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血

不同於兩年前, 容見才穿過來的時候也大病了一場,但宮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在意。這次闔宮上下,都關注著容見的這場病。

長樂殿的口風很緊, 外麵人隻聽說長公主病了, 病的恍恍惚惚,不太能見人, 隻召見了首輔兩次。

崔桂回去後同內閣說, 長公主正在病中, 不能起身, 神色憔悴, 喉嚨劇痛,幾不能言。兩人是隔著簾子見的麵,他撿了要緊的事稟告了上去, 長公主神智還算清醒,點頭應答了。

實際上崔桂沒有見到容見。

偏殿花廳裏什麽人都沒有,進去半刻鍾後,進來的人隻有明野, 他敏銳地察覺到不對, 他這次來, 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讓自己回去堵別人的嘴。

長公主一定出了什麽事。

明野立在門前, 沒坐下, 應付了句:“殿下病了,不能見人。”

他沒有說的太明白,但以崔桂的老道, 怎麽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固執地問道:“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麽事?也該叫我知道, 早做應對!”

明野道:“小病而已,過幾日就好了。”

崔桂追問:“殿下關係著天下之人的性命,大將軍切莫……”

那位從小養育長公主長大的周姑姑走了進來,她的眼中有未幹的淚痕,懇切道:“崔大人,殿下真的是病了。”

崔桂意識到,長公主的病怕是不假,隻是病的不同尋常。

如果明野真的對容見做了什麽,也沒有必要再維持現在的局麵。

崔桂隻能選擇相信明野,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能做的了。

而在容見不能露麵的三天裏,費金亦也時刻關注著長樂殿的消息。

但還有更重要的,提前籌謀的事。

費金亦明白,宮中的錦衣衛,上京城中的禁軍,大多都歸屬於容見麾下,另外還有明野的支持。這樣內外交困的局麵,非得以上京城外的力量打破才行。

容見確實有幾分聰明,但根基太淺,他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多少人在他的手中提拔上來,成為一方大員。雖然崔桂對於中央官員的任用嚴查死守,但地方上就鞭長莫及了。

書生和文官是做不成事的。費金亦一直這麽覺得。

明野雖處於宮中,卻隻有隨身親衛。而上京之外,還有地方駐兵,一旦聚集至此,不是區區一萬人的禁軍可以抵擋的。

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算得上是謀朝篡位了,但費金亦不在乎這些了。等他成為真正的皇帝,真相可以一一銷毀,他還是那個名垂千古的名將,然後在旁人的尊敬中成為大胤的帝王。

思及此,費金亦暗啞的嗓音壓得極低,他問:“張得水,外麵有信了嗎?”

上京周圍的兩府四州,費金亦都發出消息,說是長公主謀逆叛國,命令他們速速來京救駕。

張得水道:“殿下許以高官厚祿,子孫萬代的富貴,那些人怎麽會不知道輕重高低。都已經蓄勢待發,隻能夜行來京,瞞過這些逆賊。”

費金亦還是沒有鬆開眉,他知道這個決定有多冒險。

張得水便繼續諂媚道:“殿下不必焦心。長樂殿那位據說病的厲害,誰都不見,天天窩在寢殿裏不出來,又不宣太醫,老奴瞧著,像是早死的命相。”

費金亦閉著眼,他知道這話不能信,片刻後還是問:“那個孽種是真的病了嗎?”

生病沒有關係,但病的不能出行,甚至見人,任誰都知道其中的蹊蹺。

費金亦由衷道:“真希望能聽到她的死訊。”

在惶惶難安中,崔桂等到了第四日,長樂殿傳出消息,長公主就恢複過來,可以如常見人,處理政事了。

*

容見睡了很好的一覺,醒來的時候,精神好了很多。

他偏過頭,發現帳子沒有完全攏著,俯身湊近了一些,透過縫隙,看到明野靠在床沿邊看書,隨意紮著的高馬尾垂在自己的枕邊。

明野的感知十分敏銳,幾乎立刻就察覺到容見醒了,他回過了頭,兩人正好對視,誰都沒有移開視線,也沒有眨眼。

外麵似乎很明亮,而帳子裏昏昏暗暗。

一明一暗間,容見緩慢地眨了下眼,打破了這樣的寂靜。

明野伸手撩開帳子,肯定地說:“你醒了。”

