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三人正在說話間,薛振匆匆騎馬來到步輦旁邊,做了個手勢。
步輦降了下去,薛振幾步跨上來,行禮後伏在安靖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安靖帝原本溫和的神情瞬間沉了下來。
因為薛振是藍田王獻上來的,衛霽和他自來不對盤,擔心他又在皇帝跟前上自己的眼藥,便和崔景深對視一眼,趕忙走了過去。
隻聽薛振稟報道:“那些大臣還揚言,說若是建言不為君用,便要大臣‘掛冠’,小臣‘伏闕’。”
楚昭瞪眼睛,這麽說不是誠心激化矛盾嗎。
果然,安靖帝臉上露出煩躁不安的神情,道:“這是想要給朕施壓。打量朕還如之前那般好性兒嗎?”
楚昭勸道:“寒門出身的儒臣就是這樣的左性,既拘泥又好名,皇伯父不搭理他們就是了。何必生氣呢,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罷了,巨卿替朕打發了這些人吧。”安靖帝聽了楚昭的話,揮揮手讓薛振下去,然後欣慰地招手讓小侄兒到自己身邊來,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
楚昭如今十一二歲的年紀,已經略脫奶氣,由萌寶寶蛻變為芝蘭玉樹般的少年郎,容貌在同輩之中最為出色。
時人都說:“見到臨淄王,就如在碧玉做成的山上行走,隻覺得光彩照人。”
安靖帝自來就喜歡以貌取人,見到美玉般的小侄子,便心曠神怡,精神為之一振,親近之意頓生。
楚旭笑道:“還是我們阿昭貼心。過來坐。”說著,他就往旁邊挪了挪。
禦輦上的龍椅非常的豪華舒適,能容納三個人坐上去。楚旭這麽一挪,便騰出一大片空檔,招手邀請楚昭一同坐在禦座之上。
多少太子壞事就壞在受寵的時候沒上沒下,忘了君臣尊卑。楚昭自然不敢大咧咧地坐上去,隻是也不能拒絕的過於生硬。於是他蹬蹬蹬走到皇帝身邊,抱住安靖帝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很嚴肅正經地拍馬屁:“陛下好比天生的太陽,如果太陽跑到地麵上跟大家一塊,誰在天生普照萬物呢?”
楚旭被侄兒恭維得通體舒暢,心裏十分滿意:侄兒和自己接觸不多,但是到底血濃於水,那份親熱還是掩藏不住的。
想起先前傳來的消息和薛振說的話,楚旭親昵地刮了刮楚昭挺翹的小鼻子,問道:“阿昭,聽說你今兒入宮又淘氣了?”
旁邊的小內監知機地搬過來一張胡椅。
楚昭接過,乖乖坐在皇帝下手位置,仰著小臉,肅容回答道:“皇伯父,沒有呀,侄兒今天入宮就是朝見您,沒有淘氣。”
安靖帝不由笑了,捏著楚昭的小臉,道:“小阿昭,明明長成這般模樣,偏要板著臉裝老頭子。唉,我朝中的大臣如果都像你這家夥一般有趣,朕也不至於如此煩憂了。”
“皇伯父究竟為何事煩憂,不如說出來,阿昭也可以為您排憂解難的。”
安靖帝疼愛地拍拍侄兒的肩膀,又幫他把頭上的玉冠扶正。
雖然安靖帝是個精神不怎麽正常的昏君,但這昏君對楚昭還真是沒話說。有侄兒在身邊,安靖帝正常多了,看上去也還保有幾分理智。
皇帝心情一好,誰敢不開心?禦輦中一片其樂融融。
楚昭正挑揀著幾案上的小點吃,忽然聽見外麵亂成一團。
薛振帶著侍衛飛奔而來,稟報道:“陛下,有十幾位伏闕的大臣攔住了步輦。”
安靖帝原本略緩的神情再次沉了下去——幾十個大臣跪在宮門前,還是給他本就不太穩定的精神狀態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百官為了心中正義伏闕高呼,對於官員本身或許是非常壯烈且帶有英雄主義色彩的事情。然而,這樣的場麵是每個皇帝都不想看到的。因為一旦遇到這樣的事情,皇帝怎麽做都不對。
接受意見吧,曆史上就會記載這次屬於臣子的偉大勝利,但絕對不會說皇帝半句好話。也對,都搞到要群臣伏闕才肯解決問題,作為皇帝是失職的,作為臣子,卻是勇敢的,值得謳歌的。
不接受意見吧,這群大臣就跪那裏靜坐示威,搞得皇帝吃不好睡不好,出去看望小情兒都不敢走大門。可皇帝能拿這幫大臣怎麽辦?若是打殺他們,反而是成全了這幫子儒生。殘害忠良,一個昏君的帽子得戴到天荒地老。
雖然早知道皇帝這職業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好,但是也隻有正式成為皇帝預備役之後,楚昭才更加深刻得體會到其中的辛酸與成就,也更能體諒安靖帝的苦衷。雖然就安靖帝的倒行逆施和他無意中帶給天下百姓的苦難而言,苦衷完全不能給他的行為脫罪,但人的心總是偏的。楚昭實在沒辦法討厭這位一直很關照自己的皇伯父。
為今之計,隻能讓情緒都很激動的雙方先不要見麵,然後自己再慢慢在旁勸說安靖帝,讓其改變主意。
這麽一想,楚昭就攬住安靖帝的左臂,撒嬌般說道:“皇伯父若是此時出宮,阿昭擔心那些伏闕的大臣衝撞了禦輦。這些大臣要伏闕就伏闕好了,就算是皇考那樣英明的帝王當政期間,也遇見過這樣的事情。可見也不稀奇啦。隻是為這個壞了咱們的遊興,就沒意思了。不如舍了應天門,改走司馬門?”
