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髒了”

明野和周照清乘車前往掌櫃暫居的神仙園。

神仙園是先朝皇帝賜予最寵愛的小公主婚後長居的園子, 三步一山,五步一水,將江南山水置入園中, 非常精妙, 不知費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尋常富貴人家連修繕維護的銀子都出不起,甚至與太平宮相比也不相上下。這樣的一處園子, 價值何止萬金, 也不過是掌櫃來上京時偶爾落腳的其中一個園子。

門前看起來空落落的, 實際守衛森嚴, 明野先下了車, 周照清前去敲門,門房看起來頗為客氣,實則要先試探底細, 再查腰牌,而侍衛則埋伏在門後。

兩人將腰牌給人看了,門房才正經道:“原來是公子和周掌櫃,掌櫃已靜待多時了。”

一路又走了小半個時辰, 才到孟不拓住的春在齋。

這裏有十幾個守衛, 皆是死士。

去見掌櫃, 進門之前, 明野先經過暗衛的檢查, 身上不能攜帶任何利器。

周照清倒是很明顯地掛了把刀, 暗衛還沒來,他已經笑著道:“在各位的眼皮子底下,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生意人, 又不進去, 何必勞煩各位。”

“這次冒昧前來, 也不過是今日與公子有要事要做,頗為緊急,不能耽誤,所以隻等公子拜見掌櫃,再一同回去做事。”

在場的侍衛都是掌櫃心腹,也能認得出周照清來。他是上京的大掌櫃,不是那類沒有身份的人,不太可能突然發狂,何況在外麵待著,本也沒有收繳武器的慣例,便任由他站在樹下等著。

明野推門而入。

房間不算大,瞧起來就是個普通的書齋。但四周明顯經過加固,連窗戶看起來能透過外麵的光,實則密不透風,

明野向裏屋走去。

孟不拓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叫他的名字:“明野。”

明野答應了一聲,朝他望去。

孟不拓也穿的是道袍,不過材質是雲煆錦綢,上麵有金銀排線,一針一線都異常精致。

看起來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在人群中一眼而過,不會留下任何印象。但明野知道他戴的是□□,他已經換了很多張臉。

孟不拓冷冷地笑著:“你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人,可怎麽就做錯了最要緊的一樁事。”

孟不拓想要扮成駙馬,以這樣簡便的法子謀奪天下。然而他即使能製作出一張一模一樣的臉,但卻無法改變身形,而舉止也需要經過長時間的練習才能改變。

所以他本來的打算是在朝廷定下人選成親後,先用藥迷惑真正的駙馬,與公主圓房,令公主懷孕,留下孩子。再以萬來商會埋在朝廷中的暗線,將駙馬運作出京,找個地方外放。途中殺了他身邊親近之人,隻以金錢權勢威逼利誘幾個能作證的的人。在任上謊稱得了大病,身形有所改變也不奇怪,同時熟悉原身的一切。最後回京,完成取而代之這一幾乎不可能的事。

想到這裏,孟不拓的怒火難壓:“徐耀本來是我最中意的人選,籍貫偏遠,來京時間很短,沒多少人與他熟識。等日後事成,出京之後殺了他,誰也分辨不出來。你卻保不住他。”

明野坦誠道:“於大計而言,徐耀的確身份合適。但在太後眼中,他不過隻是枚棋子,用來試探皇帝和朝臣的態度,隨時都可以舍棄,沒有這樁意外,也幾乎不可能真的成為駙馬。掌櫃不如靜觀其變,再推選合意的人選,日後必然會成事。”

孟不拓看了明野一會兒,點了下頭。若明野隻是奉承認錯,而絲毫不提其中的缺漏之處,他反而要擔心其中有什麽問題。

現在看來,明野到底還是忠心的。

他將明野安排在宮中,一是因為他的性格內斂,不張揚放肆,擅長忍耐,適合留在宮中打探消息。二就是長公主容見是何等重要的人,年長之人,不太可能逃得過那些老狐狸的眼睛,明野入宮不過十六歲,還是個毛頭小子,反而不會引人注意。

而明野是很令他滿意,卻還是做錯了這樁事。

孟不拓陰惻惻道:“我是罰了你。但那是你犯了錯。明野,你不會心生不滿吧。”

