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20.盡前塵萬事, 新歲風光如舊

裴年鈺見自家弟弟竟然朝自己跪,不由得也是愣了一下。

自己這個弟弟穿越過來比自己早二十年,他裴年鈺剛來一年, 尚且不習慣看跪來跪去的,他自己也不跪皇帝。

但裴年晟可是提前在這環境中侵染了這麽多年,他很清楚自己這一跪意味著什麽。看來林寒在他心裏的重要性, 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了。

裴年鈺連忙將茶盞放下,起身避開,不受他這一禮,而後笑道:

“你我皆是長在紅旗下的人, 我可不吃這一套……”

話音未落,卻見林寒趁倆都沒注意, 直接拿起茶盞, 將那殷紅色的**一飲而盡。

“林寒——!!”

裴年晟哪裏還顧得上跟哥哥求情, 站起身來一把將這個他闊別許久的人抱在懷裏。

此時此刻裴年晟甚至還習慣性地留有一絲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本能,他腦中快速閃過誤食劇毒的幾種急救方法:催吐?還是大量喝牛奶?心肺複蘇有用嗎?

然而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還沒落定, 他卻忽然大腦一片空白——

林寒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一隻指節修長、略微幹枯的手,上麵有著常年握劍的老繭。

裴年晟下意識地回握回去,隻覺那手如此冰涼。

他心中更痛,勉強擦掉自己臉頰上的淚水, 問道:

“你……你為什麽要……”

此時林寒已覺那藥效發作極快, 在體內飛速地亂竄起來。而他頭腦一陣陣地發暈, 似乎已支撐不了清醒的意識太久。

林寒先轉頭看向了裴年鈺:

“王爺,屬下以命相贖,不知在死前, 能否求得王爺的一句原諒……”

裴年鈺雖明知那藥不是毒藥, 然而依舊為林寒的決絕所動容, 眼圈微紅,點了點頭:

“好,我原諒你了,你自可安心地去了。”

林寒蒼白的麵容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解脫的笑容。隨後他猛咳了兩下,對裴年晟道:

“主人曾說……屬下有自己要贖的罪,這便是了。屬下活著,主人和王爺都……為難,是屬下……礙了你們的兄弟之情。”

裴年晟又是一陣淚水湧出,拚命地搖著頭,他想說不會的,你的存在怎麽會是妨礙。然而他忽覺林寒的手驟然握緊了許多,他連忙問道:

“你怎麽了,是哪裏疼麽?”

其實林寒五髒六腑都在疼,所有的陳年舊傷都在翻騰著向他索命一般。

他握著主人的手,心道我林寒此生作惡多端,臨死前卻能死在主人的懷裏,不知是上輩子修的什麽福分。

眼前的黑暗快要擴散到所有的視野,於是林寒用盡最後最後一絲力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呢喃了一句:

“主人,其實……屬下……心悅您……”

裴年晟胸中劇痛,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在他耳邊,告訴他:

“我知道,我知道……”

握著他的那隻手終於失力鬆開了。

裴年晟感受到了,頓時心中大慟,他咬緊了牙,用極克製的聲音,在他的身上啜泣著。

“林寒……”

裴年鈺在旁看著自家弟弟從未有過的悲痛,到底也掉下了幾滴眼淚來。

隨後他收住情緒,問自家弟弟:

“小晟,我且問你……你也愛他麽?”

裴年晟已經痛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聞言,隻把埋在林寒衣服上的頭用力點了點。

裴年鈺鬆了口氣:

“如此看來,也不算我亂點鴛鴦譜。”

他一手將裴年晟拎起來,一邊讓樓夜鋒把林寒搬到屋裏去。

“行了別哭了,他沒死,給他喝的那個不是毒藥。”

“……哥?”