楚旭負氣道:“已經被掃了興致。無妨,就走應天門,朕倒要看看那幫老東西會不會真的去死。”
楚昭看了看對方的神情,很任性地替皇帝陛下做了決定:“不!阿昭才不想見到那群寒門大臣。我們不要跟小人打任何交道。”
這就完全是士族子弟的傲慢口吻了。在士族眼中,寒門、役門出身的人都屬於“小人”,跟他們一個地方吃飯喝水都是難以忍耐的事情。不得不說,當一個容貌秀美、風神瀟灑的士族公子用這種口味和你說話,且把你歸類為“我們”,著實是一件很能產生優越感的事情。讓人不由得忽略了蘊含其中那種可惡的傲慢。
楚旭雖然是皇族,但是因為他娘出身不高,所以還從來沒有士族子弟把他當成自己人,用這樣親近的口吻和他講過話——士族開轟趴,吃五石散,通常都不帶楚旭兄弟玩。嫌棄他們出身不好。關於這一點,楚旭和藍田王內心深處,其實還是頗為自卑的。
如今被血統高貴純淨的侄子用這種自家人的口吻親親熱熱說著“我們”。安靖帝頓時覺得好像吃了一枚人參果一樣,從裏到外每個毛孔都覺得舒坦。與此同時,也對那些被侄兒輕蔑的寒門大臣生出一點同情和憐惜來。
“好了好了,阿昭真是被寵壞了。”這麽無奈的抱怨著,楚旭終於還是讓禦輦調轉了頭。
然而,似乎上天也在和皇帝陛下作對。
禦輦慢悠悠的晃了一陣,楚昭忽而覺得頭頂的陽光暗了一暗。平穩的禦輦晃了幾下,終於被放在了地上,抬禦輦的健奴私下奔逃。
“不好了,天現異象,白虹貫日!”有宮婢害怕得大哭起來。
楚昭幾步走出禦輦,探頭一看,就看到在巍峨的重重殿堂之上,一條肉眼可見的白色長虹如同光寒九州的寶劍般,橫貫了正午晴朗的天空,並以一往無前的去勢,將象征帝王的太陽劈成兩半!
陽光依舊明媚,可是安靖帝卻全身如墜冰窖般寒冷。
就好像一個忽然被宣判死刑的囚犯,楚旭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抬頭,白虹圍日兩重的天相依然高懸在天空中,赫然向天下人傳達著上蒼對人間帝王的不滿。
這是天罰!
麵對上蒼的怒氣,身為人主的安靖帝渾身都在發抖。
一個抬著步輦的健奴大叫一聲,抱頭鼠竄進牆根的陰影之中。四周鬧哄哄的,宮婢和內監都四處逃散,生怕被這不祥的日光照射。
這也怪不得他們。就連皇帝本人都是如此的恐懼害怕。
天現異象,在古代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尤其是象征著人主的太陽被白虹貫穿這樣不詳的天象。按照儒家的“天人合一”理論,如此預兆,是一種上天對某些事情不滿的表達方式。是來自神明的諭示。
而在威嚴浩蕩,神秘莫測的上蒼麵前,人間的一切都顯得如此渺小而無力。有的人跪在地上痛哭失聲,但更多的人卻是四散奔逃,想要找到一個安全的避難所。普通小民遇見各種各種古代詭異天象時,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避。
上天不滿,後果很嚴重。
崔景深和韓起幾乎同時反應過來,一左一右,崔景深撿起侍女扔在地上的羅傘,略小可笑地遮擋在楚昭身上。韓起用身體投射下來的陰影,將小世子嚴嚴實實遮住。
衛霽覺得那柄利劍在劈開太陽的同時,也將自己劈成了兩半。他著實被上天的異象嚇呆了。這天相……莫不是因我而起的吧?
