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之子(二)

第二章 故人之子(二)

白瑾年和雲漢羲被安排進了師範學院,那是梅若君一直想上的學校。

“我不上大學了。”梅若君絞著書包的背帶。

聞言張昭妍瞪大雙眼把她從頭到腳審視一番,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沒發燒。”

梅若君撥開她的手,雙眉緊鎖。

“昨兒個是誰信誓旦旦的說什麽‘現在是民國,有機會就要好好讀書’,那語重深長的口氣差點兒就打動了我,今兒又說不上大學了。”

梅若君咬了咬嘴唇,“還不是那兩個人,我爸說要讓他們上大學,今天就安排他們去師範學院報到了!供得起他們就供不起我了。”狠狠的跺了跺腳,似乎那兩個害她不能上大學的人就在她腳下。

“哪兩個?”

“忘了說了,”拍了一下腦袋,“是我爸的朋友帶來的,南京人,一個叫白瑾年,一個叫雲漢羲,哼!那個白瑾年倒還好,可那個雲漢羲整天板著臉,就好像他們全家死光了!跟他打招呼也不理人,真沒教養!”

“他們是何許人也?吃你家,住你家,你家還要供他們上大學,嗯……如果是我也有些不甘心呐。”張昭妍擺出一幅忿忿不平的樣子,希望多少可以給表妹一些心理安慰。

牽扯到父親的往事,梅若君終究還是沒說出口,當初父親當過革命黨,現在隻有她知道,現在世道這麽亂,總想著還是不說的好,免得惹麻煩。

“算了,事到如今我也認了。”拎著書包垂頭喪氣的進了學校,張昭妍快步跟了上去。

放學時候張昭妍一定要去梅家看看那兩個人,梅若君拗不過她,隻好答應了。

“對了,你家的那棵梅樹開花了吧?過年那會兒去你們家看時已經長了花骨朵了。”張昭妍的臉凍得紅紅的,手很冷,一直互相搓著取暖。

“開了幾朵,今年有些冷,恐怕要到三月底才能完全開呢。”

“今年別忘了多做些梅花釀,我可等了一年了。”想起去年喝梅花釀的時候,那個味道真是好極,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著。

梅花釀是梅若君的太爺爺發明的,那時候還在戲班子,有時候會去宮裏唱戲,攢了幾年的錢買了這院子,雖說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太小,一家人住還是夠的。因為姓梅,加之太爺爺喜歡梅花,所以在院子裏多種了一棵梅樹,後來又發明了做梅花釀的方法,主要是用蜂蜜,加上太爺爺的秘方,放在陶罐裏,埋在樹下一個月即可。

那時候英法聯軍打進來,燒了圓明園,到處燒殺搶掠,梅家因有積蓄日子還過得去,可是如今正逢亂世,比之當年英法聯軍侵略好不到哪裏去,莫說蜂蜜,能買得起糖就不錯了。

昨天又買了那麽多菜,一個月的飯錢花了一半,看來今年的梅花釀做不成了,想到此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好好兒的歎什麽氣?”張昭妍側過頭看著表妹。

“想要梅花釀,恐怕是不成了。”

一提到沒有梅花釀,張昭妍有些急了,“為什麽為什麽?”

梅若君攤了攤手道:“沒錢。現在多養了兩個人,家裏很拮據,昨晚那兩個人來我爸還讓桂玲買了不少菜,而且還買了肉,昨兒那一頓飯是我們家半個月的飯錢!都是那兩個人!”說完不禁握了握拳頭。

張昭妍拍了拍胸脯,“這好辦,包在我身上,那些我幫你買,隻要梅花釀有我一份兒就行!”攬過梅若君的肩膀,“別這麽苦大仇深的,舅舅是受人所托,你也不要為難他。”

“這我知道,所以上大學的事情我妥協了,不然依我的個性,那一定是據理力爭的。”

“是是是,我們若君善解人意、溫柔賢淑,是個孝順女兒。”

“那當然!”

“李嬸──”進了大門梅若君習慣性的對著院子裏喊著。

東廂的門卻突然開了,雲漢羲麵色微怒,“我還要讀書,麻煩安靜。”簡短的說完便退回房去。

梅若君狠狠地對著東廂的房門瞪了一眼。

“他是誰?白瑾年?”張昭妍湊過來。

“白瑾年可比他有禮貌的呢!”梅若君故意扯著嗓子說著。

張昭妍一聽這話便知那人是雲漢羲了。

李嬸從廚房出來,一路小跑,看見張昭妍滿臉堆笑,“表小姐來了,快進大廳坐會兒,今兒是在這兒吃飯吧,想吃什麽?”

“吃什麽都可以,李嬸做的菜我都愛吃。”這話可把李嬸高興壞了,說完便屁顛屁顛的回廚房去了。

“昭妍姐,瞧你這一誇李嬸,她今天一定很賣力的做飯。”張昭妍的父親有一手好廚藝,她的嘴從小就叼得很,若是有一天她說某人的菜好吃,那一定是真的好吃。

見李嬸走了,張昭妍小聲在若君耳側問道:“白瑾年呢?”

梅若君四處看了看,“不知道,可能出去了。”

東廂的門又一次打開,梅若君以為是雲漢羲,蓄勢待發準備和他大吵一架。

白瑾年看著一臉怒容的梅若君,又看看站在她身邊的張昭妍,“這位是?”

