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秋日帝都的天碧遠而高闊,陽光微醺般灑落在碧波蕩漾的洛水中,急流處可見白色的光亮。是一條魚兒陡然躍起,卻被一隻鸛鳥叼走……萬物都在為了生存而奮力拚搏。
市集中人流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成就了一派安和澄明的好景致。
入城之後道路通達。世子殿下的安車很快就駛過坊間,然後左轉駛上洛水橋。橋北即是宮城的端門,按照規製,親王之車可以駛入端門,到了明德門前再下車,步行入內宮朝見皇帝。
說起來楚旭雖然算不上明君,但是對楚昭還是很不錯的。雖然沒有成功立太子,安靖帝很生氣,但他依舊賜封楚昭為臨淄王。
隻是楚昭這個臨淄王受封之後,就再沒見過皇帝陛下幾次麵。如今最受人矚目的不是楚昭這個準皇儲,而是中常侍衛霽和金吾將軍薛振,當然,都隻是表麵上的身份了,背地裏大家心照不宣,兩位風頭最勁的大人都是靠什麽爬上去的。
因為有了新歡舊愛,加之謝晉又病重,世子殿下身上還有重孝,很多場合都不便前往,如此,皇帝陛下召見楚昭的次數漸漸稀少。到今日,楚昭已經有小半年沒見過這位皇伯父了。
很快,臨淄王的安車進入了端門,其向明德門行駛過程中,車子忽然停了下來。原來是斜刺裏殺出一人一馬,將世子殿下的車架攔住了。
隔著窗紗,楚昭隱隱見到一個略顯熟悉的高大身影,以為是王若穀,趕忙探頭觀看。
雖然與王若穀一般的身材,麵貌相仿,然臉上的神情大為不同。此人看過來的目光好像毒蜂的尾針,言行間也沒有王若穀沉穩如山的氣度,臉上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表情,看著叫人很不舒服。
縱然外觀上很像王若穀,但楚昭一見就不喜歡這個人。可能是因為他正高高在上地騎馬立在那裏,滿麵怒色地嗬斥自己的隨駕吧。
羅致在楚昭耳邊小聲說道:“殿下,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薛振,現頂替了王若穀的身份,任金吾將軍,負責宮內禁衛。據說是個心眼極小,且手段毒辣的小人。但皇上非常寵愛信任他,殿下切忌小心。”
這事楚昭也聽說過:衛彥那日被藍田王帶走後,過不幾日便沒了。皇帝要替衛霽出氣,大發雷霆,將藍田王招來一頓好罵。藍田王心中暗恨衛霽這個閹貨,也是為了讓皇帝陛下息怒,就獻了薛振上去。現在宮內的娘娘們都派不上用場了,反倒是這兩個在宮裏鬥得你死我活。
薛振,出生年月不詳,蔚州人,孌童出生。此人天賦異稟,從就器大活好,**一點就透。可惜往後越長體格越是健壯,不如幼年貌美討喜,為主人所拋棄。因此有段時間境遇極其悲慘,被信任的友人賣進小倌館,流落街頭,做過乞丐,當過龜公。不知道從哪裏學了一身武藝,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刀法有所成就之後,薛振曾經站在洛水橋上,見到配刀之人就上前挑戰,贏了之後便留下對手的刀。結果一連數月,無人敢佩刀過橋。
此後便聲名鵲起,被譽為大楚刀王。引動了各方勢力的關注。
這樣的刀客在當時也是各大豪門爭相籠絡的對象,算是靠本事吃飯的門客之流。但薛振卻拒絕了所有士族伸出的橄欖枝,自己開了一家武館,成日和一幹下等人混在一處。並且對曾經欺負背叛過自己的人展開了瘋狂的報複。
約莫也是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士族,薛振因為和一個小吏的夫人偷情被發現,收入監中。藍田王憐惜他的才華,便將其救出來收為侍衛,之後又推薦給了皇帝陛下。
此人是唯一一個活著從龍床上下來的男寵,也不知道哪裏討了安靖帝的喜,居然安排他入了禦林軍。皇帝能夠將自己的安危交給此人,可見對其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寵愛了,還有更可貴的信任在其中。
據記載,薛振“與上臥起,寵愛殊絕”,幾乎到了一秒鍾都不能分開的地步。為了不被外人打擾甜蜜的二人世界,皇帝就把他接進宮裏,讓他擔任金吾將軍的職務。與衛霽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弄得不少人欽羨不已。
可衛霽和薛振明顯是兩個畫風,皇帝陛下的口味實在太難以琢磨。
薛振知道自己被同僚看不起,但他的確武藝高強,並且以此為傲,心裏也想做出點成績,給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瞧一瞧。
啊,男寵怎麽啦?男寵也有理想抱負!
