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假如明天來臨

大地,經過太陽的暴曬,渴了。暴雨傾盆,短暫。很快,空氣中充滿了青草的味道。

朕的鮮卑祖先,崛起於草原大漠,對這種雨後青草的奇異清新味道,可能非常親切。而朕,居於深宮多年,鼻嗅反而對此不適應,嗆得朕連連咳嗽,呼吸感到有些困難。

做皇帝,太寂寞了。在高家人手中當皇帝,總有度日如年之感。尤其是大丞相、渤海王高歡死後的幾年,他的兩個兒子紛紛登台,使得朕的帝王生涯,一天不如一天,窘迫異常。

日光照在昭陽殿的血紅色柱子上,恍然成為朕生命的反光。朕揮揮手,撫摸著如此光潔、平滑的柱麵,心中忽然充滿了悲傷。十七年的帝位生涯,如夢如幻,如電光泡影,瞬間即逝去。氤氳在殿宇間的香氣,在朕的鼻息中都變成閃亮的無色粉塵。

朕,魏朝的皇帝,元善見,乃大魏國宗室清河王元亶的世子。想當年,渤海王高歡與當時的孝武帝不睦,孝武帝西奔入關,投奔宇文泰。從那時起,大魏分裂為東西兩部。渤海王高歡從宗室中挑來挑去,選中我以祀大魏明帝之後,擁我在洛陽城為帝,改元“天平”①。當時,我才十一歲。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開始稱“朕”了。

洛陽城的皇宮多麽輝煌壯麗啊,那是我大魏孝文帝傾力修建的都城。可是,沒過幾天,渤海王高歡就下令遷都,幾乎所有的宮室全部拆毀,無數大木順流而下,漂向新都鄴城。我當時不是很懂事,坐在皇帝的大車中,隨著浩浩****的軍隊北向鄴城,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後來我逐漸長大,才明白了當時的情勢:孝武帝西奔後,渤海王高歡以晉陽為老巢,他覺得洛陽西邊無險可守,易受威脅;北邊隔河,不容易控製燕趙地區;而南邊又接近梁境,與晉陽形勢不能相接。所以,他最終決定遷都鄴城。當時,高歡是以我的名義下詔遷都,行事非常匆忙。詔下三日,車駕便發,洛陽城內四十萬戶近兩百多萬人狼狽就道。事畢,渤海王高歡自還晉陽總領朝政。軍國政務,皆歸入在晉陽的渤海王高歡的大丞相相府。

據我左右講,當時洛陽城內有童謠傳唱:“可憐青雀子,飛去鄴城裏。羽翮垂欲成,化作鸚鵡子。”百姓中有好事者對此解析說,“青雀子”,就是講朕乃清河王之子;“鸚鵡”,就是講渤海王高歡。②而後,渤海王高歡和西邊的宇文泰一直打仗,總是以我的名義下達各種詔令。我端拱城內深宮,像極了廟宇中的木偶。

興和元年③五月,渤海王高歡把他的次女嫁給我做皇後。高皇後很漂亮,她比我大一歲。內心之中,我對她非常敬畏。其實,我是害怕她的父兄。我自己同父兄弟有三個,皇兄宜陽王元景,皇弟清河王元威、潁川王元謙。但是,我幾乎和他們完全見不到麵。說穿了,我們元氏皇族的所有人,都不過是高家錦衣玉食的囚徒而已。

武定四年④八月癸巳,渤海王高歡又要西去與宇文泰作戰,並且親自到鄴城來召集隊伍。君臣見麵之時,殿中將軍曹魏祖當著朕的麵勸阻渤海王說:“大丞相不宜出兵。從陰陽上講,今年八月西方王氣正旺盛,如果興兵,正是以死氣逆生氣,對客軍不利。如果堅持出兵,必傷大將軍!”