明野低著眉,向前走了半步,看起來果真是無一絲怨恨:“怎會?掌櫃是養大我的人,何況隻是這點小事。”

屋裏的牆壁上點了許多火燭,比外麵的陰天要亮的多,燈火照在桌案兩旁懸掛著的鈴鐺上,孟不拓隨手便可拽住拉響,以此通知外麵的暗衛進來,也可以此觸發機關。

他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最重。

孟不拓現在心中隻有公主一事,旁的都沒放在心上,繼續問:“那公主性情怎麽樣,她算得上聰慧過人嗎?”

明野目光從那兩個鈴鐺上略過,微微一笑:“公主性情天真,不知世事。”

這在孟不拓的耳中幾乎就是不聰明,很容易糊弄的意思,他連說了幾聲好。

錯過這次機會,也不是沒有下一次,孟不拓以為終有事成之時,回憶往昔道:“說起長公主,我當年曾見過她的母親,那可真是個風姿卓綽的美人。她的模樣如何?”

那時他已比容寧年長十歲,此時容寧死了十餘年,而他卻要娶了容寧的女兒。

明野已經靠得很近了,甚至能看到孟不拓眼角邊的細紋,他做的人.皮麵具堪稱一絕,極為逼真。

將要殺人的一刻,明野忽然想起容見耳垂上的那枚珍珠。他隻戴過一次,珍珠光滑圓潤,將他的膚色襯得白得像剛落下的雪,那麽輕,那麽脆弱,又那麽纏綿。

他今日出宮,戴了什麽耳飾呢?

明野竟有一瞬的走神,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些。

下一刻,明野一躍而起,他將孟不拓的腦袋壓了下去,孟不拓的脖子就被迫仰起,頂在椅背上。他拔下頭上的木簪,捅了進去。

木簪很鈍,想要將人刺死很難,需要極精巧的手上功夫,也要對人體非常了解,得避開骨頭,一擊割斷氣管。

直至被捅穿喉嚨之際,孟不拓還難以置信,明野竟對自己動了手。

他的武功不差,但那也是早些年的事了,如今常年養尊處優,長久不再動手,一時反應不過來。

孟不拓努力伸出手,想要拉住鈴鐺,隻要外麵的暗衛進來,救助得宜,自己還能活下來。

明野的手肘頂了出去,他的衣袍很寬大,然而就那麽緩慢地將孟不拓幾乎夠到的那枚鈴鐺推到了多寶閣的案台上,沒有發出一點響動。

孟不拓最後的希望也斷絕了。

鮮血源源不斷地從那處傷口湧出。

明野的左手握著那枚木簪,緊緊插在孟不拓的喉嚨裏,他能感覺到木簪在微微晃動,血肉之軀想要將異物排除自己的身體。

他就那麽垂著眼,平靜地看著孟不拓的掙紮。

這樣的傷,不會立刻死去,但孟不拓隻能時時刻刻感受這樣的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流逝,卻毫無辦法。

明野不是刻意折磨他,但孟不拓身邊的守衛森嚴,這是最妥當的方式。

孟不拓看向明野,他的眼裏浮現很多種感情——慈愛、懇切、求饒,願意付出一切來交換自己性命的決絕,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

明野隨意拾起桌上的一本書,攤開來蓋在他的臉上。那書頁被血泡軟了,緊緊貼著孟不拓的臉,也遮住了那些他企圖表達的東西。

明野沒必要聽那些。他決定要殺一個人,沒有任何人能動搖他的決定,他也不會因任何事而停止。

過了一會兒,書頁不再起伏,隻有血還在淌著。

孟不拓斷氣了,他就這麽輕易地死了。

在臨死前的一刻鍾,他還在想將駙馬取而代之,娶長公主為妻,成為天下之主。

他的帝王夢想,他的雄圖大業,他的所有一切,都在失去呼吸的一刻付之一炬,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明野鬆開手,才察覺到因太過用力,木簪將他的指腹也頂破了。