強烈的陽光照了進來,也許是太久沒有見光,容見覺得有些刺眼。

明野穿了一件寬大舒適的道袍,單膝曲起,上麵攤著一本藍皮線訂的手抄書,整個人似乎很放鬆。

容見跳下床,赤腳踩在他的道袍上,瞥見封皮上的書名是《太虛經》,心中有些許疑惑,明野平時會看這樣的書嗎?

但也沒有想太多,明野抱住了他,身上的冷香更重,昨日那點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消失了。

洗漱用飯過後,容見本來是要找周姑姑幫忙化妝,卻沒叫成,因為明野幫他畫了眉,稍微裝點了些脂粉,抹了朱紅的口脂。

其間也談了近幾日宮內外的情況,容見知道利害關係,說是待會就去內閣,要與朝臣見麵。

至於費金亦,容見問道:“他是打算做什麽嗎?”

明野用口脂一點一點描摹出容見嘴唇的形狀,回道:“上京周圍兩府的兵馬有異動。他可能是想直接逼宮。”

容見聽了後不自覺地抿了抿唇,古代的工藝本來就不怎麽樣,口脂未幹,又重疊在了一起,已經無法恢複原樣了。

明野的拇指頂起容見的下巴,低頭看著他的嘴唇,評價道:“隻能擦掉再塗了。”

然後,在容見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吻掉毀了的口脂,在濕而熱的嘴唇上抹了新的。

清醒過後,容見一如往常地同人商量政事,在見到長公主安然無恙,崔桂才放下心。

好像並未發生那場沒有緣由的昏睡。

不同的大夫診治了很多次,也在宮外冒用他人姓名找過太醫,都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所以他們都沒有再提過那件事。

但容見知道明野記得很清楚。

之後的幾天裏,明野幾乎沒有離開容見的身邊,除非一些必要的事物,做完後還是會第一時間趕回來。

傍晚時離開太平宮後,又會通過別的方式回來,站在那棵桂樹上,敲開容見的窗,再次相擁著入睡,什麽也沒有做,仿佛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

在宮中的時候,明野都在不老齋中處理公務。

申時過半,容見同崔桂談完話,出去的時候,明野還是不在,問了隨身的親衛才得知明野在不老齋中與人會麵,正好得閑,便自己過去了。

容見進去的時候,也沒人攔著,他以為事情結束,人已經走了,推開門看到書齋靠窗的位置坐了個陌生人,他沒見過,兩人正在說著什麽。

他遲疑著要不要退出去,明野朝他招了招手,沒有顧忌地介紹道:“殿下,這是萬來商會的老板,周照清。”

周照清一愣,抬起頭,朝門邊看去。

久聞不如見麵,這位長公主果真生得極美。

周照清站起來行禮,那位長公主很客氣地叫他坐下。

這是周照清第一次見到長公主。

在他的記憶裏,雖然侍奉明野已久,但明野不會經常提起這位長公主。

明野的話不多,再重要的事也不會反複提醒。長公主非常特別,明野為之出生入死,卻也隻偶爾在周照清麵前說與他有關的事。

但周照清會經常意識到長公主的存在,最開始的桂花香氣,用貝殼粘成的眉黛,紅寶石的花鈿,長公主是隱秘存在於明野人生中的人。

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天前,長公主還在病中,明野不能出宮,事情緊急,所以周照清被召入禁庭,在這裏與明野見麵。

周照清才從邊疆趕回來,將那裏的消息一一告知明野。北疆的羴然人暫時退守草原,但留守在邊境的兵力不足,暫時不能攻入,關於冬日的用兵計劃,還需商議。

當然,周照清並不行軍打仗,他負責糧草問題,且是明野的心腹,所以才由他來說。

講完這些後,周照清等待明野的指示。

明野坐在主位,搭著眼簾,似乎在看手中的密報。

周照清等了好一會兒,叫了他第二次,明野回過神,淡淡道:“抱歉。”

周照清問:“那公子的意思是?”