渤海王高歡不從。

說來也怪,自東、西兩邊構兵以來,鄴都皇城下,總是有黃黑兩色螞蟻打架。由於我們東魏軍穿黃衣,西邊的宇文泰魏軍穿黑衣,占卜者就把黃色螞蟻當成我們東魏之兵,黑色螞蟻當做西魏之兵。特別精準的是,黃黑兩種顏色的螞蟻,每次總是能在雙方交戰前分出勝負。占卜者仔細觀察,發現螞蟻大戰事後,東、西雙方的戰爭結果,完全與真實的螞蟻交戰結果一模一樣。這一次,大丞相渤海王高歡出兵前,黃黑色兩部螞蟻大戰,黃蟻盡被咬死。為此,占卜之人告稱出軍不祥。該勸的都勸了,改說的都說了,也沒人能阻止高歡的出兵。

果然,西魏大將韋孝寬堅守玉璧,屯軍五旬,壁壘森嚴,使得我們東魏士兵戰死了七萬人,依然不能攻克小小的玉璧城,前進不得半步。

憂急之下,渤海王高歡得疾,不得已於十一月庚子兵敗班師。

武定五年⑤春正月己亥朔,朕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出現日食。丙午,剛剛經曆玉璧大戰失敗的渤海王高歡薨逝,時年五十二歲。

我東魏大丞相薨逝,確實天大的事情。朕本人為他舉哀於東堂,身服緦衰以表達哀思。同時,朕下詔,依據漢大將軍霍光的儀典,贈死去的高歡假黃鉞、使持節、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齊王璽紱,並在喪葬禮上給予他轀輬車、黃屋、左纛、前後羽葆、鼓吹、輕車、介士等等殊榮,兼備九錫殊禮,諡其為“獻武王”。

八月甲申,大丞相高歡被葬於鄴西北漳水之西,朕親自臨送於紫陌。

望著無盡的白衣隊伍,朕潸然淚下。無論如何,在我年僅十一歲的時候,正是這位渤海王把我擁上帝座啊。

時人總愛以曹操比擬渤海王高歡。但是,從朕本人的角度,覺得渤海王高歡一直待我還算不錯。十三年間,在朕麵前,他從來沒有讓人無法忍受的驕橫跋扈之舉,當著朝臣,他對我畢恭畢敬,臣禮未失。

從天平元年到武定五年這十來年,渤海王高歡一直在晉陽遙控朝政。每次他到鄴城,我們君臣會麵,他都竭盡臣禮,未曾有絲毫失禮。有可能,他追悔自己先前逼跑孝武帝之舉,所以才對朕如此謙卑。唯一令朕稍感不快的事情,就是他每次到晉陽來覲見我的時候,在朝中和親信大臣說話,均用鮮卑語,似乎是故意不讓朕聽懂他們談論的內容。我大魏帝室族本來就是鮮卑,可是自從孝文帝華化以來,宗室貴族中,能懂鮮卑語言的人已經不多。渤海王高歡六鎮軍將出身,從前一直在邊陲,成日與鮮卑鎮將和鮮卑士兵打交道。所以,他這個漢人,反而能講一口流利的鮮卑語。多年以來,他正是仗恃鮮卑、敕勒以及那些鮮卑化的漢族軍將為他效力。

父是英豪,兒郎虎豹。高歡崩逝時,其長子高澄秘不發喪,率人急奔晉陽以固軍權。不久,高歡手下、時為魏朝司徒高官的侯景據河南地造反。高澄隨機應變,派兵遣將,討伐侯景。一切安排就緒後,高澄於夏四月才回鄴城“朝見”我,真正公開為其父渤海王高歡發喪,告諭文武,講述其父的遺誌。我的這位舅子(也是我妹夫),年紀僅比我長三歲。

渤海王死後,本來是朕重振大魏帝室的最佳機會。可惜,高澄文才武略如此,看來朕隻能繼續當幌子皇帝。不得已,七月戊戌,朕隻得下詔以高澄為使持節、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大行台、渤海王。也就是說,子承父誌,高澄完全承繼了其父高歡的一切職位。

