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9.幕燕巢傾, 朝堂人去,往事堪驚

何琰君不是真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到底也是經過些事的。此時雖有些緊張卻並不慌亂, 把自己隨身帶的短劍扔給裴年禎之後便頭也不回地運起輕功離開。

至於那位楊先生……何琰君對於此人可能會武一事隱約有些預料。此時看來雖也是許久沒動武過了,然而內力底子比她卻是強了不少,她留下反而隻會添亂, 隻能寄希望於他能多撐得一時半刻,盡力保全自身了。

她橫穿過兩條街道,便將袖中的專門用作傳信的短響箭,以暗器手法射向王府圍牆的方向。

裴年鈺剛起身不久, 聽得這聲短促的哨聲先是短暫地驚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府外之人有這短響箭的隻有——

“何琰君那邊出事了。”

裴年鈺刷地起身, 正準備過去看, 卻被何岐皺著眉一伸手, 攔住了:

“離得最近的影衛必已趕過去了,主人切勿輕舉妄動。”

裴年鈺看他外表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 心知他必定是比自己還急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樓夜鋒,道:

“我身邊有老樓在,你也過去,看看什麽情況。”

“屬下……”

何岐還待說什麽, 直接被裴年鈺推了一把:“還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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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年禎麵對四五個刀尖上行走的江湖人, 久疏於武藝的他哪裏是對手。不過是仗著少年時底子好, 勉強支撐得幾招罷了。他使出幾式那時練得最多最拿手的劍招,略微逼退幾人,便開始微覺力竭。

正左支右絀之時, 裴年禎心道今日莫不是要命喪於此。不過就算殞命, 他總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何琰君被人擄走。

當年之事, 他的身份背負著眾多人的期冀,缺了那三分的擔當和勇氣,沒能站出來保下何家父兄。如今他已是孤身一人,再無法保護住他的妹妹的話……於心何安。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早在這些江湖人拔劍之時便散得一幹二淨。裴年禎逐漸不敵,眼看著對麵的劍鋒要擦過自己的麵龐,忽聽得耳邊傳來一道中年男子的聲音:

“不要傷他。王府來人了,先撤吧。”

對麵幾人立時停止了攻勢,絲毫不留戀地撤離。

裴年禎收了劍,迅速轉向聲音的方向,眼角餘光卻隻捕捉到遠遠的屋簷上一個黑褐色的身影,運起輕功悄然而去。看其身形,武功當是頂尖之輩。

裴年禎心中一凜,若方才此人出手,他絕不是一合之敵。

“閣下何人?躲躲藏藏非好漢行徑。”

對麵身影愈來愈遠,幾不可見。然而那道略顯冷漠的聲音,卻依舊穩穩地傳進了他的耳朵:

“有緣自會見麵的……”

裴年禎麵容微微一肅,剛正自想著方才那人是何來曆,找何琰君有何目的,卻被忽然而至的影衛們驚醒了思緒。

“楊大哥!你沒事吧!”

是何琰君的聲音,看來她那邊沒有遇到什麽麻煩。

裴年禎鬆了一口氣,緩緩轉身,看到何岐一邊查看他妹妹的情況,一邊正指揮著影衛們四散搜查。

“我沒事……你……”

他內力耗盡本就力竭,此時危險退去,心神一鬆,久不運動的四肢頓覺到處酸軟,踉蹌了一步。

何岐伸手一扶。

裴年禎借力穩住身形,然而下一刻,心中卻忽道不好——

他臉上的人皮麵具,乃是用的極為仿真的皮子做的。樓夜鋒給他做的這麵具為了能貼近真實,能完整地反映出臉上的表情變化,是以做得極薄。

方才從他麵前劃過的劍鋒,雖未傷到他的臉龐,然而內力灌注的劍氣卻已將這麵具劃出了一道裂痕。

他察覺到了,何岐自然也看到了。

他感覺自己身邊那人看向他的目光驟然銳利起來,帶著懷疑和審視。

裴年禎心道,還不如讓我方才死在那人劍下了。

他歎了一口氣,幹脆自行將破掉的麵具揭了下來,隨後輕輕抬頭,直視上何岐那雙狹長的眸子:

“謝謝。”

何岐臉色驟變:“你是……”

裴年禎隻覺自己手臂忽然被他大力捏住,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他忍著痛,輕聲地哀求道:

“別……別在這裏。回去說,我會給你解釋的——如果你願意聽的話。”

何岐看著眼前這個似熟悉又陌生的臉,熟悉的五官帶著他不熟悉的滄桑,神色複雜,終究是慢慢地放開了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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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街上發生了這麽一出事,店是別想開了。裴年鈺叫來連霄,為何琰君和裴年禎二人檢查了一下有無內傷。

何岐抱臂看著他,鐵青著臉不說話。

裴年鈺自不會做縮頭烏龜,略帶歉意地把遇到裴年禎、又是如何把他帶出來給他打工的事情,簡要跟何岐說了一遍。

“當初因著怕他身份有礙,就讓老樓給他做了下易容……”

“可是主人您和他們分明都知道,隻不告訴我一個人!”

