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化兒

4月9日,下午1點。

蘇則上車時,出租車司機正在聽新聞聯播提神,播報員字正腔圓的播音腔回**在車廂內。

“有專家表示,吉桑發生的這一輪寄生蟲感染病例,與該國的飲食文化息息相關,而海鮮類產品極易攜帶蟲卵病毒,應盡量避免生食。”

“小熊座隕石雨已於一個月前結束,但風靡全球的‘隕石熱’卻並未消退。針對世界各地出現的‘隕石獵人’現象,專家提醒,現在還未找到的隕石大多墜入了無人區,貿然前往十分危險……”

蘇則聽得正認真,出租車司機的大嗓門突然響起:“可不是,就像落在長陵山的那顆隕石,誰敢去找?”

蘇則轉頭看了司機一眼,紫羅蘭色的眼睛在陽光照射下就像兩顆漂亮的玻璃球。

司機被看得精神一振,頓時來勁了:“小夥子你不知道?隕石雨發生的第三天晚上掉下來的!市政府還專門發了通告,說隕石落在長陵山深處,範圍廣搜尋難度高什麽的。其實不提醒也沒人敢去,那可是有猛獸出沒的原始森林!”

蘇則白玉般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變化,回頭目視前方沒有接茬。

司機師傅卻好像被勾起了傾述欲,自顧自地聊了起來。

“早些年好多喜歡徒步的跑長陵山探險,死了人才壓下這股風氣,隕石再值錢,哪有命重要?而且看新聞說,這隕石雨看著聲勢浩大持續了一周,但落地的體積都很小,最大的那顆好像落到了普爾切?也沒聽說有什麽特別……”

司機師傅就這樣一路叨叨著把車開到了笠陽第一人民醫院。

見目的地到了,他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拿出貼著二維碼的牌子:“十八塊五。”

蘇則拿出手機,剛掃碼就聽見一陣警報聲,幾輛救護車呼嘯著從遠處駛來,眨眼間便衝進了醫院。

司機拉長脖子瞧熱鬧,嘴裏嘖嘖道:“看樣子出大事了,應該不是車禍,不然……”

沒等他說完,蘇則已付完錢提著保溫桶下了車,似乎沒有一點好奇心。

司機看著他纖細的背影,嘿了一聲踩下油門,順手戴上耳機,打了個電話。

“喂,老劉!我跟你說,我剛載了老張說的那個白化兒!跟他說的一模一樣!頭發皮膚雪白,眼睛跟玻璃珠一樣……”

蘇則提著保溫桶繞過門診大樓,走到一棟三層小樓前。小樓門口掛著一副牌匾,寫著“笠陽第一人民醫院腫瘤科住院部”。

與醫院其它地方的繁忙嘈雜不同,這裏很安靜,人們都步履匆匆滿麵愁容,就連空氣都比外麵沉重幾分。

蘇則乘電梯來到三樓,剛出電梯就迎麵碰上了查房的主治醫生。

看到他,麵容憔悴的醫生頓時輕鬆了幾分,笑著打了個招呼。

“小蘇來啦,我剛去看過你奶奶,她恢複得不錯,再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好,謝謝醫生。”

“不客氣,快去吧。”

醫生說完便繼續查房了,幾個實習生邊走邊回頭,自以為小聲地竊竊私語著。

“這就是那個傳遍科室的超帥白化兒?名不虛傳啊!”

“他眼睛怎麽是紫色的?特殊病變?”

“剛主任說的是307床吧?”

“對,半個月前做的手術。”

“總算有個好轉的了,轉來腫瘤科一周,我就沒見著一個好的……”

蘇則推開307的房門,看著坐在病**,沐浴在陽光中的老人,心中一窒。

好轉……嗎?

老人六十來歲,因患胃癌整個人形銷骨立,但氣色很好,臉色紅潤、精神奕奕。

蘇則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小則,”蘇秋瑜看著他 ,笑眯眯地招招手,“愣著幹嘛,進來啊。”

蘇則走到床前,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正要去拉餐桌,卻被蘇秋瑜攔住了。

“不急,我還不餓。先坐下休息會,來來去去的,累了吧?”

症狀一:食欲陡增,然後陡降。

蘇則手一頓,聽話地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低聲回答:“不累。”

蘇秋瑜慈愛地看著他:“你啊,和小時候一樣,安安靜靜的。”

說著,她舉起手在頭頂比劃:“警察送你過來時說你十四歲,當時我就想,十四歲就這麽高,以後不得長到一米九去?誰知道九年過去了,你連一厘米都沒長。要不是我了解孤兒院裏的每一個人,都要懷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搶你吃的了。”

症狀二:半個月前才切了半個胃的六十四歲老太太,精神異常亢奮。

“沒有,大家對我很好。”隻是他吃再多也沒用。

蘇則抬手掖了掖老太太的被子,自己都不明白這動作有什麽用。被子隻能擋風,留不住她飛逝的生命力,白費力氣。

但他想這樣做。

“那是因為你對大家也好,”蘇秋瑜拉起蘇則的手,輕輕拍了拍,“雖然你這孩子話少得可憐,身體也不好,但你一直在努力幫忙。那年地震,遊戲室的櫃子倒了卻沒壓著人,是因為你吧?”