梅若君收斂了怒氣,“我表姐,張昭妍。”

張昭妍甜甜的一笑,“你好。”

沒想到白瑾年一下子臉紅到耳根,“你,你好,我叫,白瑾年。”說完便快速回到房裏。

留下兩個人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

八仙桌。

圍坐著八個人,這下可湊齊八仙了。

晚飯很豐盛,因為張昭妍來了,梅若君心不在焉的吃著,腦子裏算著這個月的糧錢還剩下多少。

“漢羲,瑾年,今天第一天上課,如何?”梅思遠夾了菜給他們。

白瑾年靦腆的笑了笑,“新同學都很好,老師教的也好,謝謝梅伯伯給我們這次上學的機會。”

梅思遠聽他這番話感覺很欣慰。

雲漢羲自顧自的吃,沒發表什麽,梅若君看在眼裏心中有氣,自己的父親供他上學,整天還要看他的臉色,想到此重重的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一時間眾人把目光看向她,就連雲漢羲也不得不抬頭。

若君強壓著怒火,“今天你們第一天上課,不知道雲漢羲感覺如何啊!”最後那個“啊”字幾乎是喊出來的。

此話一出,梅思遠的臉色一下子不好看起來,“若君!不許無禮!”

梅若君聽到父親喝斥,心中委屈,又加剛才怒火沒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指著雲漢羲的鼻子喊道:“我們家供你上大學,每天給你做這麽多菜,你好歹給個笑臉!為了你們我爸又多接了一份兒工作,為了讓你們吃一頓好的,這一頓飯就是我們家半個月的糧錢!你以為我們家很有錢嗎!我爸身體不好,你們不心疼我心疼!”

啪──

梅若君不可置信的捂著左臉,看著父親因為生氣而發白的臉。

“你,你給我回房去!”梅思遠從沒打過女兒,他答應過死去的妻子好好照顧若君。

梅若君紅著眼睛跑了出去。

張昭妍慌忙站起來,看看跑出去的若君,又看看梅思遠,“舅舅你別生氣。”說完便也追了出去,“若君!”

白瑾年也欲起身去追,梅思遠卻喝道:“別管她!誰也不許去找她!從小慣出來的毛病!哼!”說完便拂袖而去。

白瑾年隻好又坐下,剩下的人對著一桌子飯菜,想起剛才若君一席話,都沒了胃口。

皓月當空,單薄的影子斜斜的落在地上。

前圓恩寺胡同裏有些安靜,偶爾有一輛載著客人的黃包車經過。

眼睛還是紅紅的,卻流不出淚。

為了父親的義氣,一直渴望的大學也放棄了,隻不過是看不慣雲漢羲態度而已,自己也是為了父親著想,沒想到卻挨了一巴掌。

不遠處傳來慌亂的腳步聲,揉了揉眼睛回頭去看,卻被來人一頭撞倒在地上,那人急忙站起來看了看梅若君,又向後麵看去,急急忙忙的跑了。

有人從後麵把她扶起來,“沒事吧?”低沉的嗓音讓人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安全感,似乎隻要聽到這個聲音,就會變得很安心。

梅若君甩開他的手,撣掉身上的土,“不用你假好心。”

雲漢羲背著月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回去吧,你爸還等著你呢。”

想到父親身體不好,也顧不上賭氣,隻好向原路走去。

一路上誰也沒有開口,雲漢羲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不知不覺中,兩人的腳步變得一致,回蕩在安靜的胡同裏。

梅若君反複想了多遍,終於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自己的錯,最後決定先向雲漢羲賠個不是,然後再回去好好的跟父親認個錯。

突然轉身對著來不及停下腳步的人說:“對不──啊!我的鼻子……”梅若君彎下身去,揉著自己的鼻子,痛得哀叫連天。

那一下撞得不輕,雲漢羲也吃痛得捂著自己的胸口。

“對、對不起。”若君勉強直起身,依舊揉著自己的鼻子。

看著她不知是被揉得還是被撞得發紅的鼻子,突然覺得她很可愛,這樣的舉動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出來。

若君呆呆的看著他,原來他笑起來這麽好看。

“很晚了,快回去吧。”雲漢羲恢複以往的冷漠,走在她前麵。

梅若君隻好低著頭跟了上去。

一個人氣喘籲籲的跑來,“二位,有沒有,看見一個戴著帽子的人從這邊路過?”那人一邊順著氣,一邊手舞足蹈的比劃著那個人的身型。

“往前圓恩寺那邊去了。”梅若君回身指了方向,那人道聲謝又急急忙忙的跑了。

看著那人遠去,雲漢羲微蹙眉,“最近在抓地下黨,晚上不太平,盡量不要出門。”

“誰?誰抓地下黨?”

“日本人。”提到日本人,雲漢羲整張臉冷了下來,雙唇緊閉,一言不發。

梅若君看在眼裏,卻又不敢開口去問。

梅家大門前點著一盞孤燈,在白色的紙燈籠裏搖曳。

張昭妍和白瑾年在門口望著歸來的人,白瑾年依舊那樣靦腆,低著頭。張昭妍看見他們回來急忙跑去迎,一把抱住若君怨道:“你這丫頭,總讓人擔心,就算鬧了別扭也不能往外跑,現在不太平,出了事怎麽辦!”

“我知道了,下次不這樣了。”現在雖是三月初,但白瑾年依舊滿頭大汗,看來是剛才和張昭妍一起出來找自己了,心裏頓覺歉疚,“我……我爸呢?”

“舅舅,表麵上生氣,還不讓我們找你,但後來還是很著急,偏要自己出來,好不容易把他勸回去,我們才出來找,真嚇死我了。”

時候太晚,白瑾年送張昭妍回家去了,不是很遠,穿過幾條胡同就到了。

梅若君小心翼翼的敲門,梅思遠坐在太師椅裏,看見女兒回來眼睛裏閃著光,“回來就好,很晚了,去休息吧。”

出門前,梅若君醞釀很久,“爸,對不起。”

梅思遠擺擺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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