他沒感覺到痛。

用這樣脆弱的兵器殺人,自然要多費一些功夫。

明野將木簪放在桌案上,抬腳離開。

可能大多數人在殺死一個從不以真麵目示眾之人,都會想要揭開他的麵具,一探究竟。

但是明野對此毫無興趣,他甚至沒有多看孟不拓的屍體一眼。

燈火如晝,也照不亮明野的眼睛。

*

“咯吱”一聲,門被人從裏麵推開了。

撲麵而來的血腥氣,那是隻有一個人的血流幹了,才會散發出這種氣味。

而屋裏隻有兩個人。

守在門口的兩個暗衛立刻警惕起來,將要拔劍。

出來的人是明野。他伸手扼住其中一人的脖子,力氣極大,那人一時竟掙脫不開,明野偏過身踹開另一個護衛。

周照清站在台階下,悚然一驚。

明野瞥了他一眼,聲音不大,很尋常似的,但在周照清聽來卻恍若驚雷。

他平淡道:“刀來。”

周照清的武功不高,隻能算得上花拳繡腿,但勝在為人靈活,很會審時度勢,此時此刻,沒有多說一句,將懷中抱著的刀向半空扔去。

春在齋的侍衛已紛紛趕到,全都向明野襲去。明野身邊圍滿了人,他並未看刀在何處,僅憑聲音分辨,行雲流水般握住刀柄,微一抬手,刀鞘順勢而落。

他的刀鋒往內,卻劈向別人。

刀鞘還未落地,兩人的喉嚨已斷,血撒了一地。

這是周照清第一次親眼見明野殺人,駭得幾乎不能動彈。

在此之前,他一直有所揣測,但分辨不出明野的武功到底有多強,身手有多厲害。明野不過十八歲,練武能有幾年?但直至此時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不過片刻,春在齋除了握刀的明野,以及立在下頭的周照清,已沒有活人了。

周照清這才看清明野的模樣。

明野今日穿的雪白道袍早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從胸口至大擺,皆是噴湧飛濺的鮮血。頭發披散在肩上,木簪不見蹤跡。

來時看起來超脫俗世,現在卻恍若惡鬼一般可怕。

他的雙手也都被染成鮮紅,左手沒有握刀,垂在身側,有血順著他的指尖緩慢地往下滴,將下麵那一方青磚都浸透了。

“滴答”、“滴答”,是這偌大院子裏唯一響動了。

周照清駭不敢言,他是怎樣精明的人,怎麽可能還猜不出明野方才在屋內殺了掌櫃。

他竟殺了掌櫃!

周照清也顧不上別的,衝進書齋內,果然看到椅子上伏著的屍體。

這就是萬來商會的主人,權勢滔天的掌櫃。

明野就這麽殺了他。

周照清亂成一團,甚至理不清這事。

萬來商會的足跡遍布大胤,甚至連疆域之外的地方也有所涉足。這樣的一個龐然大物,即使明野殺了掌櫃,卻能接手下來,馴服那些人嗎?

周照清看到掌櫃的印章就擺在桌案上的一角。明野沒有拿。

萬來商會的掌櫃印章價值萬萬金,但也可以一文不值。

明野沒有那麽需要那枚印章。

此時此刻,周照清忽然想起前段時間發生的幾件事。

明野身上的桂花香氣,他要自己製作的口脂,似乎有了心上人,這讓周照清覺得自己抓住了明野的弱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周照清是為明野奉刀之人。

掌櫃死後,自己要麽一步登天,要麽身死族滅。

明野那麽輕易地將弱點展示在他麵前,不過是因為肯定自己之後沒得選。

周照清整理好思緒,從裏麵走出來時,已恢複了往常的平靜。

明野站在山石旁,用流水衝刷手上的血跡,血水融入池水中,轉眼就沒了痕跡。

明野抬起手,看了看,微微皺眉,似乎是疑心沒洗幹淨。

周照清心悅誠服,單膝跪地:“屬下願為公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明野聽了他的話,隻略點了下頭。

掌櫃已死,大權旁落,以明野的身份和手段,神仙園還活著的人,要麽認,要麽死。

沒有人這麽想找死。

等將神仙園的事處理地稍告一段落,外麵的天色已暗。

黃昏將至,卻沒有落日。

明野看了眼窗外,他的心情談不上好或差,沒有什麽波動,不過是沒有意外地做完了一件本該了結的事。

他擱下筆,將剩下的事吩咐給周照清,準備起身離開。

周照清問:“公子要去哪?”

