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春日

竹泉是在當天夜裏趕到的。

周姑姑親自去護國寺請的人, 她看起來失魂落魄,磕磕絆絆地講述容見昏迷了過去,長睡不醒的事。

乘坐馬車, 趕往太平宮的路上, 周姑姑講了之前的事。容見上一次昏睡時,周姑姑不知道內情, 不敢將這件事說出來, 畢竟當時大師說這是隱秘之事, 不宜告訴外人。湊巧竹泉不在, 周姑姑不信任外人, 也就沒提。而竹泉回來後,容見早就醒了,沒有什麽大事, 她懷有僥幸心理,就像是諱疾忌醫,所以也沒對竹泉說。

這一次卻不同。容見的二十歲生日未到,在除夕時向天下人公開了身份, 此次突然毫無預兆的昏迷, 怎麽都和出生時大事說的話有關。

竹泉沉默著, 沒有說話。

他敲了一下門, 說了一句“失禮”, 便推門而入。

明野坐在窗邊的軟塌上, 腿上枕著一個人,是昏睡過去的容見。

竹泉心中一慟,除夕過後, 他查閱古籍, 想要得到解答, 卻找不出答案,而師父也沒有給他留下隻言片語。

待再走近了幾步,竹泉才發現,明野本該是上天注定的帝命,現在已經失去了。

對於這些,竹泉並不擅長。年幼的時候,師父曾問他選擇出世還是入世,竹泉選擇了出世,所以跟隨容寧離開了僻遠的深山,成為護國寺的和尚。

所以他遠沒有師父那樣的能力,隻能憑借天賦,看出一些很顯而易見的東西。

明野看了竹泉一眼,他有一雙握刀的手,連續作戰,山窮水盡之際,也不會拿不穩刀,而現在攬著容見身體時,卻幅度很輕地顫抖著。

他的語調很平淡:“有人說,你知道緣由。所以他是怎麽了?”

竹泉走到容見麵前,他完完全全地愣住了,像是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他的魂魄,不是離開了身體,而是……徹底地融合了。”

這件事的開始,要追溯到十九年前,容寧誕子的時候。

那具軀體出生的時候,裏麵就承載靈魂,卻是天然吸引亡魂的體質。當時正值亂世,世間有無數未曾超度的亡靈,或許是沒有來得及,又或許是出於憐憫,竹泉的師父沒有阻止一個早夭嬰兒的魂魄進入這具軀體。

容寧的孩子得以擁有生命。

但靈魂與身體並不能完全配適,隻有等到二十歲加冠的時候才能完全融合。而在此之前,為了防止身體排斥靈魂,大師想到了從前聽過的先例,叮囑容寧讓這個孩子扮做女子,以眾生之言蒙蔽身體的感知,而在無法解決性別感知的異樣之前,會暫時忽略靈魂上的些許異樣。

而一旦恢複男子身份,性別上異常解除後,身體的本能會排斥本不屬於這具軀體的靈魂。

竹泉是出世之人,他的師父潛心鑽研這些,而他學的則是救助世人的醫術,對此並無研究,隻能按照師父的意思,叮囑容見千萬不可暴露。

竹泉也猜測過一些可能。大約是出了什麽意外,原先的靈魂消散,容見的遊魂才能於兩年前依附在這具身體上。

所以更該小心才是。

竹泉本以為一切無可挽回,卻意外發現,容見的靈魂竟然徹底與身體融合了。

他很不解,又想到了周姑姑提到的上一次昏迷,便詳細詢問了經過。

容見的忽然昏迷,大約就是和明野戀愛後,直接挑破了身份後而導致的靈魂暫時離體。

俗世的醫術無法對靈魂奏效,明野給容見喂了自己的血,竹泉驚疑不定:“你的血,你是……”

和竹泉說話時,明野的手一直搭在容見的臉側,他專注地看著枕在自己膝蓋上的人,解釋道:“我出自南愚的天神遺族一脈。”

如果非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

竹泉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過來:“難怪如此。我查閱古籍時,的確看到天神遺族的血,有穩定靈魂,溝通生靈之效,但這樣的記載實在太多,不知是真是假,貧僧難以一一嚐試。你的血穩定了他的魂魄……”

明野打斷竹泉的話,認真地問:“那他什麽時候才會醒?”