詔令下達後,高澄還做樣子,假裝固辭丞相之位。朕當然不能借機就勢,反而要發詔安慰他:“丞相您乃朝野攸憑重臣,社稷安危所係,不得令遂本懷。”

轉年年初,高氏家族的大都督高嶽等人在渦陽大破侯景,俘斬五萬餘人,其餘叛兵叛將溺死於渦水,水為之不流。侯景窮蹙,亡走淮南,投奔南朝的梁國。侯景是羯人,一直是渤海王高歡手下愛將,文韜武略非常。這樣一位宿將,最終竟然敗於其子侄輩的高澄之手。至此,高澄的威權日盛,完全淩駕於一切朝臣之上。

這位新渤海王高澄,論親論倫,與我關係非淺。他的二姐,是我的皇後。我的親妹馮翊長公主,是他的正妻。

高澄嗣位渤海王後,一改其父高歡對我的儀禮敬重,根本不拿我當皇帝對待,失禮放肆。如同其父高歡時代一樣,他本人擁重兵坐鎮晉陽,派其手下、大將軍中兵參軍崔季舒入鄴城,授其為黃門侍郎。這個崔季舒,唯一的任務就是監察朕的動靜。事無巨細,崔季舒每天派人把朕在宮內的舉動報告給高澄。據有人講,高澄在與崔季舒的書信中,每次稱呼我,總是以“癡人”名之。

武定六年⑥秋,高澄來鄴城入見。為了表示相互間的親熱無猜,朕和他一起在鄴城東郊行獵。

二人並轡之時,朕拍馬揮鞭,馳逐如飛,很想給他顯示一下朕的馬上功夫。豈料,當時被高澄所派監視朕行動的羯族領將、禁衛都督、匈奴人烏那羅受工伐隨後趕上,抓住朕的韁繩喊道:“皇帝不要跑得比大將軍快!您比大將軍馬快,會使大將軍發怒!”

朕回首一望,高澄正立馬注目於我,悠然而笑。

羞惱交加,我隻得援轡慢行。

獵後回宮,朕與高澄宴飲。酒才兩巡,他竟然手舉大觴,直抵朕的下巴,強灌朕酒喝:“臣高澄勸陛下滿飲此酒!”

如此無禮,讓朕憤然大怒:“自古無不亡之國,朕受辱如此,不活也罷!”

不料想,高澄忽然起立,高聲怒罵:“朕,朕,狗腳朕!”

更離奇的是,他竟然派站在一旁侍立的崔季舒猛擊朕三大拳,然後奮衣而出。

朕為帝十餘載,從未受過如此淩辱。惶惑、驚懼下,朕百感交集,自詠謝靈運詩泄憤:“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誌義動君子。”

當時,朕身邊的侍講、漢儒荀濟偵知我的心意,就和宗室元謹等人在宮中密謀,在皇宮後苑以堆立假山為名,暗中挖地道以向北城,準備趁機把我救出鄴城,然後外出,匯合忠於我大魏的兵將,奪回屬於我元氏皇族的權力。此舉如果成功,我可能很像十多年前的孝武帝逃離高歡那樣再逃出去,脫離高氏家族的掌握。

不料,地道挖至千秋門的時候,密謀者急於求成,地下響動聲音太大,驚動了看守士兵。

高澄聞報後,即刻勒兵入宮,立而怒問我:“陛下為什麽要造反啊?臣父子功存社稷,做過什麽對不起陛下的嗎?”

叱責過後,他就下令,要殺盡朕的左右從人和妃嬪。

悲憤之餘,朕也豁出去,振衣而起,怒斥他說:“渤海王,您怎能說朕造反,大概是你要造反吧!世上隻有臣反君,哪裏有君反臣之說!自古至今,要造反的皇帝,朕大概是第一個吧!朕本人尚不惜身,何況妃嬪!”