明野重新翻看手中的折子,漫不經心道:“我沒聽清。”

這麽多年以來,這是周照清第一次聽到他說類似這樣的話。

他想了想,心驚膽戰道:“長公主那……真的病得很嚴重嗎?”

明野很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偏過臉,認真道:“怎麽會?”

長公主坐下後,明野將手中的東西擱在一邊,給容見倒了茶,又挑了個橘子,剝好後嚐了一瓣,遞給了容見。

那麽親密,那麽尋常,令周照清無端地想起那個眼神。

周照清是一個極端自我的人,他其實不太明白為何明野這樣的人,毫無征兆地願意為一個人付出一切,他沒有那樣的感情,有時甚至會懷疑,明野所做的是否在布置一個驚天大局,最後的目標不是那位長公主,長公主隻是借口。

但今天之後,周照清不會懷疑了。雖然他仍舊不能理解,卻看到了這樣的感情。

談完話後,周照清匆匆告辭,容見吃了兩個橘子,正想著給明野也挑一個的時候,四福走了進來,說是吏部侍郎有事稟告。

有了政務,就不能繼續和男朋友談戀愛了,容見可憐巴巴地和明野告別。

明野笑了笑,安慰道:“等忙完這一會兒,我去找你。”

出門之後,距離外麵的正門有很長一段路,容見走到一半,若有所思地回過頭,看到一個親衛提著個木箱子走了進去。

這是明野要做的事嗎?

那個箱子看起來不像是放著什麽機要密報。

明野說的話,容見一般都不會懷疑,此時卻突然察覺到不對,腳步一頓,走了回去。

門外守著的親衛都愣住了。

但明野的意思是,見長公主如見他,任何時候都不可阻攔,軍令如山,親衛也沒攔著,任由容見放輕腳步,靠近不老齋,推門而入。

桌案上攤著書,明野垂著左手,親衛解開紗布,似乎正在上藥。

明野聽到門的聲響,抬起頭,看到容見時怔了怔。

容見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他低下頭,看到還未包紮的傷口。明野的左邊手腕上有幾道很深的刻痕,有一道劃得很深,像是沒有控製好力道,還有幾道是淺的。

深和淺都是相對,刀刃留下的傷痕,至今也沒有痊愈。

不可能是失神,也不可能那麽湊巧。

明野的謊話說得很嚴謹,在容見醒來後發現他的傷口時,他意識到如果他們之間很親密的接觸,就不可能瞞得住。所以要給容見適當的理由,讓他自己找到緣由,隱瞞真相。

容見知道不可能和自己無關。

他看著那幾道傷痕,難過和酸澀湧上他的喉嚨,像是吸滿了水的海綿,他一時難以呼吸,也說不出話來。

明野揮了揮手,親衛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他解釋道:“又不疼,所以不想你看到。”

容見低頭看著明野,也看著那處結了很薄的痂,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伸出了手,微紅的指尖碰到手腕旁的皮膚,又不敢貼近,生怕弄疼了這個人。

他的所有情緒都盛在一個滿漲的氣球裏,此時猝不及防地爆裂開來,所有與舒適、安全、快樂的感覺都隨之消失,隻餘殘破狼狽的氣球碎片。也像是他此刻的心髒,留下的隻有劇烈的、無法消散的疼痛了。

明野看著容見的眼:“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的話。”

容見點了點頭。

在容見陷入沉睡的過去三天裏,對外說的是長公主突發傷風,不能起身。但容見不能露麵,在這樣風雨飄搖的時候,難免會人心動搖。

解決的辦法也很簡單,明野曾做過容見的□□,在很想念容見的時候,偶爾有空閑的時候,一點一點描繪出記憶中的容見的臉。

生著病的、能夠露麵的容見,總比昏睡中的、不能露麵的好。

明野沒有那麽做。

權衡利弊的道理,明野不是不懂,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允許世上任何一人擁有和容見相同的臉,也不覺得容見會長久地睡下去。