薛振除了夢想著有朝一日大權在握,把所有欺淩過他的人統統恁死之外,就是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領兵打仗,橫掃千軍如卷席。所以,作為一個有理想的男寵,薛振對待工作還是非常盡職盡責的。每天一早即在應天門前巡查。
看到有哪位達官顯貴膽敢不下車不下馬,就要過去嗬斥一番。哪怕是士族也一視同仁。大家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寵臣,多有容讓。士族不肯和這種人一般見識,往往掉頭離去。薛振心中的得意和滿足感自然不言而喻。
這時,他看見一輛安車駛入端門。此車又和別的皇親國戚的車不同,雖然嶄新,卻十分的低調樸素,兩側雖然隻有六名儀衛,卻也威武嚴整,一隊人馬奔馳起來的時候,揚起的沙塵,氣勢就像千軍萬馬一般驚人。
薛振見狀心裏不是滋味,他就像一隻驕傲的雄孔雀,不允許方圓五裏的範圍內存在任何一隻比他看上去還要威武雄壯的生物。
聽見薛振的嗬斥,一隊人馬並未減速,反而極有氣勢地徑往明德門駛去。
薛振怒了,覺得自己的權威收到了藐視,遂單人單騎斜刺裏上前攔阻,立馬橫刀,怒道:“什麽人如此無禮?任你什麽皇親國戚,車馬入宮也要緩緩而行,且將儀衛留置端門前。哼,本將軍倒要看看誰這麽大膽,居然在禦街上打馬飛馳?”
見車上有個相貌極好的少年在探頭探腦,一看便知是貴族出生。薛振更是火大,一疊聲勒令少年下車步行。
薛振這個人有個特點,對當時的顯赫門第尤其是四大家族子弟,不是一般的恨,而是難以遏製的痛恨,憤怒之情往往溢於言表。他喜歡喝酒,然後就酒撒瘋,痛罵士族子弟。又喜歡買些落魄或者犯事的貴族回家折磨。
這樣的玩意兒,士族當然不能忍。偏偏這個薛振武藝極為出眾,士族好幾次派人收拾他,伏擊也好,圍攻也罷,反倒被薛振收拾掉了。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薛振仗著武藝高強,暗殺了好幾個士族顯貴。此人來無影去無蹤,士族也沒有證據說人是他殺的,隻能吃個暗虧罷了。
這也是謝晉病中,士族一時群龍無首,各自為政的後果了。王家內裏出了亂子,爭鬥不斷。加之最近又出了那等事,於其聲望有損。崔階是一個閑雲野鶴般的人物,並不願意介入朝堂紛爭之中。所以士族新的領袖自然而然變成了盧三顧。
盧三顧有他的優點,很擅長在彼此衝突的集團之間搞精妙的平衡,但他也有兩個致命的弱點——不善於處理繁雜政務,也絕對不去主動惹麻煩。如此一來,士族的向心力在逐漸減弱,漸漸變成一盤散沙。
如今的朝堂,粗粗看起來,士族我有最高權力,壟斷了所有清貴的高級官職。四大家族在盧三顧的領導下,已經沉醉在這種花團錦簇的勝利中了。現在亟待解決的不是外部鬥爭,而是內部怎麽分蛋糕的問題。所以,就在安靖帝和寒門出現裂痕的時候,士族卻毫無動靜,極配合得做起了壁上觀。反而因為這群士族嫌工作量太大,不夠清貴,任由一些實權職務落入寒族之手。漸漸地,整個國家機器的運轉,實際上都得依靠一群寒門和商戶出身的小官吏了。
這就等於給皇帝開了一個後門,皇帝可以借此培植屬於自己的力量。安靖帝無意識地在做這件事,所以才這般寵信薛振和衛霽。
楚旭每次看到士族拿這混賬子毫無辦法,都有種解恨的感覺。薛振這個生逢其時的小人,由此一發的張狂。但凡能夠和世家作對,他從來都是精神抖擻的。
看著像一條豺狼般囂張的薛振,楚昭忽然意識到,這一團亂象中,的確是培植自己力量的好時機……奈何他手頭沒人。謝家的可用之才都被派去組建情報體係,還有一批人跟著韓起采買幼兒訓練。忠心的人才難得啊,尤其自己現在還不是皇帝……想到這裏的時候,楚昭真的很羨慕安靖帝,能夠名正言順的通過科舉考試招攬人才。
思慮正事出了神,楚昭沒注意到越走越近的薛振。
按照薛振的思路,這穿著寬衣博帶,馬都不會騎的貴族少年見到自己疾言厲色,肯定會嚇得屁滾尿流滾下車來。誰知這小家夥居然呆呆地看著自己,像是一尊動人的玉雕。恰好讓金吾將軍想起自己最不堪的一段往事。
看著天上神仙一般的人,其實心腸都是黑的。這少年定然是看不起自己。
薛振的自尊心和他的武藝一般高強,頓時煩惡難當,對著車架上的人猛喝一聲:“還不下車?!”