蘇則心中一跳,抬眼對上蘇秋瑜溫和的眼神,正想開口否認,卻看到老太太狡黠一笑。

“別否認,院裏的孩子除了你都有殘疾,他們連地震是什麽都不知道,哪知道跑?櫃子全是兩米的高櫃,倒一地都沒傷著一個人,哪有那麽巧的事?”

蘇則垂下眼簾,沉默以對。

蘇秋瑜又拍拍他的手:“你是個好孩子,聰明又溫柔,就是看著冷了些,所以不容易交到朋友。對了,你高中那個同學,叫什麽來著……邢…邢律,是吧?”

蘇則嗯了一聲。

“那也是個好孩子,你們還有聯係嗎?”

“沒有。”

老太太歎了口氣:“唉,高中時你倆玩得那麽好,怎麽就沒聯係了?有機會還是聯係一下吧,少年時的友誼最純粹也最難得,不要輕易放棄。”

蘇則又嗯了一聲,沒答應但也沒拒絕。

蘇秋瑜看著他,心裏莫名擔憂。

身為孤兒院院長,她經手的孩子數以百計,白化病罕見,但在蘇則之前她也撫養過一個。

那個孩子有著粉白色的皮膚,淡黃色的頭發,紅色的眼睛十分畏光,皮膚也很脆弱,稍不注意就會流眼淚、起紅疹。

蘇則卻不一樣。

他的皮膚是真正的乳白色,不會因為太薄透出毛細血管而呈粉色;毛發也是純正的白,柔順又茂密;眼睛則是絢麗的紫羅蘭色,如寶石般晶瑩剔透。

最重要的是,蘇則不畏光,視力很好,如果不是患有非常嚴重的貧血症,他和普通孩子沒有任何區別。

警察沒見過白化兒,醫院也隻做了簡單的檢查,他們和蘇則相處的時間太短,僅憑經驗就下了結論,而她親手撫養了蘇則整整四年。

朝夕相處四年,足以察覺任何問題。

蘇秋瑜最近總覺得時間不夠,可她還有好多話想囑咐蘇則。

想讓他多出門走走別老是憋在家裏;想讓他別因為懶得解釋而被人誤會;想讓他別太冷漠總以旁觀者自居……

但最終,她隻是抬手指了指自己額頭前方的位置:“以後別老是看這裏,這個動作太明顯了。”

聽到這句話,蘇則反射性地抬眼往上看了一眼。

隨著他這個動作,一個類似投影的東西迅速浮現——

它大約成年男性兩指寬、一掌長,標準的長方形,大部分

是半透明的灰黑色,最左邊有一小截紅色,所占麵積不到長方形的10%。

投影就位於蘇則額頭斜上方、大約兩個拳頭遠的位置,不大,但存在感十足,因為它一直在不停地閃爍,仿佛在提醒什麽。

蘇則不玩遊戲,但看過別人玩,他知道這個東西在遊戲裏代表著人物的血量,一但歸零,遊戲人物就會死。

他不想把這玩意和自己的生命聯係在一起,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畢竟他吃不飽,一直在挨餓,就像這閃爍的血條,在死亡的邊緣苟延殘喘。

好在這玩意也不是一直在,隻要不看它,它就會慢慢消失,直到蘇則下一次刻意抬眼時。

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動作完全佐證了蘇秋瑜的話,蘇則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變化。

他微皺了下眉,嘴唇翕動,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不覺得誰會信,而且他也沒辦法證明。

蘇秋瑜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放心,這事我沒跟任何人提過。你也不用解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隻是不希望你因此被人誤會。”

可實際上蘇則除了前兩年會頻繁地看血條外,之後的頻率越來越低,最近更是有一年多沒看過了。

畢竟眼不見,心不煩。

蘇則沒有解釋,隻是乖順地又應了一聲。

蘇秋瑜欣慰地笑了,絮絮叨叨地叮囑著:“小則,照顧好自己,多看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很可愛,你要用心去看……”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打了個哈欠,上一秒還精力充沛,這一秒卻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好困啊……小則我先睡會……”

“……好。”

症狀三:無規律地嗜睡。

蘇則抬起手,想給蘇秋瑜拉拉被子,片刻後卻收了回去,隻是沉默地看著她的睡顏。

情況是最近幾天才開始急轉直下。

原本蘇秋瑜術後恢複良好,各項指標正常,蘇則也沒再聞到那股腐壞的味道。

直到六天前,蘇秋瑜在一夜之間變得食欲旺盛,精神抖擻。

她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恢複著,但與此同時隱患也在擴散。兩股力量此消彼長,蘇秋瑜的身體成了它們爭奪的戰場,她的好氣色,不過是回光返照。

醫生沒有察覺是因為他太忙了,最近一段時間腫瘤科病人暴增,他忙得好幾天沒有合眼,而且應蘇則要求做的複檢一切正常。

拿到複檢報告時,蘇則也曾懷疑過自己,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這場戰爭發生在更為本源的地方,憑現在的醫學技術即便能查出來,也束手無策。

這場無聲的戰鬥凶險且隱秘,如果蘇秋瑜年輕個二十歲也許能抗過去,但她已經六十四了。

如今,戰爭已接近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