裴年晟驚訝地轉頭看著自家哥哥。

“我早很多天前就已經決定原諒他了,又怎麽會真的殺了他。”

裴年晟停頓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哥哥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仿佛胸口一塊大石落地一般,然而不知為何,眼中的淚水卻流得更凶了。

裴年鈺一下子手足無措,連忙把自家弟弟攬進懷裏:

“這是怎麽了,他沒死不是好事麽。我給他喂的是百花補天露,能幫他調理舊傷的……”

然而他不知自己這安慰出了什麽問題,裴年晟的淚水依舊在飛快地打濕他的衣服。

“哥我隻是……我隻是……”

裴年晟一想到林寒到底是活下來了,甚至承認了對自己的愛意,他心中百感交集,隻覺這無趣的當皇帝的人生似乎從此改變了一般。

他想,從此以後,一定要和林寒好好珍惜這些感情。

裴年晟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但偏偏眼淚止不住的流。好在他麵對的是哥哥,可以不再假作理智,假作強大。

他在哥哥身邊,肆意地發泄自己所有的脆弱。

裴年鈺見他如此,心中多少猜到一些,便也不問了,隻輕輕地撫著他的後背。

直到自家弟弟哭夠了,裴年鈺才將林寒來王府這些時日所發生的事情,仔細跟他說了一遍。

“……大概就是這樣了。一開始有意讓他受了些辱,不過我這邊影衛認得他的我都令封口了。”

裴年晟雖心中痛了那麽一下,但還是搖搖頭,以示他不介意。

“謝謝哥哥能讓他活著了。這本是他該付的代價,算不得什麽。”

而他心裏想的卻是,等林寒回宮,自己再好生安慰他一下吧。

“好了,他這藥得消化個兩三天,你先回去吧。等他醒了之後,我會讓他回宮去找你的。”

…………

三日後,林寒在王府中醒了過來。

他睜眼時,以為自己會看見黃泉路或者閻王殿,卻沒想到看到的依舊是那間熟悉的柴房。

但自己手上的鐐銬已被取下,手腕處被磨損的痕跡也被仔仔細細地上了傷藥。

他一陣失神,是王爺做的麽?

林寒下意識地運轉內力,卻發現不僅內傷全部痊愈,連以前的沒來得及治好的舊傷,也一並好了許多。曾經過度服藥帶來的那些毒性,亦被不知道什麽東西連根拔除。

如今自己除了有些常年積累的體虛以外,竟已全無大礙。

看來他喝下去的那東西……

林寒正自回想著,出門卻看見夏瑤。他習慣性地向這位女官行了一禮,夏瑤卻避開不受,隻道:

“去西邊跨院沐浴一下吧,那邊有給你燒好的熱水和幹淨衣物。若你忙完了,王爺在府中後花園的靜心湖等你,有話要對你說。”

林寒點點頭:

“我明白了。”

夏瑤離去之前,林寒忽然對她說了句謝謝。這位王府女官雖責罰他半月有餘,然而下手之時有沒有留輕重分寸,他心中還是明白的。更何況那些隱約的照顧……

林寒走進西院,屋子中除了熱水和衣物外,還有一瓶外傷敷用的膏藥。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磨損的痕跡,搖了搖頭,心中不由得歎氣。

王爺待人溫柔起來,竟如此心細——他手腕上分明已經上過藥了,但王爺竟能想到沐浴後會把藥膏衝洗掉,另擺了一瓶新的在這。

他洗漱完畢,運起輕功飛身去了王府的花園。

裴年鈺和樓夜鋒二人已在雲月樓的最高處等著他。

林寒一步步走上前去,走到裴年鈺旁邊時,忽然跪了下去,行了個大禮:

“林寒謝王爺……不殺之恩。”

這次裴年鈺沒有躲,而是待他行完,彎腰將他扶了起來。

“但是屬下,心中不解。”

“有何不解?”

“為何王爺不真的取屬下性命。”

裴年鈺笑了笑:

“你在喝那個藥之前,不是以為那是毒藥麽?你既以為是毒藥,依舊毫無怨言地喝了下去,此足以證明你贖罪之心甚誠。”

“那麽你當做自己真的喝的是毒藥,又有何不可呢?”

林寒怔住。

裴年鈺知道這肯定沒法完全地說服他,但能幫他解一部分心結也是好的。

“所以,你就當自己喝的是毒藥吧。我也已說過,原諒你了,本王可不會說反悔的話。”

“……是。”

“我不殺你,是因為你本罪不至死,這是其一。”

“其二,我是為了小晟,或者說,為了這天下人。”

“屬下……不明。”

裴年鈺轉過身去,極目遠眺,看著腳下的屋簷連綿,遠處的皇宮朱顏碧瓦。

“林寒,我問你,你覺得先帝,是個什麽樣的人?”