楚昭這才反應過來,他當然不會乖乖下車,便隻懶懶散散地趴在車窗上,說道:“宮中的禮儀師傅告訴過我,親王儀仗和隨從可以至明德門前,什麽時候又改了規矩?”
薛振張嘴又複閉上,他出身低,在同僚中很受排擠,所以也沒人告訴他這是親王車架,也沒人告訴他親王車架這樣行駛是符合規製的。如今被拿出了話頭,一時沒了言語。
然而片刻之後,他的心裏忽然又有一股無名火起,這樣懶洋洋的貴族腔調讓他莫名的反感和厭惡。心道,任你什麽親王,難道比皇帝還尊貴?
遂怒道:“小孩兒懂什麽道理?你如此喧嘩容易驚擾了聖上,就是不該!必須下車步行。”
“你又算是個什麽東西?敢攔世子殿下的車架?”羅致質問道。
薛振最近打遍禦林軍無敵手,雖然被同僚排斥,但是因為拳頭夠硬,身後又有皇帝撐腰,所以在宮中也不是沒有人巴結的,還有人將他從刀王升級為刀聖,便真的認為自己英勇善戰,舉世無雙了。眼見羅致也用刀,薛振招呼都不打一個,揮刀便砍。
韓起劍眉微蹙,漠然道:“滾。”說罷,他奪過禦者的鞭子,“啪”的一鞭,驅動拉車的馬跑得更快一些。然後迅速策馬上前,抽刀半出鞘,斜斜向上。便似羚羊掛角般,正好擋住薛振的去勢。
說時遲那時快,短短幾秒鍾裏,足夠頂尖的武者交鋒好幾次。兩匹馬交錯而過,各自退開幾步。雙方心裏同時升起奇怪的感覺,總覺得對方的招式十分熟悉。
“走。”韓起護著世子的車架經過。
薛振在旁邊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卻並沒有上前阻擋。
可惡,想不到京中還有那個老怪物的徒弟。絕對不能讓他繼續活著。薛振陰鬱地注視著韓起的背影,在心裏暗暗醞釀著毒計。
當年慶正帝在世時,著手建立了宮內的信報係統。如今,皇族暗中的力量雖然已經大不如前,但皇宮畢竟是這股勢力盤踞多年之處,宮內宮外信報係統十分的完善縝密。這也是為何世家兩次都沒有選擇在宮中對皇帝下手的緣故。
很快,這件小事就傳入楚旭耳中。他聞言揮了揮手,不甚在意地說道:“劉順和,派人去接阿昭,別叫他被外頭那群老東西驚嚇。”
安靖帝這日正被一群大臣鬧得頭疼,無數寒門大臣抬棺上殿打算死諫。這一切的起因源自本次科舉考試之前,楚旭發出的一條律令。
由於大楚一直是恩蔭製與科舉製度並行,造成了兩股極為強大的勢力——士族門閥和清流文官。讓這兩股勢力互相牽製互相製衡,原本是大楚開國皇帝定下的國策。
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做皇帝的確還算是一項比較輕鬆的工作。皇帝的職能就好比一場拔河比賽裏一個能夠主導比賽結果的裁判,這裁判看到哪一方力量弱了,就跑過去幫忙拉一把。
但是到了安靖帝的父親慶正帝時,事情發生了變化,朝廷的政治形勢也不同以往,這一看似穩定的格局就順理成章地被顛覆了。寒門清流和士族高門之間,又插入了一股新興外戚的力量。他們其實才是先帝的改革中,獲益最大的人。
安靖帝本來也是最信任他們的。然而,經曆李家的事情後,楚旭的心裏和生理經曆了雙重的巨變,他終於意識到,作為一個皇帝,應該開始發展屬於自己的力量。所以他才會借著剿匪的機會,把舅舅支開。
然而,安靖帝的精神狀態和生活經曆,都注定他的政治能力不可能高到哪裏去,甚至可以說是極為偏執而幼稚的。
朝臣和皇帝的關係,其實大部分時候都處於一種爭鬥的狀態。臣子總想讓皇帝變成他們心目中的明君。但是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個性和愛好,若是無法在兩者間找到一個平衡的點,結果必然是一場悲劇。
自從上次閹了個小官,成功震懾住愛找麻煩的朝臣,安靖帝便自覺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辦法來對付可惡的大臣們——他發了一條律令,說是因為自己愛才若渴,希望能和俊傑之士朝夕相處,這一屆的新科進士,一律先閹掉。以後也形成定律,考上進士的要先閹割,再委任官職。
這條律令一發,朝議沸騰,認為皇上這條律令是在動搖先帝爺定下的科舉取士之策。寒門子弟唯一的出頭之道就是科舉考試,這下必須在做官和留根中選一個,大家自然不幹了。
皇帝這一次卻沒有被他們嚇住,他慢悠悠說道:“大家都別急,沒考過進士但為朕器重的官員,也可以得到這種殊榮。”
大臣們被激怒了,紛紛表示:微臣不是被嚇大的。要死諫,必須死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