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病了

晨鍾暮鼓, 護國寺的大鍾敲響之時,容見如雷貫耳,從夢中驚醒, 還有些慌亂, 以為睡過了頭。

昨日回來後,容見與竹泉過了一遍祭祀流程, 包括如何供奉祭品, 見禮, 跪拜, 樁樁件件, 都不能出差錯。否則太後一定會惦記在心裏,甚至之後很長時間,若是有了什麽小毛病, 都要記在容見頭上。

容見隻睡了一個多時辰。

卯時過半,天色未亮,容見就開始做準備工作。

寺中並無脂粉,容見的臉生的好看, 不加裝點便顯得過於鋒利, 幸好還有長發可做遮掩, 且一般人也不會突然對長公主的性別起疑。

天光微熹, 日出之時, 正宜祭祀祈福, 驅趕邪祟,保持一方清靜。

因是太後懿旨,護國寺上下都不敢怠慢, 主持、監院、維那, 還有幾個堂主, 皆於一旁誦《般若波若密心經》。

容見穿著明黃色海青,接過廟祝親自奉上的香火。

這麽三拜九叩,等待太陽出山,照拂大地,才算是結束。

幸好今天有太陽,否則竹泉說得用別的祭祀禮節,更為麻煩。容見頗為不恭敬地想著。

待祭祀結束,容見也不好再做停留,準備回宮。

左右侍衛前去整理儀駕,靈頌去收拾東西,陳嬤嬤打了一瓶淨水,說是護國寺的晨露,太後特意要回去服用。

容見又困又倦,下一秒就能暈過去,靠著殿內高大的圓柱打盹。

竹泉卻很精神,他在一旁站著,突然敲了一下柱子,容見陡然驚醒,朝他看了過去。

竹泉有話要說。

他慢條斯理道:“殿下信不信神佛倒無妨,但先師所言不虛,請務必遵守。”

什麽?

容見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先師——竹泉的師父,當年那個讓夭折嬰兒起死回生的老和尚,他曾說在二十歲之前,容見必須維持女孩子的身份。

怎麽說呢,要是以發展的視角來看,老和尚簡直就像是未卜先知,否則太子容見應該在就和先帝容士淮、先公主容見一起去了。

容見能活下來完全是因這句警言。

竹泉神色認真,又叮囑了一遍:“二十歲之前,殿下萬不可違背。”

容見也鄭重答應了下來。他知道輕重,也不可能突然發瘋,在朝臣麵前驗明真身。畢竟他隻希望能活下去,逃離皇宮,對皇位沒有任何興趣。

《惡種》的男主是明野,容見也沒有那樣遠大的願望。

祭祀之事進行得很順利,陪行的幾人也都放下心頭包袱,準備啟程回京。陳嬤嬤也有許多溢美之詞講給太後。實際上作為陪伴太後五十餘年之人,她了解太後,遠比太後了解她要多得多。因為太後不會在一個仆從身上費心,而她所有的一切都依靠太後。

容見懶得再換衣服,昨日的白裙子也髒了,索性就這麽穿著海青回去,也好讓太後看看他的“孝心”。

扶著靈頌上車時,章三川立在一旁,佯裝抱怨道:“昨日黃昏,臣本想殿下誦經一日,也該早些時候回去休息,本想恭迎殿下回宮,正欲與慈寧殿的嬤嬤姑姑相爭之時,沒料到叫烏鴉攪了事。才等了今日,叫殿下這般受累。”

章三川是故意說的。

實際上若是為主子做了什麽,即使沒做成,也該表現出來,否則就沒有任何意義。

其實容見真的很累了,累到沒有力氣應付旁人。

但還是要應付。

容見低著頭,看了章三川一眼,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同知是與旁人不同的。”

他心裏模模糊糊地想著,錦衣衛消息靈通,又是內侍,可在宮中行走,自己要真想跑路,錦衣衛的幫忙似乎必不可少。

可怎麽才能做到呢?