高澄登時無語。

此後,他倒是未殺朕的嬪妃,但下令把荀濟、元謹等參與密謀之人盡數烹殺於市,完全清除了朕在朝中的親信。

自此,他對朕的看管日嚴,派人把我關在含章堂內,類同囚犯。

朕,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高澄手黑。他對群臣的控製力,比起其父,隻強不弱。他不僅烹殺了元謹等人,還殺掉了朝中的中軍大將軍溫子昇(當時,溫子昇還任高澄大將軍府的諮議參軍)。

溫子昇⑦,乃晉朝大名士溫嶠的後裔。我大魏孝明帝初年,在全國範圍內選拔儒士補充禦史之職,溫子昇在八千名應考人中名列榜首,一舉成名,時年僅二十二歲。我們北朝文人,隻有他一個人享譽南朝,時人稱讚他的才能可類比南朝的謝靈運和沈約兩位大家。南朝梁國老皇帝蕭衍看過他的詩文,曾讚歎說:“溫子昇,可謂曹植、陸機複生於北土。”

朕最早知道溫子昇,是有一次偶然讀韓陵山定國寺的碑文。碑文文采清麗,氣勢磅礴,使朕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位大才子。⑧而後,朕對溫子昇的詩歌非常著迷。最欣賞的,尤其是他的《春日臨池詩》:光風動春樹,丹霞起暮陰。

嵯峨映連璧,飄颻下散金。

徙自臨濠渚,空複撫鳴琴。

讀其詩,舌頰生香。剛柔華實之間,一意貫穿,新穎動人。此外,他的《涼州樂歌》,莽莽蒼蒼,北國山川,涼州風物,如在眼前,讓人遐思無限:遠遊武都郡,遙望姑臧城。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路出玉門關,城接龍城阪。但事弦歌樂,誰道山川遠。

如此優秀的大魏朝詩人,不過在高歡死後,他和我有偶然的詩詞唱和。僅僅如此,就為高澄所疑,一直派人對他深加監視。元謹等人救朕出宮事件敗露後,高澄懷疑溫子昇也參與其中,無憑無據,就把他關入晉陽監獄。據說,溫子昇被餓六日,最後自吞衣中棉絮,悲慘而死。

幽辱之中,總是令人氣悶的壞消息。還好,否極泰來,終於有好消息傳來。武定七年⑨八月,高澄在晉陽被人暗殺。此人死時,年僅二十九歲。

聞知此訊,朕長出一口大氣。大魏王朝,看來終於迎來了重振的契機。高氏父子,兩年內相繼身死,朕終於有機會要大顯身手了。魏朝帝室,中興有日!

事發前,鄴城有童謠曰:“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燈燈滅。”看來,高澄之死,正應謠讖。

從十七歲開始,朕每天都不忘鍛煉體魄,常常在宮內雙臂各夾一對石獅子,來回逾牆奔走,陶冶氣力。閑暇之餘,朕還喜愛射箭發弩,且射無不中,時人號為“神射”。日後想來,朕多年以來的舉止,太過於直露,失於不知韜光養晦。以至於當時群臣,暗中多以為我有孝文帝風采。內心忠於我大魏朝的臣子心中高興,但朕所有這些舉動,均深為高氏及其心腹臣僚所忌。

豈料,高澄剛死,平地一聲雷,其弟高洋忽然出現。此人平素被人們譏笑為“大憨癡”,根本不顯山露水。當時,他年僅二十一歲,卻能在其兄高澄死後搖身變臉,成為我大魏朝最危險的敵人。

在鄴城,高家的心腹遍布朝內:太尉、太保高隆之、開府司馬子如、侍中楊愔;其餘勳貴,盡被高洋召於晉陽。

京城士民惶惑間,高洋忽然率領八千精騎現身於鄴城,衝入昭陽殿來“覲見”朕。

高洋言為覲見,實則示威。他手下二百多鐵甲士兵,皆隨他登上殿階,扣刀攮袂,如臨大敵。臣子麵君,入朝的時候如此“禮數”,千古罕有。

未等朕發話,高洋自己也不行禮,令禮官傳言說:“臣有家事要辦,馬上回晉陽,特來辭行。”言畢,他徑自離開,揚長而去。

望著此人背影,朕心裏一個勁發涼,不得不對嬪妃哀歎:“此人舉止行為,勃勃凶悍,比其兄高澄更甚,我日後肯定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僅僅過了九個月,已經被加封為齊王的高洋就迫不及待地逼宮,派司徒潘相樂直入昭陽殿,直截了當對朕說:“五行遞運,有始有終。齊王高洋,聖德欽明,萬姓歸仰。臣等昧死聞奏,願陛下效仿堯帝禪舜之舉。”

