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含情難知醉醒間

裴年鈺將那個瓷瓶放在了桌子上,心中漸漸掀起了驚濤駭浪來。

他可以肯定的是,在裴王爺整整二十三年的記憶中,這個東西從來沒有出現過。

而且醫用酒精之類的說法,也是在大靖朝未曾有過的。

不過……或許是因為曾經的裴王爺,從來沒有做過這種親力親為的俗事?那麽不知道也正常。

裴年鈺想了一下,無論如何還是要打聽點信息出來。於是走出了門去,站在廊下喚來絳雪:

“絳雪,這個醫用酒精……你是從哪裏拿的?”

而絳雪畢竟也是王府裏的精銳影衛,聽到這話,第一反應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問題,連忙走上前來,沉著個小臉將那瓷瓶和裏麵的東西檢查了一遍。

見沒有問題,隨後這才道:

“回王爺,自然是從府裏的藥房拿的。而藥房的一應常用藥品都是宮裏按月支給的。隻不過這酒精……並不是什麽稀罕東西,王爺何以驚訝?”

絳雪年紀小,又性純,裴年鈺便不動聲色地繼續套話:

“不是稀罕東西麽……我此前竟是沒有見過……”

絳雪抿嘴一笑:“王爺,自從陛下登基這幾年來,命各部弄出來的新鮮玩意可是不少,王爺您久居府中,不問世事,不曉得也是正常。”

“這醫用酒精便是陛下給了方子令醫部批量生產的,再下放到利民藥局和醫所使用。也有些是零散售給百姓的,一瓶才不過十文錢。”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裴年鈺轉回屋中,坐在榻邊沉思著,倒真讓他記起了一鱗半爪。

自從三年前裴年晟登基,便時常鼓搗些新的發明來,有的能推行下去,有的便推行的不是很順利。

而每次在裴年晟來王府裏找他聊天的時候,裴年晟便常常提起這些個事來,向自家老哥發發牢騷,說什麽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偏生有的蠢蛋大臣不識貨,千般阻撓雲雲。

而那時裴年鈺一直收斂性情,沉浸在寫寫畫畫等閑雅事中,再加上他確實對政事不感興趣,所以每次裴年晟跟他聊前朝的話題時候,他也總是帶著微笑靜靜聽著,末了寬慰弟弟幾句,再吹一下他是明君之類的。

裴年晟也知道他哥不關心,所以他也就是找他哥聊天來釋放一下平日裏的朝政壓力而已。每次都是從裴年鈺這裏得幾句安慰之後,便心滿意足然後十分知趣地離府回宮。

……然後裴年鈺便將皇帝陛下跟他嘮叨的那些東西忘了個一幹二淨,繼續回屋搞他的寫寫畫畫。

他雖然是融合了兩世的記憶,可若是這一部分記憶直接被裴王爺給忘了,那這再怎麽融合也是鐵定想不起來的。

而此時,穿越而來的裴年鈺真的是想把前世的自己給揍一頓——為什麽不好好聽聽裴年晟說的都是什麽呢?嗯?

大領導的講話都不趕緊認真領會精神,這政治覺悟不行啊。

……導致他現在絞盡了腦汁,也想不起來裴年晟究竟跟前世的自己說過些什麽“發明”。

依稀留有記憶的隻剩下一兩件,其中一件是裴年晟搞了個新政,翻修城市的排水係統,並且推廣了新式衛生茅廁;另外一件則是改良了造紙的方子,出現了好多種優質耐用的新品種紙。

之所以是這兩件,乃是因為前者跟生活有關,後者跟他作畫有關。剩下的,全都忘了……

不過裴年晟是個穿越貨這個已經毫無疑問了,而裴年鈺糾結的還有一事,那就是他拿不準裴年晟在知道他也是穿越的之後,會怎麽對待他。

雖然裴年晟與他素來親厚,但裴年晟畢竟是九五之尊,這種涉及重要秘密的事,裴年鈺也並不能肯定他就不會把自己怎麽樣。

想了半天,不得其解。

裴年鈺與他弟弟那種政鬥高手完全不同,他在這方麵頗有點被動型人格的意思,讓他主動去想什麽計謀,多半時候都抓瞎。

於是他隻好先給自己定下一個了“敵不動,我不動”的政策,先裝作自己還是土著,觀察一下裴年晟的反應再說。

若是實在不行,就演演苦情戲,總之一口咬定自己啥也不知道。至少他可以確定的是,裴年晟在確實沒什麽證據的情況下,不會不顧他們多年的兄弟情分。

念及至此,裴年鈺先提筆寫了封短書,將這一個月前所發生的事解釋了一下,然後說自己已醒,沒有大礙雲雲。

封好之後,便讓輪守的影衛將那短箋送進宮去。

……………………

裴年鈺再回屋時,樓夜鋒已經將自己打理好了,算來隻用了一柱香的時間不到。

“主人。”

一道沉穩的聲音。

此時已值傍晚,裴年鈺邁步進去,卻見樓夜鋒著一件白色的裏衣,正安安靜靜地垂首跪在榻前。

樓夜鋒長發未幹,柔順地垂在身後,幾綹落在肩上的發絲仍帶著水汽,打濕了薄薄的衣服。

“跪在這裏做甚?不是說讓你等著我給你上藥麽。”

樓夜鋒將頭又低了些,看不清陰影裏的表情,語氣中依稀有幾分愧疚:

“回主人,屬下身為侍君,先前已經太過失禮逾矩……”

裴年鈺走上前去,彎腰輕輕將他摟住。

他出浴不久,身上尚且泛著熱氣。裴年鈺這一靠近,便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懷中臂彎裏那個結實有力的身體,不由得心神恍了一瞬。

裴年鈺將他扶到了床榻上,笑道:

“既然已經逾矩過了,那逾矩一寸和逾矩一尺也無甚區別罷。乖乖躺好,我給你上藥。”

樓夜鋒先前還能以禮自持,可主人方才那一下環抱,又將他弄得無措起來了。

他看著主人已經自顧自地開始打開了傷藥盒子,抿了抿嘴:“主人,我……”

他想說明明侍君的職責是侍候主人的,如今怎可讓主人為自己來做這些事……

然而還沒等他說出口,裴年鈺見他囉哩囉嗦,大為頭疼,便幹脆板起臉來,假裝斥道:

“怎麽,什麽時候主人做的決定你竟也敢百般推辭了?我對你好你還不樂意了?”