直到下了車,被眾人迎著回到長樂殿,容見才算真正鬆了口氣。

周姑姑看到容見穿著一身海青,又忙問是怎麽了。

靈頌很聰明,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含糊地將昨日的事遮掩過去。

容見坐在椅子上,本來是想歇一會兒的,頭卻越來越沉,連那些話都不太能聽得清了。他想要應,開口都覺得困難,就那麽伏在桌上睡著了。

周姑姑本來還在聽靈頌說話,見容見那邊沒動靜,看了一眼,才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睡過去了。

靈頌皺起眉:“殿下怕是累著了。”

周姑姑覺得容見的臉似乎紅得過分,明明沒塗脂粉,便伸手碰了碰。

好燙!

容見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著急地念叨著“病了”,心裏也有所感應。

如果是之前,他打工一整天,再陪舍友過生日通宵唱K,最後趕第二天的滿課,也就晚上補個覺就好了。

然而現在的自己就是這麽脆弱,容見卻沒有半點自覺。

隻是稍晚了一個晚上,算是半通宵,中間也不是沒睡,第二天精神一鬆就又病了。

徹底昏過去之前,容見覺得自己有點不爭氣。

*

殺孟不拓,對明野而言不算太難,可萬來商會死了個掌櫃,卻是件大事。

回去後,明野還需安排今後的諸多事宜。

孟不拓是存在於萬來商會的一個虛影,他過於膽怯,從不露臉,靠掌控手下之人,如提線木偶一般控製偌大的商會。

明野沒打算讓這個虛影走到明麵上,他做人.皮麵具的手藝不是孟不拓教的,孟不拓不可能把保命的手段教授給任何人。是前世殺了對方後,明野從那些遺留的細枝末節中學會的。

掌櫃存在就可以,就像那枚價值萬金,由上百位師傅雕刻出暗紋的印章。

所以目前最要緊的就是對暗衛的處置。

明野忙了整天整夜,其間並未飲茶提神,也看不出困倦的模樣,周照清好歹還偷閑睡了一兩個時辰。

周照清的一條命全靠參茶吊著,做事卻還很利索,這是他的大好機會。他和明野不同,是家中不受重視的庶子,但吃喝不愁,日後也能有幾個鋪子,卻還是上了萬來商會這條不知通向何方的大船。

他沒有錯失之前人生中任何一個重要機會。

此時打著嗬欠問:“公子不去歇著嗎?這裏有我也夠了。”

明野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筆墨。他準備在入夜前回宮,還有點別的事要做。但昨日才被容見的帕子擦過手,不太想親自動手。

便隨意吩咐道:“青雲坊裏有個叫楚四的。”

昨日在青雲坊發生的事很容易查,那麽多無所事事的公子哥聽著,蕭樘當眾被打了,那人卻沒受任何懲罰。這樣的事,又人多口雜,是不可能瞞下來的。

起因是楚四的一句話。

周照清明白明野的意思,卻不知道緣由,他是個追根究底的性格,除非明野表現出他不能知道的意思:“他是個什麽身份,什麽地方的人,在青雲坊裏當一個小二,是靠在那些貴人裏探聽消息嗎?要不要再往下查……”

明野一言不發。

周照清猜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如果是別人,突然要殺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他的第一想法肯定是報仇。可眼前這個人是明野,他就誤入歧途了。

忽然之間,周照清福至心靈,反應過來什麽似的:“他得罪你了?”

明野竟回道:“嗯,得罪了。”

明野不會無故殺人,他並不會因此而得到什麽樂趣。而昨日那個店小二雖然隻說了一句話,但如果容見真的手無寸鐵,甚至連他真正的性別都無關緊要,隻要落在蕭樘手中,就會讓容見落得比死更難以形容的境地。

一句因惡念而起的話。楚四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後果,在青雲坊的人怎麽可能不知道蕭樘的性格。蕭樘養在外頭的人有了身孕,他直接一碗藥下去,將外室也毒死了,隻因為不想耽誤以後的婚事。可看美人跌落枝頭,與汙泥碾在一起,未嚐不是一種樂趣。

雖然現在的結果是什麽都未發生,容見即使知道,大概也會放過那個人,但明野沒有容見那樣的善良。

他不能容忍。

青雲坊、店小二、明野、得罪了不久,周照清不愧是連明野都要稱上一句的聰明人,幾乎立刻就想起昨晚發生的那樁事。

周照清脫口而出:“昨晚一起逃的人是你啊!”