對於這個曾經擁有帝命的人而言,沒有什麽比這個外來遊魂的生死更重要的事了。

竹泉抬頭看了一眼周圍。

長樂殿中燒著晝夜不熄的燈火,仿佛魂魄也會如同飛蛾一般,循著夜火而來。

命運的確會發生變化,而竹泉隻可窺探這大千世界的未來一角,所以從不會因此而產生多餘的欲求。他選擇入世,看盡世間百態,也是這紅塵中的一隻蜉蝣。

“會醒來的。”

*

容見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春日裏醒來。

他睡了很好的一覺,這一次沒有做夢,醒來的時候,大約是睡了太久,身體有些發軟,不能直起身,隻能睜著眼,努力想分辨周圍的情景。

簷下掛了張簾子,日光透過編織細密的竹簾,在容見的臉上留下色澤黯淡、昏昏沉沉的影子。他半垂著眼,睫毛很長,微微顫抖著,起伏之間,在明野的心髒上留下很深的刻痕。

明野坐在容見身邊,攤開的書放在膝蓋上,他偏過頭,安靜地看了容見一小會兒才說:“你醒了。”

好像沒有等待,容見隻是小睡後醒來。

容見怔了怔,抬眼望著明野,很小聲地問:“我又睡了很久嗎?”

明野道伸出手,碰了碰容見的臉,溫和地說:“還好。比上次隻多了兩天。”

又說:“但是竹泉來看過了,說以後不會了。”

然後,他將竹泉告訴他的所有事,都完完本本地告訴了容見。

容見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像是一個夢。可能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事,他們身處於不同世界,本來是不可能相遇的人,也這樣戀愛了。

又反應過來,再三猶豫後還是問:“你是不是,早就猜出來了?”

容見說得不那麽確切,但他知道明野會明白。

明野看著他,也許是太陽真的很好,春日的溫度也很適宜,所以連他的眼眸都顯得溫柔:“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他。”

容見睜圓了眼,一副很不相信的樣子。

明野笑了笑:“第一次去寧世齋,中午睡完覺,不小心擦掉口脂的事,你還記得嗎?”

容見點了下頭,其實他不是記性很好的那類人,和人相處,不重要的事經常忘掉,但是和明野在一起的很多小事,他記得都很清楚。

心動和喜歡比他以為的來得還要快,還要劇烈。

明野低下頭,兩人對視了一瞬,他繼續說:“我也去了湖心亭,為的是觀察你是否戴了人.皮麵具。”

容見呆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實際上他根本不可能想到這些。

明野很客觀地說:“那時候在想你到底是誰。但不是刺客或奸細,這麽笨,也太容易死掉了。”

他這麽說著,搭在容見臉頰的手掌張開,緩緩下滑,很輕地扼住了容見纖瘦的脖頸,大拇指按在他跳動的脈搏上。

容見那麽脆弱,仿佛明野隻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扼斷他的脖子,使他失去呼吸。

但明野永遠都會選擇保護。

容見完全沒有任何的警惕之心。他想起當初笨拙的自己,也覺得很好笑,但是在男朋友麵前,還是要點麵子的,所以狡辯道:“也沒有那麽誇張吧,我覺得自己演得挺好的。”

明野漫不經心地問:“真的嗎?”

容見就不說話了,他不擅長說謊,在明野麵前尤其坦白。

明野站起身,將容見從躺椅上撈起來,抱在懷裏。

容見的體重很輕,整個人也很老實,像隻小貓一樣蜷縮在明野的胸前。

兩人十指交握,明野低下頭,和容見接了一個漫長的吻。

容見已經很有經驗,卻還是有些呼吸不暢。他不是不會在接吻中呼吸,隻是每一次都會心跳加快,這是無法經由學習緩解的症狀,是容見的本能,一百次一千次也會如此。

結束過後,過了好一會兒,容見的呼吸才重新變得平緩。

明野叫容見的名字,他說:“容見。”

容見應了一聲,仰著頭看他。陽光灑在身上是溫暖的,直視起來卻有些刺眼。但即使如此,容見也沒有移開眼。

明野平靜地說:“我的運氣好像真的很好。”

容見不能明白明野此時的神情,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明野是一個不相信運氣的人,也會忽然談論起這些。

明野繼續道:“因為你來到這個世界。”

聲音放得很輕,如果不是他們離得足夠近,容見也聽不到他說的話。

他說:“也醒了過來。”

明野表現的克製、冷靜,像是從未失去理智。在容見醒來後,也沒有讓容見不要再做那樣的事,因為知道沒有意義。

容見永遠都會做同樣的選擇。

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容見抿了抿唇,手掌撐在一邊,有些費力地抬起上半身,貼著明野的耳朵說:“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不是說過永遠了嗎?”

也獻上了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愛。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兩章完結!不過還會有婚後番外的!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

雖然說得有點遲了!但還是要說,元旦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