他可以掌控局麵。

明野是這麽想的。

為了維持大局,明野做了很多事。現在想來,其實大多數都不太能記清了——那些與外人有關的、瑣碎的小事,但陪伴在容見身邊的時間也不能算少,不過總是在夜裏,白天有太多無聊的事要忙了。

長樂殿裏,與容見最為親近的幾個侍從知道真實情況,他們隻能依靠明野,也知道明野每晚都在陪著容見,以為他多少會休息一會兒。

但明野沒有睡。

明野長久地凝視著容見陷在枕頭裏的臉,總是幻想他下一秒就會醒來。

理智告訴明野不太可能,大夫找不到理由,說容見隻是在睡。

明野能做的隻有等待。

回顧明野的一生,他很擅長忍耐,卻從未等待過,總是掌握主動權,不會期待什麽,因為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會得到怎樣的結果。

持續不斷的期待和反複失望的痛覺,明野也在容見身上嚐到了。

在無止境的猜測中,明野不由地想到容見的來曆,是因為魂魄的不安定嗎?

明野不相信對鬼神之說,即使他經曆了重生,也沒有什麽改變。但此時此刻,俗世的大夫好像真的找不到容見昏睡的緣由,明野漫無目的地想了很多,能試的都會試。

明野捉住容見的手腕,不算強硬地抬起他的手指,很輕地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瞳。

這是人體最脆弱、最沒有防護的地方,明野卻毫不設防,甚至故意讓容見碰了。

容見的手一僵,嚇得要命,也不敢亂動,生怕傷到了明野的眼睛,又覺得這個人很過分。

明野察覺到了容見的心思,又笑了笑:“殿下沒有好奇過嗎?為什麽我的眼睛會變成血紅色。不是藥物原因,那是它本來的顏色。”

容見悶悶地“嗯”了一聲:“我知道。”

明野開玩笑似的說:“殿下怎麽知道的?”

但也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停頓片刻後,他繼續說:“南愚人的厭勝之術一案中,章三川提到了天神遺族。我也有天神遺族的血脈。之前查閱古籍的時候,有書記載說天神遺族的血有驅邪安魂之效。你一直沒醒,我就想試試看。”

割開手腕,掐著容見的下巴,吮吸自己的鮮血,一口一口渡到容見嘴裏,強迫他咽下的時候,明野心中很矛盾,想了很多漫無邊際的事。一方麵是覺得自己很傻,做這樣的無用功。他知道自己是天神遺族,也曾查閱過自己身世相關的事。但對於書上所說的天神遺族異能的事,沒有一個是信的。除了眼睛的顏色以外,明野從未認為自己和普通人有什麽不同。自己的血和別人一樣,是鮮紅的,溫熱的,沒有什麽特別。這樣的血又怎麽能喚醒不知緣由,沉睡著的容見呢?另一方麵又想萬一呢,萬一有用呢,於是還是喂容見喝了下去,喂了好幾次。

其實沒有萬一,萬一也是一種確鑿,但這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明野也願意付諸所有了。

這樣的話,明野說的很隨意,好像不值一提。然而容見知道,明野從不會做這樣沒有根據的事,如果不是真的沒有辦法。

心髒處劇烈的疼痛沒有得到緩解,又平添了心酸。

容見失神的時候,明野已經將紗布包紮好,打了個結,放回了道袍的寬大袖子裏。

他站起身,捧著容見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但沒有接吻。

容見想要說話的時候,又抬起左手,捂住了他的唇。

顧及到傷口,容見就不敢動彈了。

明野坦白地說:“你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所以無須道歉,是明野不能失去,是他心甘情願。

“我愛你。”

明野的話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好像不算多鄭重,卻是一生的承諾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血很重要(。

下章do,應該qwq

有點卡文,寫到現在,實在非常抱歉

晚安!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