未及朕細思,高氏心腹楊愔手快,已經把遜位表遞給我。

事已至此,不得已,朕隻得簽字用璽。

大魏王朝,在朕的手中,終於壽終正寢。

愴然良久,朕忽然問這些大臣們:“諸位將置朕於何所?怎樣離開宮殿?”

楊愔回答:“我們已經在鄴城北城司馬子如府邸為陛下準備了館宇,法駕如常,鼓吹儀衛離開。”

走下禦座,步就東廊。我腦海中想起南朝範曄所著《後漢書讚》中對漢獻帝的論定,口詠道:“獻生不辰,身播國屯。終我四百,永作虞賓。”⑩亡國之痛,無甚於此!

怔忡未幾,所司奏請我立刻離宮。

悵然之際,我問周圍人等:

“古人憶念遺簪敝屣,我想與六宮嬪妃道別,可乎?”

餘人無言,倒是高氏心腹、太尉高隆之賣給我一個人情。他深施一禮,說:“今日之天下,依舊是陛下之天下!”

獲得準許後,宮內嬪妃齊集,最後一次向我拜舞行禮。在場之人,莫不欷歔掩涕。

生死訣別之際,我一個平日寵愛的嬪妃李氏,向我口誦陳思王曹植之詩:“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期。”

聞此語,我心如刀割,淚下如雨。一時間,哭聲遍殿宇。

當日,值班的禁衛小官趙德是高氏走狗。他牽來一輛牛犢拉的敝舊破車,在東上閣等候,準備以此載我離開皇宮。

淚眼迷離,我登上牛車。

未及站穩,趙德一躍躥上,在我身後緊緊抓住我的兩臂。

怒從心起,惡向膽生。我回肘搗之,怒喝道:“朕畏天順人,授帝位於相國,你何種奴才,敢如此逼人!”

趙德低聲說:“你現在已經不是皇帝,我們高王才是皇帝!”他堅持不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

最後,還是高隆之叱喝他,讓他從車上下來,步行從之。

車出雲龍門,大魏朝的王公百僚早已經等在那裏,衣冠拜辭。

望著這些多年來我大魏朝名義上的臣子,我不禁百感交集,苦笑說:“今日之事,不減常道鄉公、漢獻帝!”

群臣悲愴,連高隆之也為之泣下。我之遭遇,還不如西魏宇文泰掌控下的元姓皇室宗人。最起碼,他們還能保住皇帝的位子。

重兵護視下,我被帶到司馬子如的鄴城南宅。從大魏皇帝變成了大北齊的“中山王”,我開始了真真正正錦衣囚徒的生涯。

我的皇後高氏,自然隨我而降,變成了中山王妃。不過,大北齊新立,她的皇帝弟弟還給了她一個新的位號:太原公主。我這個大魏朝前皇帝,現在的中山王,又變成了大齊的太原公主駙馬。

從變成中山王的那一刻起,我時常思忖這樣一個問題:假如明天來臨?

是啊,我的生命,不知道能否有明天?今天,是一種純粹的煎熬;明天,是無休無止的恐懼深淵!

