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他和理想都在我心裏

效古先生和玉娘到了大門口,果然看到門外有重兵把守,那些兵個個凶神惡煞,不管問什麽都不回答,也不許人踏出門口一步,一言不合就要拔刀。

效古先生無奈,隻得帶著玉娘折返回去,告訴所有人不要輕舉妄動,靜待明日天亮。

外麵的街道上還有此起彼伏的馬蹄聲和喊殺聲,大家都很害怕,聚集在一處眼巴巴等天亮。

東邊的火還在持續燃燒,玉娘心中一片荒蕪,她將效古先生交給其他人照顧,獨自去了花園,爬上園中的假山,在最高處麵向東邊抱膝而坐,一直坐到天明。

她沒有再流淚,也沒有再胡思亂想,就那樣安靜地坐著,等一個意料之中的結果。

她知道,她的殿下已經走了。

東邊的火一直燒到天亮都沒停,隻是火光被天光衝淡,看起來不再那樣觸目驚心。

新的一天來臨,太陽照常升起,不會為誰改變軌跡。

陽光刺眼,玉娘閉了閉熬得通紅的眼眸,晨風清洌,溫柔拂過她臉頰,如同誰的手。

就在前不久,那雙手還曾極盡溫柔地為她拭去腮邊的淚。

十多年的守望,隻有這麽一次親密接觸。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她忽然有點後悔,那天,明明氣氛那麽好,她為什麽不趁機親他一下。

她該大膽一點的,可惜當時,隻顧著害羞了。

真的好可惜。

以後她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沒機會親他,也沒機會再叫他的名字。

眼淚從緊閉的眼瞼滲出來,她索性睜開,讓它們流個痛快。

她站起身,雙腿發麻,搖搖欲墜,她想,就這樣墜下去或許也不錯,這樣她就可以去見他了。

不行啊,太子不在了,先生還在呢,她不能讓先生再添傷痛。

她穩住身子,慢慢從假山上爬下去,直接在底下的水池裏洗了臉,到前院去見效古先生。

效古先生也是一夜沒合眼,再去門口問,仍然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也不允許出門。

就這樣整整捱了三天,終於來了一個將領,說信王聽聞效古先生學識淵博,做得一手錦繡文章,因此想請先生寫一份擁立書,讓願意歸降的官員都在上麵簽字畫押。

效古先生拒絕了信王的請求,並啐了那將領一臉。

將領惱羞成怒,拔刀要殺效古先生,被隨後趕來的信王李承啟砍掉了腦袋。

李承啟說自己仰慕效古先生已久,隻要先生願意歸降,仍可繼續擔任太子太傅,教導新太子聖人之學,治國之道。

他既這樣說,效古先生和玉娘便明白,太子是真的不在了。

效古先生又啐了李承啟一口,說自己就是教一條狗學識字,也不會教他兒子,讓他死了這條心。

李承啟氣個半死,卻不肯死心,下令繼續圍困韓府,等他登基之後再說。

後來,駙馬宋憫親手寫了擁立書,李承啟讓手下兵將拿著擁立書去京中官員府上挨個拜訪,願意簽字歸降者官升三級,不願簽字歸降者,滿門抄斬。

明昭帝仁慈寬厚,朝中有相當一部分官員對他忠心耿耿,大家都打定了主意誓死追隨明昭帝,絕不向叛賊投降。

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向來對明昭帝最為忠心的定國公杜關山,竟第一個帶頭簽下了擁立書。