被孤零零一個人留在最後的衛霽,看著楚昭的背影,眼中露出痛恨的表情。
你已經什麽都有了,為什麽連景深阿兄也要搶走?
恨意反而讓他清醒了些,不過片刻,衛霽便反應過來,他朝著孤零零被冷落在當場的皇帝陛下撲了過去。
*係統公告:成長階段遇見極端事件,係統自動消耗五點健康值,啟用乾坤獨斷技能。”
楚昭被這一連串的變故也弄得有點蒙,在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的健康值從85降到80。與此同時,係統麵板上浮現出一條提示語。
五點健康值不是白花的,係統劈裏啪啦出現一長段關於白虹貫日天相的科學解釋。彗星有很多都是冰構成的,之所以出現白虹貫日,就是一顆彗星帶著大量冰塵穿過太陽係,太陽光照射到冰塵上形成反射,就變成了這個特異天相,與吉凶福禍並無關係。但需要注意的是,白虹貫日之後那個夜晚,往往會出現令古代帝王膽顫心驚的另一天相——赤星。
除開做出了準確的天相預報之外,係統還給出了曆史上相似事件中人主的應對之策。
楚昭看了幾行,不由冷汗直冒。聶政刺韓傀、荊軻慕燕丹,都曾經出現過白虹貫日之象。這樣的大凶之兆代表的是人主將危,通常的應對之策就是殺宗室以禳災。
而自己好死不死的,剛剛稱讚過安靖帝如一輪紅日普照大地。
嗬嗬,叫你拍馬屁!
如果不是時機和場所都不對,楚昭真想扇自己兩下。然而自責和後悔是沒用的,楚昭當機立斷,按照提示,朝著皇帝陛下撲過去。可惜剛冒出個頭,就被韓起按了回來,緊緊扣在懷裏。
崔景深伸出的手抓了個空,他擔憂的蹙起了眉頭,勸諫道:“白虹貫日的天相非同小可,殿下還是不要任性莽撞為好。”
楚昭在韓起懷裏怎麽都掙脫不開,簡直快被這兩個護住心切的下屬急死了。
“這天相不會傷害到我的,阿起,放我出去。這是命令。”
注視著楚昭黑黝黝的眼睛,韓起頓了頓,終於還是放開了懷中之人。
安靖帝完全處於慌亂之中。大約處於心理作用,他覺得自己渾身酸軟,渾身顫抖**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大口喘氣。這時候,衛霽來到他的身邊,將他扶了起來。接著,他就感覺到頭上一片陰涼,原來是一個略微麵熟得侍衛以及崔景深一左一右舉著兩把羅傘,侄兒小小的身影就擋在自己麵前。
雖然少年的肩膀還那樣單薄,卻努力展開雙翅,將自己護在身下。楚旭本來就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一滴清淚從他的眼中流出。他死死抓著身旁衛霽的手,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大家都不要慌。”楚昭大概是場中少數並不畏懼這天相的人,他神態自若的嗬斥住那些亂跑的宮人,將他們組織起來,勉強形成一隻儀仗隊,將皇帝陛下護在中間。
在他的帶動下,本來就對天相無所謂的韓起和崔景深也回過神來,很快控製住了一度失控的場麵。一隊人在內監的帶領下,迅速朝著最近的宮殿行去。
最近的宮殿就是正在修繕中的太子寢宮——昭陽殿。這個名字此時看來,充滿了不祥的意味。
楚昭安頓好皇帝陛下,見他滿麵的惶恐之色,又聞到一股尿騷味,知道這位伯父剛才大概是被嚇尿了。
皇帝的笑話不是好看的,於是他不動聲色的就要退開,卻被安靖帝反射性的拉住了袖子:“阿昭,你不許出去。很危險,很危險。”安靖帝反複叨念著,活像個神經病。
楚昭心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也知道現在不能刺激對方,便溫言道:“兒臣隻是出去叫個內監過來伺候陛下。”
楚旭聲音有些尖利地說道:“今日伺候的內監和侍女,統統杖斃,讓阿霽過來伺候我,隻要阿霽。”
衛霽和楚昭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對著世子殿下示威般笑了笑。
楚昭急著出門,根本沒注意,倒是旁邊的崔景深敏銳的感受到了這種敵意,對著衛霽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是個狠角色。崔景深再次清醒地認識道:在安靖朝的權力角逐中,如果必須爭個你死我活的話,衛霽肯定是世子殿下最後一塊絆腳石。
走到門邊,就看見剛從應天門外傳旨歸來的劉順和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楚昭攔住了他,小聲道:“劉公公還是等等再進去。”
劉順和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冷汗直冒:“這都是什麽事呢?外頭那幫子大臣更要鬧騰了。”說著,他趴地上對楚昭行了個大禮,便轉身溜著牆根,匆匆離去。
太後那邊也有些不好,他得趕緊過去報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