林寒猶豫再三才道:

“……比主人差遠了。”

裴年鈺笑:

“我知道你想說挺多難聽的話的。沒錯,他的確不怎麽樣。他不是個合格的皇帝,更不是個合格的父親,甚至不能算個合格的人。”

“我雖不做皇帝,然而我和小晟都知道一個道理——想要當一個好皇帝,確實很難。但依舊不能為了當好一個皇帝,而去放棄當一個人。”

“林寒,你主人現在才二十一歲而已,登基至今不過四年,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但我不知道他在以後那麽多年裏,還能不能記得這個道理。他自己,也不敢保證。”

“所以,林寒,他需要你。不僅僅是裴年晟需要你,也是這個天下的君主需要你。”

“——他需要你在他身邊,時時刻刻幫他確認,他還是個人的事實。他需要心中有愛恨,有感情,會為了愛的人快樂,也會為了愛的人而痛苦。

“他會為了這江山的蛀蟲生氣,也會看到、憐憫並保護弱者。如此,他才會時刻心中明白,什麽事情可以做,什麽事情不能做。”

“小晟他有你,他才能這樣繼續鮮活地活下去,保持他作為一個人,去繼續當他的皇帝。”

“宮殿太冷,天下太遠,沒有幾個人能在絕對的權力麵前,一直保持住自己身為人的那一麵。林寒,你也不想看到你的主人,最終變成了像先帝那樣子吧?”

林寒默然許久,直到將所有的含義都消化完了,才道:

“屬下謝王爺指點,屬下明白了。”

裴年鈺點點頭:

“若他是主宰這天下的劍,那你就是……他的劍鞘。”

“回去吧,陪在他身邊。”

…………

裴樓二人看著林寒拜別,運起輕功,單薄而蕭瑟的背影離開王府,漸漸遠去。

裴年鈺歎了口氣:

“其實,若不是邵岩忽然有這一出,我便至今也不會知道當年的真相。我和小晟、和林寒的關係,還是一如既往。”

“日子既然總得過下去,這事……想想又是何必,我隻覺還不如當初就不知道的好。林寒若是瞞我們一輩子,這一輩子,也就這麽過了。知道了真相,反倒平白增添這許多波折。”

“果然老話說得好,這人啊……貴在難得糊塗……”

樓夜鋒眼睛望向林寒離開的方向:

“但林寒今後,對我們顯然沒法再回到以前那樣了罷,畢竟他到底沒能按自己想的那樣去贖罪。”

“這就是他自己要曆的心劫了。無論如何,我總還把他當家人看待的。他二十歲前舊事之痛刻骨,遇到小晟後才難得新生,希望時間……能治愈一切吧。”

半個多月後,某日裴年鈺在王府中閑來無事,將之前染了血跡的折扇翻修了一下。內部機關沒動,隻把扇麵拆下來,重新畫了再貼上去。

新扇麵正麵依舊是山水畫,背麵則是寫了四個大字:

【難得糊塗】

…………

彼時已是秋盡冬來,寒風掃遍大地。

林寒回宮後不久,裴年晟不忍讓林寒以三十九歲之高齡繼續操勞影衛的事務。且這統領之位,他這犯過大錯的影衛也無法再繼續擔任。

但新人統領尚且無法選出,幾個副統領都還需考察曆練。於是便讓林寒暫代統領一職,一邊逐步交接手中權力和職責,一邊教那幾個備選的苗子。待選出新統領後,便退下此位。

而他退休後的差事,裴年晟也已安排好了——影衛文職,從三品,隨侍左右,處理影衛和六部機密信件,整理情報。

裴年鈺同時也關心弟弟的感情生活,派影衛傳信問他和林寒的進展如何了,有沒有把人吃到手。

而裴年晟的回信非常的輕描淡寫——

“這有什麽難的?他回來當日,我問了幾句,就吃到手了。”

裴年鈺想想自己和老樓糾結的那許多時日,頓覺這條消息能讓自己震撼一整年。

然而待他想再詳細問兩人的感情如何時,裴年晟卻別別扭扭起來,借口朝政繁忙,把哥哥的字條已讀不回。

裴年鈺有些好笑:小晟這還害羞起來了。

…………

然而確如樓夜鋒所言,林寒把自己當做他們的家人一員的日子,到底是回不去了。

裴年晟有時依舊帶著林寒去王府蹭飯吃,然而林寒卻比以前更加沉默得多,幾乎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隻會動的影子。