蕭家五公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挨了頓打,那女子又同一個人逃了出去,這樣的樂子,周照清當然聽過。

他還多問了幾句,說是首輔崔桂出手,盯著掌櫃的消了賬麵,現在誰也不知道那個女子的身份。

聽聞是個極美極美的美人。

英雄難過美人關,明野這樣冷酷無情的也不行嗎?

周照清對於這件事早有預料,當時他的想法是可能抓住了明野的把柄。但現在與往常不同,明野是他的主子,他開始擔心這樣的把柄被別人抓住了。

明野沒回答,但也沒否認。

周照清的頭皮發麻:“你不會還要殺了蕭五吧?”

明野若無其事地點了下頭。

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明野根本不會把蕭五這樣的人放在眼裏,因為他是無法對明野產生阻礙的人,連一絲一毫的關注都沒有必要。

而蕭五昨日見到了容見的臉,他是個酒囊飯袋,但畢竟可以直接向宮中傳話,特別是還有個蕭貴妃。容見偷偷出門隻為了玩樂,但落在有心人眼裏,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明野的不能原諒隻展現在與容見有關的事上。

周照清嚐試打消明野的念頭:“蕭家好歹還出了個貴妃,突然死了弟弟,怕是要追究……”

“濁之。”

明野叫周照清的字。

周照清的話戛然而止。

他以前從未這麽叫過,這代表著信任,也代表著不同以往的含義。明野不是被掌櫃忌憚的明公子,周照清也不隻是上京中的一個大掌櫃。

明野漫不經心道:“你去辦。”

*

容見再醒過來的時候,外麵的天色昏暗,太陽已經落山。他懶懶散散地躺著,稍微動一動都覺得很乏,連眨眼這麽簡單的動作都做得很費力,所以沒有起床的念頭。

周姑姑等在一旁,見容見醒了,輕聲細語地問:“殿下要喝茶嗎?”

容見的嗓子有點啞,喝水潤了潤後,方才好一些。

周姑姑瞧著他這樣又傷心:“太後娘娘何苦這樣難為殿下,畢竟是骨肉血親。”

其實容見病的不重,單純是累著了。暈過去的時候發了會兒燒,用冷水鎮了鎮後就退了,現在頂多有些餘熱,不過是很疲憊,透支了力氣。

容見安慰道:“不是什麽大事,姑姑不必擔心,明天就全好了。”

他這麽說著,突然想起早上臨走前竹泉說的話,便問道:“姑姑,你同本宮講講大師的事吧。”

周姑姑回憶往昔,臉上更添了幾分愁苦:“當時我與小姐流落在外,幸好得了一戶人家接濟,但那樣的偏遠深山,隻偶爾有行醫經過時能看看病症,至於接生婆更是沒有。沒有辦法,隻好由我為小姐接生。”

“結果殿下生下來就沒了呼吸,我嚇得魂飛魄散,卻正撞到為燎城一戰坑埋十萬百姓做法事的了然大師。”

“大師聽到我的哭聲,走進來看到我抱著殿下,他……他說已經沒救了,但片刻之後,殿下卻在他的懷中蘇醒。”

容見越聽越茫然,不是竹泉的師父妙手回春,才救回來的嗎?怎麽聽起來又不是。

周姑姑神色惘然:“了然大師說,殿下死而複生,與常人不同,得以女子的身份示人。後來回到宮中,我本來還有些許疑惑,直到先帝去後……”

“若是沒有大師……”周姑姑念叨了一句,沒再說下去,大約是覺得不吉利。

容見聽得滿頭霧水,可能他自己也在病裏,腦子轉不明白,覺得還是先放在一邊,便說:“姑姑也出去歇一歇吧,本宮一個人待著就好。”

周姑姑出去後,容見在被子裏縮著,但炭火燒得太旺,他熱的厲害,便起身重換了一件衣裳,又重新回到**。

外麵有人在說話,因隔著殿門,聽不太清楚,容見本來也沒打算應付別人,他實在沒有力氣,卻恍惚間聽到明野的聲音。

會是明野嗎?