我這位大北齊的帝王級別的囚徒,並不能安穩地待在鄴城南城的宅邸裏麵。大齊皇帝高洋每次出外臨幸,都要帶上我,對我的車駕嚴兵看管。

不過,我從來沒有再有幸能見到大魏朝從前的臣子、現在的皇帝高洋。倒是有幾次,我隔著車簾看到過我的本家宗室、彭城王元韶。這位高家的女婿,須眉皆剃,一身婦人打扮,看上去愁眉苦臉。後來聽人說,大齊皇帝高洋非常輕視這位向他自己宣布帝王禪讓的魏朝宗室皇親,認為他雌懦如婦人,就剃其須眉,成日讓他雜於嬪妃之中,常常在酒醉後對他進行**。

還好,新朝皇帝的姐姐、我的正妻太原公主對我十分有夫妻情分。她一直不離我左右。每次從人進食,她皆先為代嚐,精心護視,怕我遭遇毒害。

內心深處,我知道,那一天,早晚會來。

遜位之期,是我大魏朝最後的武定八年,也是新朝大齊的天保元年。可慶幸的是,我竟然能活到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除夕夜,我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奇怪得很,讓我喪失了時間的概念和已經退化的食欲。

皇後高氏為我生了三個孩子。都是男孩,他們最大的十歲,中間的老二七歲,最小的三歲。從前我做皇帝的時候,幾個孩子均養於別宮,由專人撫育。遜位之後,我們一家五口,才有機會難得這麽齊整相聚,能在一起過個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皇後,我從前的皇後,現在的中山王妃,高氏,我的妻子。顯然,她的心情不是很差。畢竟,現在的大北齊,是她的母家人做皇帝。在指使宮人做年夜飯的空暇間,她和三個孩子坐在床榻上,對著一個床屏,給他們講述上麵所畫的故事。

床屏上所畫,是楊子華臨摹晉人顧愷之的《女史箴圖》。見他們母子四人一起歡笑言語,我心中感到稍許的欣慰。當今大齊皇帝高洋再狠毒,應該不會對他的親外甥下手吧。

在這樣冬天的夜晚,一種虛假的舒適、安全、慵懶的夏季感覺溫暖了我的身心。我看著我的妻兒在那裏笑語盈盈,忽然覺得生命如此美好。如果這樣的生活能繼續下去,不當皇帝,也沒有什麽不好!

忽然之間,堂外傳來腳步聲。我嚇了一跳。仔細看時,發現來人是大臣楊愔,這才心中稍稍平靜了一些。這個胖胖的、看似非常厚道的漢人大臣,身後僅帶了兩個從人。

他向我和高氏躬身施禮,稟報說婁太後請高氏去參加除夕家宴。

高氏狐疑了片刻。如果是她的弟弟、大齊皇帝高洋來請,她肯定不會離開我。如今,除夕之夜,母親婁太後請她回娘家飲酒,無法找借口推辭。

她讓三個兒子換衣,準備帶他們一起去。

“公主殿下,太後隻讓我傳您本人去,沒有令旨說讓您帶王子們一起赴宴。”楊愔不差禮數,鞠躬稟言。

我一言不發,坐在堂上的陰影中。

高氏遲疑半晌,終覺不能推辭。她行至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手,悄聲對我說:“母親請我,我不能不去。你好好和孩子們在這裏待著,哪裏都不要去。外人送吃的東西,千萬不要吃!一切等我回來再說。我去去就回!”

三個孩子根本不知情。他們攬住母親的衣服撒嬌,讓她帶回西域酪酥給他們吃。

在孩子們的嬌聲嬌氣的糾纏下,高氏顯然變得更加安心起來。她匆匆而去,臨別囑咐孩子們要聽話,說她自己很快就帶好吃的東西回來。

高氏的身影剛剛消失不久,幾乎是才出門,我就聽見堂下踢踏靴聲忽起。幽靈一般,從前我離開皇宮時對我無禮躥上牛車的禁衛當值小官趙德,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從他的服色看,似乎已經升官。在他身後,跟從兩個士兵模樣的人,皆身材高大。在兩個士兵的背後,還有一個壯漢。這個人,我認識,是從前我皇宮中的禁衛將軍,劉桃枝。

這四個人,並不多說話。兩個士兵直接衝上來,把我按伏在榻上。

我的三個兒子嚇呆了,未及哭鬧,均被趙德轟趕入堂側小屋中。

趙德隨後進入屋中。

幾聲哀嚎過後,小屋中沒有了任何音響。

趙德出來的時候,手中揚晃著一把沾滿鮮血的匕首。他獰笑著,對我說:“陛下,我把你的三個兒子都送上路了。真可惜,王子龍孫啊。小雞一樣,一刀一個!”