明野已新換了件袍子,依舊是雪白的:“回天水巷。”

可就在今日,他的上一條袍子被血浸透。

周照清笑著道:“公子都已成了商會之主,還回孫家做什麽?”

明野淡淡道:“有點事。”

殺了掌櫃後,的確不必再回孫家,已沒有那個必要,也不該再回宮中,因為他不再受人轄製。

但如果還要回宮中,就得和往常一樣,表現得平凡普通,孫家那邊也不能暴露。

決意殺死掌櫃時,明野沒有猶豫。但留在宮中是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明野卻始終沒有做下決定。

算起來,神仙園與天水巷也不算遠,明野是走回去的。

穿過巷子時,雜貨鋪老板叫住了明野,他說:“孫家那個,有你的信。”

明野停下腳步,從雜貨鋪老板手中接過信,他看到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誰寫的。

是容見。

拆開來後,裏麵是一張薄薄的紙,上麵寫了“青雲坊”,“等你”等不多的十幾個字。

落款處沒有名字,是一點幹涸的胭脂。

明野看著那點朱紅,他知道如果是在容見的唇上會有怎樣的色澤。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信是什麽時候送來的?”

雜貨鋪的老板記性不錯:“午時那會兒吧,一個陌生車夫,說是替人送信,你家沒人,就放我這了。”

“哦,對了他還讓你看到了盡早過去,對方似乎等不了太久。你這個時候才回來,我估計不太行了。”

明野知道,容見今日是出宮看病,大約是同竹泉說好了,偷偷下山來,估計待不了多久,現在已經算得上很晚了。

但明野沒想過失約。

他不該在神仙園浪費那麽多時間的。

明野忽然道:“陳老板,借個馬。”

*

容見等了很久,等到天色漸漸黯淡,久到靈頌都開始勸靈頌回去。

可他還是在等。他總覺得自己可以等到,如果明野看到信就一定回來。即使真的有事來不來,也會讓人來給自己報信。

他是這麽想的。

不過等得久了,也確實無聊,容見一邊溫酒一邊喝,那新酒很甜,容見沒在意,吃了好幾盅,已經是半醉半醒了。

有人在敲門。

容見含糊道:“進來。”

他累得很,也沒回頭看。

那人道:“殿下。”

容見聞聲回頭,明野站在燈火旁,正望著自己。

看到明野時,容見像是在很冷的冬夜突然吃了一口冰淇淋,天氣那麽冷,他因此而發抖。但冰淇淋又那麽甜,是猝不及防的歡喜。

容見站起身,往明野身邊走去。

也許是起身太急,又或者是醉了,容見沒走兩步路,腳下一跌,往前一撲,幸好被明野接住,倒在他的懷裏。

明明今天走了那麽多路也沒摔。

容見的臉色緋紅,是宛如燒雲一般的顏色,渾身都散發著很甜的桂花香氣,令人很想嚐嚐是什麽味道。

明野就那麽托著容見的手臂,讓他靠在自己懷裏。

容見抱怨著:“我等了你好久。”

大約是太熱了,容見的神智也不那麽清醒,他本能地往溫度低的地方靠近,明野的身上裹挾著外麵的冷風,體溫很低。

容見握住了他的手,想要為自己降溫。

明野一怔,他說:“殿下,臣的手是髒的。”

明野殺過的人太多,也從不會因此愧疚心虛。但是被容見握住的時候,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的手沾了血,曾洗了很久。

這樣的一雙手。

容見仰起頭,他有些疑惑:“沒有啊,幹淨得很。”

明野也有不知如何回答的時候。

容見低下頭,捧著明野的手,很天真道:“哪裏髒了?”

可能是覺得明野神情頗有些認真,容見想了一小會兒,又拿出自己的帕子,給明野仔細地擦了擦:“就算真的髒了,也已經擦幹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才能不動心?

今天本來準備多寫點約會內容的,有個本土狗很喜歡的俗套劇情……但是脖子很痛很痛,痛到想吐,所以就停在這裏了。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