——並且林寒再也沒敢坐入王府晚餐席間,那個曾經屬於他的座位。而是靜靜地侍立在他的主人身側。

裴樓二人看得清清楚楚,隻作不知。他們當然不至於故意出言辱他,但也未故意表現得多麽熱情。畢竟他們心中清楚,此時他們做什麽都是增加林寒的難堪罷了。

他們隻是在一些不經意的地方,恰到好處的與林寒稍微搭話寒暄兩句。

然而每次裴年晟帶著他離開王府後,裴年鈺還是偶爾會歎一句:

“他這樣子……唉,算了。”

………………

冬入三九,天漸寒。臨近元夜,又是一年將盡。

這日除夕,王府中眾人一早便開始熱鬧。裴年鈺在京城街巷裏不絕於耳的爆竹中醒來,卻先接到了皇宮中影衛送來的物件。

那影衛手中端著兩個一樣的長方形的木匣,一上一下摞在一起,呈給他。

裴年鈺接過木匣,好奇地問了一句:

“小晟怎麽這時候來送東西,宮中給王府的年禮不是已賞賜完了麽?”

然而那影衛沒答話,放下東西就走了。

裴年鈺納悶,掀開木匣一看,卻先見到了一張字條。

那字條沒有落款,卻分明是林寒的字跡。裴年鈺怔了一下,緩緩地拿起來:

【前日於宮中藏書閣當值,無意翻到前朝烹飪典籍孤本一冊,不知對王爺可有用處。若書中內容不堪一讀,王爺當柴火燒了便是。】

裴年鈺拿著那張字條,看了很久。

樓夜鋒方才洗漱完畢,走過來問發生了什麽。

裴年鈺笑笑,語氣莫名有些輕快:

“是林寒送的新年禮物,諾,底下這個盒子應當是給你的。”

樓夜鋒十分好奇,接過下方的這個木匣,打開一看,上麵亦有一張字條:

【前日於宮中藏書閣當值,無意翻到前朝劍法典籍孤本一冊。依我之見,尚有可鑒之處,樓教習願意看便看一眼罷。】

裴年鈺湊過來,看了他的字條道:

“……難為他費盡心思找這兩本東西了。”

裴年鈺想到林寒的性子,也不知他送出這年禮之前,花了多少時間猶豫躊躇才將這字條寫好。他眼前甚至可以浮現出,林寒提筆落墨,又將廢信團成團扔掉的糾結樣子。

兩人相視片刻,樓夜鋒問:

“那主人……欲待如何處置呢?”

“這大過年的,人家都專門送了東西來,總不能裝看不見的。回個禮,不過分。”

樓夜鋒聳聳肩:

“我正好也有個東西要給他,和主人的一並捎過去吧。”

……………

是日中午,林寒便接到了王府影衛送來的回禮。

裴年晟見他打開盒子後眼圈漸漸微紅,不由得好奇:

“哥哥給你送了什麽?”

他湊近一看,卻見那木匣原樣送回,隻不過裏麵的東西變成了三頁藥膳方子,並一張字條:

【今歲方知你已有近不惑之齡,按此新方每日服用,好好養身,來日方長。】

【另,藥膳方子需根據脈象之況隨替,如日後你覺脈象逐漸有變,可來一趟敝府。】

林寒捏著字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裴年晟沒有出聲打擾他的思緒,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半晌才道:

“按哥哥說的做吧,我才二十一歲,你既說想一直在我身邊,那自然要多陪我幾年才好。”

林寒一手撐住書案,一滴淚水悄然落在了字條上。

………………

當夜,龍榻上。

裴年晟這會兒方才知道了樓夜鋒給林寒的回禮是什麽。

他哭笑不得:

“……你這是……從哪學來的姿勢模樣?”

林寒有些惶恐:

“是王府那位教習傳授的,主人……不喜歡麽?”

“怎麽會不喜歡。”

另一邊,裕王府的臥房中。

裴年鈺斜眼覷著又自創了些新花樣的樓夜鋒,笑麵如花:

“你給林寒的不會就是這個吧?這難度可不是一般的大。”

樓夜鋒說話有些艱難,斷斷續續的:

“當然……不是。今天這個……屬下隻讓主人品嚐……!”

“——這還差不多。”

一夜好夢。

次日,大年初一。

晨光破曉之時,京城街巷人聲爆竹聲漸起,喧鬧祥和。

新的一年開始了。

………

【感皇恩】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