容見怔了怔,拉了一旁的鈴鐺,四福走進來說是明侍衛請假回來,正好來述職。

明野是容見的貼身侍衛,以這樣的理由拜見也不算逾矩。

容見叫四福把人放進來。

周姑姑本來是在外麵攔著的,聽到容見的命令,正疑惑道:“殿下方才不還說想一個人歇著嗎?”

容見一呆:“……明侍衛大約是有事上門,見一見也無妨。”

周姑姑以為容見會做做樣子,最起碼是隔著帳子見人,結果容見聽到來的是明野,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直接起身下床了。

明野推門而入時,容見趿著鞋往軟塌那邊走去,輕薄的白綾垂在小腿,容見沒穿襪子,腳踝處透著很淡的粉,是那種漂亮至極的顏色。

明野看了幾眼,直到容見坐下,才移開了目光。

容見對自己沒有那麽嚴厲,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放鬆,寢宮是他心中最安全的地方。如果他不願意,誰都不能擅自闖入,在這裏都不能隨意點的話,他真的是過不下去這樣的日子了。

所以睡覺時穿的衣服簡單輕薄,起身時也是隨意披了件外衣,他曾在明野麵前暴露過很多,現在這麽點也沒放在心上。

明野走到容見身前,他穿了容見送的那件披風,襯得膚色冷白,五官輪廓極深,看起來很是料峭疏冷。

他說:“殿下又病了。”

容見的嗓子很幹,再用偽聲更傷嗓子,他沒太遮掩,就那麽同明野說話:“還好吧,隻是小病,你不要再教訓我了。”

生病使容見放鬆警惕,變得更加嬌氣。

少年人泠泠的嗓音略有些沙啞,像是在對身旁的人撒嬌。

明野就不再說了。

可能是見到明野,心情不錯的緣故,容見踢開了鞋,小腿搖搖晃晃,雪白的皮膚若隱若現,很隨意的樣子。

明野坐在他對麵,偶爾也會看到。

過了一會兒,不知道這一會兒是多久,可能是半刻鍾,也有可能是一刻鍾,明野沒能把握好時間,似乎終於無法忍耐。

他站起身,將身上的披風解開,搭在了容見的腿上,遮住了那些赤.裸在外的皮膚:“殿下,冒犯了。”

容見說:“也不是很冷。”

明野垂著眼,語調很平淡:“殿下不是病了,怎麽不好好照顧自己?”

話中好像沒什麽責備的意思,但容見聽了後有點心虛,他偶爾也會嘴笨口拙,短促地“哦”了一聲。

披風將容見的腿和腳踝完全籠罩住,他的腳趾踩在滾著的毛邊上。

容見本來是不太好意思踩的,這是明野穿的披風。可方才明野特意整理了一下,將毛邊塞到他的腳下,表現得好像如果容見拒絕就很十惡不赦似的。

他低著頭,看到大腿邊垂著的兩枚紅寶石,是他縫上去的。選紅色寶石的時候,容見沒想太多,現在看到,卻一下子就記起明野的眼睛。

那麽漂亮,會在黑夜中一眼分辨出來。

容見覺得渾身上下都很暖和,或許是為了岔開話題,有點不著邊際地問:“已經十二月了,怎麽還不下雪?”

明野問:“怎麽了?”

容見整個人被明野身上冷的氣息包裹住了,看起來還是很柔軟溫暖:“想在下雪的黃昏和你一起看雪,不是說湖心亭賞雪很好看嗎?”

容見是南方人,大學也沒離開故鄉,隻在電視中看到飛揚的雪。

也不是什麽很特別的願望,隻是這麽想想而已,如果明野要離開,好像也是很遙遠的事。

容見不願意去想。

人的本能是逃避令自己難過的事。容見自認是很庸俗普通的那類人,他不想直麵離別。

明野很肯定地說:“雪會下的。”

“臣也陪同的話,可以照顧殿下。”

容見望著他,心跳過速,大腦暈暈沉沉,呼吸也變得困難。

容見從未學習過醫學方麵的知識,卻要擅自判斷自己此時出現的症狀。

他連被稱作庸醫的資格都沒有,自我診斷結果為病情加重。

作者有話要說:

初雪會有很美麗的回憶吧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