一時間,罵聲四起,杜關山成了天下皆知的賣主求榮的大奸賊。

有了他帶頭,朝中官員投降了一大半,效古先生聽聞消息,氣得破口大罵,將杜關山罵得狗血淋頭。

總之,不管有多少人投降,效古先生寧死不降,而李承啟仰慕他的學識,又舍不得對他痛下殺手,好幾次將他請到朝堂上,當著百官的麵對他好言相求,可惜無濟於事。

效古先生說,忠臣不事二主,他死都不會為新皇效忠,如果李承啟真心不想殺他,就請放他告老還鄉。

李承啟還是舍不得放他走,日複一日將他困在府裏,時不時打發人來遊說於他。

隻是每個前來遊說的人,最後都是頂著一臉口水離開。

時間一長,再沒人願意上門,雙方就這麽幹耗著,整整耗了半年有餘。

這半年,玉娘沒有出過府,也沒有刻意打聽過外麵的事。

太子死了,她的心也死了,如果不是先生還在,她也想一死了之。

一個人沒有了心,活著不過是行屍走肉,她在這半年裏日漸消沉,迅速老去,再不複往日的溫婉動人。

直到有一天,府裏突然來了一個小太監。

小太監說自己姓江,是特意來替陛下勸說先生的。

關於這個姓江的小太監,玉娘雖然足不出戶,隱約也有耳聞。

聽說是新皇登基去天壇祭天時,遭到了一夥明昭餘黨的劫殺,危急關頭這孩子不知從哪裏衝出來替他擋了幾刀,卻不幸被刺傷下腹,成了閹人。

新皇感念他的忠勇,將他帶回宮中醫治,傷好之後,又留他在身邊做了內侍。

效古先生不知罵走了多少有頭有臉的大臣,自然不會對一個小太監客氣,當下便拎著棍子要將他打出去。

然而小太監並沒有知難而退,反倒關起門撲通一聲跪倒在效古先生麵前。

“先生,我叫江瀲,是長寧公主的人,我想為公主報仇,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效古先生怔住,棍子舉在半空,眼淚奪眶而出。

從宮變至今,他沒掉過一滴淚,也沒有提起過宮裏的任何人,此時乍然聽到“長寧公主”四個字,終是忍不住淚流滿麵。

長寧呀,那個曾經拿著梅子糖試圖賄賂他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學生呀!

雖說她後來又拜了杜狗賊為師,偏重於騎射兵法,也還是一如既往地尊敬他,與他無話不談,每次見麵,都會彎著眼睛叫他先生,十幾歲了還會給他梅子糖吃……

效古先生哭得不能自已,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把梅子糖托到他麵前,脆生生地說出那句:“先生,吃糖。”

許久,他止住悲傷,看向那個小太監:“你為何要這麽做,你知道這有多難嗎?”

“因為公主救過我的命。”江瀲迎著他的目光,尚且稚嫩的臉上寫滿決絕,“不管有多難,我一定要為公主報仇,我知道我現在還小,但我可以等,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

他停下來,恭恭敬敬地給效古先生磕了三個頭:“總之我一定要為公主報仇,請先生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

效古先生拄著棍子,沒有答應,也沒有叫他起來。

這時,房門打開,守在外麵的玉娘流著淚走了進來。

她拴上門,走到江瀲身邊,和他並排跪在地上。

“先生,留下來吧,我也想……為公主報仇。”

效古先生眼裏又泛起淚光,許久,他緩緩點了點頭:“好,那就留下來,報仇!”

……

夕陽完全隱去,天邊晚霞也漸漸褪色,無休止的蟬鳴聲中,夜幕悄然降臨。

沒有學生的書院,空曠如同深山。

玉先生出神地望著天空,有幾顆小星星已經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一閃一閃的,如同人的眼睛。

聽說地上每死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這些年,她常常凝望星空,想從無數顆星星當中找到屬於他的那一顆。

隻是星星太多了,她不知道哪個是他,於是便將滿天星辰都當作是他,畢竟他是那樣耀眼的一個人,光芒足可勝過所有星光。

效古先生喝完最後一口粥,起身在晚風中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

“天黑了,蚊子出來了,收拾東西回屋吧!”

“是。”玉先生回過神,輕輕應了一聲,起來收拾東西。

效古先生看看她,又看看天,忽然問了一句:“玉娘,這麽多年了,你還要一直這樣孤單下去嗎?”

玉先生微微一頓,抬起頭笑得一臉釋然。

“先生,我從來沒有孤單過,因為,他和理想,都在我心裏,從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