而後裴年鈺拿起蘸了酒精的棉球,毫無預警地便按在了他右臂一道深長的傷口上。

他隻是嘴上訓他一下,然後讓痛感轉移他的注意力,從而讓他不要再這麽囉嗦而已。實則並沒有懲戒之意,是以力度不重。

然而樓夜鋒猝不及防地被一陣疼痛襲來,又兼之主人的那句話,他自然便以為這是主人的怒火。頓時心下一緊,手臂輕輕顫了顫,隨即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將右臂完全停住不動,任由主人施為。

裴年鈺見他被疼了一下卻毫無反應,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轉頭去看,隻見樓夜鋒臉色發白,眼中滿是惶恐與歉疚,頓覺不對,立刻將拿棉球拿了起來。

下一刻,樓夜鋒直接翻身跪在了地上:

“主人,是屬下失禮了,屬下萬萬不敢有置疑主人的意思……”

“…………”

裴年鈺靜靜地看著那人的發頂,心中隱隱作痛。

他們相處了十年了。

論察言觀色的細致入微,恐怕自己都比不得樓夜鋒。

可樓夜鋒他……此時竟然沒有聽出來自己並非真的生氣。

他竟是將自己的訓斥當真了。

裴年鈺歎了口氣:

“抱歉,我沒有氣你的意思,你先起來再說。”

樓夜鋒不敢再違命,連忙站起,隻是仍然低著頭。

裴年鈺依舊將他推回榻上躺住,隨後緩緩問道:

“夜鋒,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其實樓夜鋒也想問,主人您今天這是怎麽了,赦免了自己那般天大的罪過已經是格外仁慈了,為什麽還會對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連那等伺候人的活計都要自己親力親為……

即便放在他以前,他還是那個令人信重的影首的時候,主人這般突然的親近也會讓他手足無措,更何況他現在隻是一個侍君罷了。

然而他哪裏敢問出口,隻得垂眸道:

“主人……屬下,屬下實在不值得您如此對待……”

裴年鈺心下頓時了然。

他知道樓夜鋒對於他做的那事仍然心中有結,他似乎覺得有愧於自己,所以才對自己如此小心翼翼……甚至對於侍君這種名分都甘之如飴地接了下來。

他隻覺得這事又好氣又好笑。

麵前這人,自己寵了整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就是膽大包天給自己下了回藥麽,至於麽。更何況,吃虧的還是他自己。

裴年鈺歎了口氣。

還能怎麽辦,繼續寵著唄,直到寵回來為止。

“樓夜鋒,樓侍君,你聽好了,現在你可是從裏到外都是我的人了,我想怎麽待你,這個你說了不算。”

“……是。”

“沒有下次。”

樓夜鋒聽得主人如此嚴厲的話語,聲音顫了一顫:

“……是,屬下遵命。”

隨後裴年鈺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看著他手腕上深重的紅痕,柔聲道:

“我給你上藥。”

樓夜鋒愣住了,主人那雙手帶著溫潤的熱度,觸感是如此輕柔卻清晰,漸漸地貼近自己。

裴年鈺麵對這個總是讓自己心疼又無奈的人,此時絲毫不再吝惜自己的溫柔。

他一邊緊緊地握住樓夜鋒那雙瘦削的手掌,一邊用眼睛專注地盯著傷口,另一隻手則是一點點地將藥膏塗在傷口之上。

這一次,他動作很輕很小心,唯恐再次弄疼了他。

樓夜鋒身上的傷口不少,待裴年鈺皆處理完,已經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饒是裴年鈺現在有深厚的內力在身,這般細致的活做了這許久,也確實耗費心神,竟是在不知不覺中滲出了汗水,打濕了額前的幾綹青絲。

這期間,樓夜鋒唯恐惹了主人厭煩,沒再出聲,隻是靜靜地看著主人施為。

他就這麽看著主人用他並不算熟練的動作,為他一點一點小心謹慎地處理著傷口,直到累到如此境地,依然沒有半分不耐。

這是他仰視了十年的主人,亦是他在心中偷偷傾慕了五年的主人……

樓夜鋒抬頭看去,主人那原本清俊如仙的麵容沾了些微薄汗,在昏黃而溫暖的燈燭映照下,竟是多了三分煙火氣息。

……如同天上的神因了垂憐世人,降落凡間。

他一時竟看得癡了。

裴年鈺終於收工,站起身來,順手抬袖抹去汗水。

卻無意間正對上了樓夜鋒那雙眼眸,那雙眼中不複平日的冷厲或是恭謹,竟似是溫柔情意,深沉湧動,脈脈不得語。

裴年鈺心中一怔,動作頓時停滯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那眼神便如同流光一閃而逝,旋即又恢複成無可挑剔的恭敬。

裴年鈺:“………………”

作者有話要說:

裴年鈺:我都看見了,老樓你就是暗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