何岐忽然有些情緒激動,說完才意識到不妥,深吸一口氣,連忙跪了:

“屬下言語無狀,請主人治罪。”

裴年鈺歎了口氣:“的確是我有意瞞著你的。我隻是怕你……”

一旁的裴年禎忽然出聲:

“不是你主人,是我主動要求易容的。”

“為何,是因為你不敢以真麵目示人?”

裴年禎轉過了頭去:“……是我不敢見你。”

何岐倏然冷笑一聲:

“不敢見我……如此說來,當年我父兄被先帝莫名降罪,果然是你的手筆?”

裴年禎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麽,又覺自知理虧,終究還是默不作聲。

倒是一旁的何琰君尚且冷靜,見自家哥哥愈發悲憤難言,安撫道:

“舊事已過去十餘年了,如今也不在這一時半刻了,哥哥且聽他說罷。”

裴年禎僵坐在凳子上,緊攥著袖口的手指出賣了他緊張的心情。

“你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沈方衡大學士?”

“當然記得,他與先父師出同門,供職翰林的時候還曾當過我大哥的啟蒙恩師。”

“昭元三十七年,那時宮裏我和老二老三的相爭得厲害。先帝昏庸不問政事,老二一心拉攏朝臣,發展自己的黨羽。且父親那時節寵愛貴妃無度,不少朝臣都以為我必被廢,讓老二上位。”

“那時節我被他逼得在朝堂上半點立足之地都無,是我無能,我便也隻好以相同的法子去虛張聲勢。你哥哥做過我伴讀,我與你兄弟二人有私交之事,不少人都知道。我以為拉攏你那個戶部侍郎的父親會易如反掌,誰知……”

“先父拒絕了。”

裴年禎的眼神悵然,思緒飄遠:

“是的。那會兒你哥哥雖榮登一甲,卻也隻是個剛入朝堂的小卒子。你父親那個位置……戶部侍郎於我而言並不是什麽重要的助臂,但他直言拒絕還是讓我很意外。父親喜怒不定的那幾年,他已經察覺這朝堂風氣漸漸不對,萌生退意,又如何會讓何家摻和進奪嫡之爭。”

何岐聲音極低:

“我大哥……也並非貪戀權勢之人,想必是大哥入了朝之後眼見不對,才說與父親的。那會兒你已經很久不來我們何府了,我也是那時才知道,總是來找我玩、陪著我練武比劍好多年的那個大哥哥,竟是當朝太子殿下。”

“我哥哥讓我下次見到你的時候……謹守君臣之禮,但不準我與你多言。誰知真的再見你的時候,竟是十年之後了。”

裴年禎麵色微動,心道還好竟沒見過麵,如今他再見我,也不用守什麽君臣之禮了。從相識之初到如今的境地,他與我就不曾有過半刻君臣之名……不知是幸也不幸。

“那時我衝昏了頭腦,你父親拒絕我之後,我隻覺生氣,便斷了與你大哥私下的書信聯係。誰知還沒過幾個月,你父親有天晚上突然悄悄地上門找我。”

何岐皺眉,沒有說話,這樁事顯然是他不知道的。

“……是為了沈方衡大學士。沈學士為著什麽事在某天的朝會上諫,卻因為言語激烈惹了我父親不快。父親當場將他下獄,預備找些他的差錯,秋後算賬。何侍郎與沈學士關係甚篤,他又是教過你哥哥的,如何能坐視不理。”

“他找上我府裏,是想讓我從中斡旋,為沈學士求情,給父親吹吹風,無論如何要保他一命。”

“然後呢?”

“其實此事原本不難,沈學士在士林向來有威望,父親但凡尚有理智,便會允他告老還鄉便罷。但因為來求情的是何侍郎,我當時一心念著他沒有理會我的拉攏,便……一口回絕了。”

何岐麵色青白,手臂攥得死緊,青筋暴起。

“後來呢?”

“後來……他……”

說到這裏,裴年禎閉上了眼睛,似乎這樣就能隱藏住心中的痛苦一般。

“——他見求我不成,轉而去找老三了。”

何岐終於失聲,猛地一拍桌子:

“這怎麽可能!父親那時已經一心遠離朝堂,他怎麽會——”

“沒有什麽不可能的。朝堂時局動**,人人自危,他想救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裴年禎眼神空洞。

那時身在局中,無論自己還是身邊人,都不過是當棋局一子。如今冷置幽禁多年,閑來回想當年的那些舊事,才驚覺有多少人間的悲歡被埋在了血土塵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