,我反而平靜下來。
我向馮太後深施一禮,哀乞道:“是否能容許我回家,與妻子一別?”
“和士開和大人今天早朝,他也想晚上回家與妻子一聚,你們給他機會了嗎?”旁邊陰陰的聲音傳來。
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是瞎子祖珽。這個瞎賊,我和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和士開還算他的老對頭。我除掉和士開,其實是幫了他的大忙。誰料,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剝奪了我生命中最後的一個請求。
胡太後起身,她怒衝衝走到一個禁衛軍麵前,搶過他身上的弓,遞給一個身材高大的胡人士兵,狠狠地指著我說:“絞死他!慢慢絞死他!讓他多受些苦楚,為和大人報仇!”
這個**毒的婦人,竟然不念我是她的妹夫,如此急於為她的奸夫報仇。我略一沉吟,想到先前她能為了奸夫殺掉她的親哥哥,我這個妹夫,又算得了什麽!
胡人士兵麵無表情,腳步遝遝而來,逼近了我。
我低下頭,等待著那奪命的弓弦。
“和大人盡忠報國,你們怎麽忍心把他的腦袋砍下來?”
瞎子祖珽說。依舊是陰陰的、幸災樂禍的語氣。
“絞死他!絞死他!”
胡太後聲嘶力竭地喊叫……
①即十六國之一的北燕。北燕乃漢人馮跋所建,建都龍城(今遼寧朝陽)。最盛時,北燕占據今遼寧西南部和河北東北部。北燕共曆二主,二十八年。馮跋(?-430),字文起,是長樂信都(今河北冀縣)人。其父馮安,慕容永時在西燕做將軍。西燕滅亡,馮跋東徙龍城,充任後燕的禁衛軍將領。後燕主慕容熙荒**無道,猜忌大臣。公元407年4月,馮跋等人殺慕容熙,擁立後燕主慕容寶的養子慕容雲(即高麗人高雲)為主。高雲稱天王,以馮跋為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統掌軍國大權。公元409年10月,高雲被其寵臣離班等人所殺。馮跋殺離班等,自稱燕天王,仍舊以燕為國號,定都龍城,史稱北燕。公元430年9月,馮跋病死,其弟馮弘殺掉馮跋一百多個兒子,自立為天王。馮弘在位的時候,遭到北魏連年進攻,日漸衰弱。公元436年4月,北魏大軍猛攻龍城。5月,馮弘在自己先前的屬國高句麗派出的士兵保護下率龍城百姓東渡遼水,逃奔高句麗,不久被高句麗國王殺掉。
②楊愔,字遵彥。
③高儼,字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