我奮力一掙,兩個士兵被我甩在一邊。

趙德拍掌,庭院中忽然又衝出了幾十個全副武裝的士兵。

禁衛將軍劉桃枝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冷眼觀看。顯然,他是這次斬草除根行動中的直接指揮者。

深知一切都不可避免,我站起身,反而平靜下來。

我對趙德說:“來,殺我吧!”

趙德醜陋的臉上浮現出非常詭秘的笑容。他從腰間解下一個綠色的瓷瓶,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麵前,雙手呈上:“陛下是帝王,從前是,在陰間應該也是。帝王自有死法,怎能割頭去首。奉大齊皇帝詔旨,請陛下滿飲此酒!”

接過鴆酒,我發覺自己的手有些哆嗦。舉眼望去,堂側的小屋,湧出了大量的鮮血。

淌啊淌,殷紅的鮮血,順著堂上的石頭擴散開來。那是我三個兒子的血,也是賜我死的大齊皇帝高洋親外甥的血。

我長歎一口氣,仰頭喝下了滿瓶的毒酒。

“陛下可惜,連今年都沒有過去……”

在我臨死的耳中,聽到最後的一句話,是禁衛將軍劉桃枝的音聲……

①公元534年。

②高歡死後被諡為“獻武王”,“鵡”“武”諧音。

③公元539年。

④公元546年。

⑤公元547年。

⑥公元548年。

⑦溫子昇,字鵬舉(495-547),濟陰冤句人,北魏著名文學家,他的詩文,與當時北魏的文學家邢勳齊名,時稱溫、邢,並且與魏收並稱為“北地三才”,有《文筆》35卷及《永安記》3卷傳於世。明人輯有《溫侍讀集》。

⑧韓陵山位於安陽城東北17裏,三國時是鄴城通黎陽的大道。山下戰場,高歡在此曾經大敗爾朱兆。北魏孝武帝永熙元年(532)閏三月,爾朱天光自長安、爾朱兆自並州、爾朱度律自洛陽、爾朱仲遠自東郡同會於鄴,號稱20萬之眾,挾洹水列陣,與高歡對決。高歡令封隆之守鄴城,他自己率僅僅三萬人在韓陵大擺圓陣。當時情勢,高歡的軍隊人數大大少於對方。雙方交戰之時,高歡手下猛將高敖曹以千騎自山之東北栗園出,橫擊爾朱兆軍,終於使爾朱軍大敗。爾朱兆逃走,回奔晉陽。他大掠並州,逃回老家秀容。高歡追擊,度赤洪嶺再破爾朱兆軍,爾朱度律、爾朱天光被擒,解赴洛陽斬首。爾朱兆自殺。韓陵之戰,高歡以少勝多,霸業終成。韓陵戰後,高歡在韓陵山上建定國寺,由溫子昇撰《韓陵山碑》。南朝陳國的尚書徐陵曾經奉使過韓陵,讀其碑文,大加歎賞,下馬錄之南歸。歸國後,有人問北朝人物如何?徐陵答:“唯韓陵一片石耳。”所以,日後“韓陵片石”,成為安陽八大景之一。此碑不僅有文學和書法藝術價值,還具有很高的曆史價值。

⑨公元549年。

⑩“獻”指被逼禪讓的漢獻帝,“不辰”,是指他生不逢時;“身播國屯”,指他身既播遷,國又屯難。“虞賓”指堯帝的兒子丹朱。堯帝死前把天下禪讓給了女婿姚重華,姚重華就是舜帝,國號“有虞”。魏晉南朝的文獻中,每以“虞賓”指禪位之君及其後裔。由此也可見南朝範曄所撰《後漢書》在北朝受歡迎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