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4、快跑!李想快跑!(2)

 我媽來到我在城市的出租屋,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笑了,差點沒把我氣死!

 這種時候怎麽還笑的出來呢。

 她說,真好。

 我又差點氣的閉過氣去,沒好氣地問,真好什麽。

 她說,你以為翅膀硬了就能離開我?做夢!

 我說,你想照顧我到死嗎。

 她當即給了我一巴掌,閉嘴,別亂說話!

 我差點永遠就閉嘴了,被我媽,不,被我的小姐姐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幾乎就嗝屁!

 過了一會兒,她又笑道,真好。

 我沒好氣地問,怎麽又真好了。

 她說,你回家了,真好。

 我在**躺了一年,這一年除了我媽,沒有人來看我。

 起初我很難過,我以為我多少交了幾個知心的朋友,現在看來是我的錯覺。

 後來我看開了,沒什麽難過的!我不在乎這些!

 我媽把我的房間打扮的生機勃勃。她養了許多綠植、多肉、金魚……還有自然生養的,夏天的知了,秋天的蟑螂,冬天的老鼠,春天爬在牆壁上亂逛的壁虎和把自己吊起來的蜘蛛,當然,還有可愛的小狗子師師。

 我媽說,這些都是你的小朋友!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都是你的朋友!

 她說的對,我這麽富有,還在乎什麽人類!

 我們給這些有生命的小家夥起名字,安排生日,尋找它們的星座,給它們講故事,召開故事大會,甚至請它們吃飯。

 房間裏沒有養小鳥,我們不想把它們關在籠子裏,但是小鳥經常自己飛到我的窗台來唱歌。我們一致覺得這樣更好。

 我每天從睜開眼睛到閉上眼睛,時刻能感受到生命的勃發。

 我媽呢,仿佛還是20來歲,天天有用不完的精力,但她已經不是20來歲的樣子了。

 她畢竟是51歲的人,因為操勞,背不直了,腰不挺了,皮膚不再緊致,臉上爬滿了皺紋,手上滿是老繭。

 當年那些和她一起跳廣場舞的阿姨們,如今一個個比她年輕漂亮多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們再沒誇過她漂亮。

 她們還是天天去跳廣場舞,經常從家門口過,喊我媽一起去。

 但是我媽已經不去了,她已經背不動我。哪怕我坐上輪椅,她也無法把我弄下樓。

 她就在家裏唱啊跳啊,好像一隻籠中的百靈鳥,一唱就是一整天。

 這個小寡婦,噢不,現在是老寡婦,還是個可愛女人呢。

 她的可愛依舊。

 明天就像是盒子裏的巧克力糖/什麽滋味/充滿想象/失望是偶爾撥不通的電話號碼/多試幾次/總會回答

 這一天,她又開始唱了。

 我對她說,別唱啦,我都要聽吐了。

 她說,我們一起唱,你唱歌那麽好聽,現在身體不能動,脖子不能動,隻能說話和唱歌。你看啊,這是老天在催你開口唱歌呢。讓你隻能唱歌,不能幹別的。

 我說,老天是吧,它可真難伺候,我特麽的現在不想唱歌給它聽,隻想說髒話!

 我媽立刻不唱了,也不勸我唱了。她從滿屋子的書堆裏隨手拿出一本,開始講故事,講的是一個老人和一條巨大的馬林魚搏鬥的故事。

 我說,別念啦,我都要聽吐了。老頭的對手是魚,我的對手是賊老天,沒有可比性!

 我媽捏捏我的臉說,既然它向你露出爪牙,你就給它做個鬼臉唄。

 我說,我還是尿它一身吧。

 我媽稱讚這個主意好,說要換一本尿尿的書讀給我聽。

 我說,別換啦,這滿屋子的書和磁帶,我都能背出來。

 她開了一家小小的圖書音像店,店裏滿是超級勵誌的書和唱片,充滿了正能量。店名也很大氣,叫“我的理想”,但實際又小又破。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李想,實際上我從小沒理想,不敢有理想,混吃等死。

 我們倆的生活就靠這間小店維持,真是辛苦它了。

 我沉默半晌說,放棄我吧。

 她說,你想挨揍是不是!

 我說,媽你別這樣,我們都好累了……

 她打斷我,別說啦!買了票就不能提前退場!

 我說,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媽抹抹眼睛說,我不想聽!你講的不好聽。

 我說,我都沒講你就說不好聽,能不能給我點鼓勵。

 她說,你每天給小黑講的故事很負能量。

 小黑是一條黑色鳳尾蝶小金魚,是我的樹洞。

 我說,媽你……

 我媽說,再講就沒有小丁丁。

 我雖然不怕死,但是很怕沒有小丁丁,所以沒講。

 也沒必要講了。

 四天後,冥冥中,我感覺我大限將至,死期已到,內心深處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我媽推著我在家裏到處飛奔,從陽台飛馳到玄關,從廚房飛馳到臥室,從客廳飛馳到浴室……腳邊跟著布靈布靈跑個不休的小狗子。

 我張開雙手,仿佛回到了18歲那年我媽把我從斜坡上推下去的時刻!

 可能,那就是奔跑的感覺;可能,奔跑就是飛起來的感覺!

 快跑!!我奮起餘勇大喊。

 我媽呼哧呼哧地推著我,也大喊快跑!李想快跑!

 汪汪汪~師師也在大喊。

 我恍惚……

 冷酷的風迎麵向我打來,絕症的閃電向我打來,疾病的狂潮向我打來,冰冷的手術台向我打來,蒙麵的醫生護士向我打來,無數紅紅綠綠的藥丸向我打來,密密麻麻的針頭向我打來,還有從未謀麵的爸爸向我打來,惡意嘲笑的狼群向我打來,朦朧初戀的嗤笑向我打來,貧窮又富足的生活向我打來,親切又醜陋的雙腿向我打來,躺在**無法動彈的禁閉感向我打來,媽媽的笑向我打來……

 快跑~李想快跑!~

 身後,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聲音向我打來——

 快跑!李想快跑!!!一輩子跑這一次!!!我用盡餘生咆哮。

 一個殘廢的我向另一個健康的我打來——

 我要衝破桎梏!畸形的腿支撐不了我的身體,我就匍匐前進,堅定向前!絕不停歇!決不妥協!不顧一切!

 我的手無法動了,我的身體無法動了,我的脖子無法動了,就讓森林裏的狼群把我分食,你一塊它一塊,把我的眼珠帶走,把我的耳朵帶走,把我的心帶走,把我的血肉帶到森林的四方,以這種慘烈的方式狂奔一次~

 26歲這一年,春節剛過,情人節的浪漫夜晚,九點的鍾聲從我媽以前跳舞的人民廣場傳來,我永遠閉上了眼睛,終於死了。

 我以為我會走的心如止水,但是並沒有。

 最後那一刻,我很想念很想念我媽。

 那個天天傻開心的可愛女人,她將來可怎麽辦啊。

 ……

 我的骨頭很痛,天上在打雷,雨點落在我的骨頭上,有風吹過幽幽的森林,好像沉寂了幾萬年,終於有個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呼喚我。

 李想~李想~

 李想睜開沉重的眼睛,看到了光,看到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看到了寒光閃閃的針頭,看到了深情呼喚他的媽媽。

 屋外陣雨瓢潑,雷聲陣陣。

 李想一夢醒來,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