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禮物

被迫開卷的容見良心不安地溫了會兒書, 等到夜深了才上床休息。

冬日起床總是很困難,外麵燒著炭火也覺得冷,想在被窩裏待上一整天。

所以容見醒來後依舊很困, 周姑姑替他梳妝時, 他差點眼睛都睜不開。

用早膳的時候,靈頌才走上前, 同容見說話。她如今跟在周姑姑身邊, 負責打理私庫的事宜。

容見是覺得靈頌有這方麵的才能, 不妨去試試, 他也不會懷疑靈頌的為人。

靈頌是個能幹的姑娘, 不知為何在蕭貴妃麵前不得重用。大約因她長得好看,又不是她從宮外帶來的侍女,所以不會信任。

靈頌並不貼身侍候, 她倒是看得很明白,不是長公主警惕自己,而是長公主身邊除了周姑姑,並沒有別的親近之人。

一般來說, 十七八歲的主子, 身邊還是有差不多年紀的宮女的。而那位周姑姑也不是不忙, 她忙得很, 每日還要親自負責公主的梳洗著妝。

長公主為何與旁人這麽不同?

靈頌心中有這樣的疑惑, 但並未表露出來。

長樂殿是她不熟悉的地方, 她得先看著,再決定怎麽做。

收拾好東西後,四福連書都抱著了, 本來是打算去上課的。

一個小宮女忽然進來稟告:“殿下, 太後娘娘那邊來人了。”

容見有些意外, 抬起頭,隻見陳嬤嬤領頭,後麵跟著好幾個姑姑,手中端著什麽,正走了進來。

陳嬤嬤見著容見,先福了一禮,恭敬道:“殿下,太後娘娘知道您過幾日要前往護國寺請佛禮,特派老奴前來代娘娘叮囑一二。”

容見便坐回凳子上,從四福手中抽了本書,隨意翻開來,意思是在聽著。

陳嬤嬤似乎也不在意這點小事,徑直稟告道:“到了當日,請殿下今早出發,為太後娘娘請一炷早香。”

別的不說,太後的確沉迷佛教倒是真的不假,以她的身份,請早香這樣的事,大可吩咐護國寺的和尚日日去做。她卻覺得這樣心意不誠,不可如此,非得要容見出宮時,以晚輩的身份為她求一炷才行。

容見點了下頭。

陳嬤嬤讓人將那幾樣佛禮呈了上來,繼續道:“娘娘這邊還有幾件常用的佛禮佛物,須得到淨泉池水中清洗,再請主持加持。”

“等都做完了,再請公主於寶蓮殿跪地誦經一日,以為大胤祈福。”

容見聽著,心裏琢磨著這到底是複診看病還是去找罪受啊。

而不幸的是,太後這次大約沒有刻意折磨自己的意思,她就是有這麽多事要讓容見去辦。

容見的手按在書頁上,頗用了些力氣,連指尖都已泛白。

周圍人都能看得出來,公主聽了這樣嚴格的管束,似乎已極為不耐。

陳嬤嬤躬著身,臉上擺著很深的、奉承的笑意,說出的話卻像是火上澆油:“殿下不必憂心。到了當日,老奴定會陪侍左右,不會讓殿下孤單一人。殿下若是有什麽想要的,老奴也必然會為殿下一一辦妥。”

不僅是靈頌因這句話而皺眉,連身後那些慈寧殿的姑姑們都覺得陳嬤嬤仗著有太後撐腰,膽子也太大了。

竟敢這樣威脅公主,說是到時候會監督他當日跪誦是否認真,不得鬆懈。

容見很輕地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在場之人,隻有他明白陳嬤嬤這話中的含義。就是明麵上的意思,當日跪誦之時,寶蓮殿隻會有陳嬤嬤作陪,就像當日寫佛經那樣,容見想做什麽都可以。

等所有人都出去後,容見托著下巴,才露出一個很期待的笑來。就像連續調休了兩周上了十幾天課的學生,終於快要等到秋遊了。

容見不僅是什麽佛經都不想誦,他還有別的想要做的。

竹泉很隱晦地說過,護國寺占地極大,且地處白雲山上,又有幾百年曆史,其間翻修十多次,有好些外人難以知曉的小路,即使是帶來的侍衛再多,也隻能守住大門和側門,守不住全部的路。

容見將會擁有完整的、不被約束的一天假期。

他這麽想著,走到院子裏的時候,無意間看到自己窗戶邊的那棵桂樹。

明野曾在桂樹上待過很多次。

明野是那類效率很高的天才,容見曾觀察過。有一次,先生布置作業,說是下節課要用一本很偏門的書作為輔助講解,讓學生提前看一看。明野可以保持完全的專注,將那本書學完,再根據先生將要講學的內容,提取那本書的有用之處。而容見做不到那樣的事,他是一個遵循客觀規律的普通人,累了倦了或者無聊也會走神。

所以看到盛開的花會想起春天的風,看到流水會想起遊動的魚,看到桂樹就會想起敲開自己窗戶的明野。

他就是很容易被影響,那有什麽辦法呢?

就像現在,他有了走出宮門的假期,這是在來到這個世界,他第一次真正見識外麵的世界,便很想和明野一起去逛逛,像是關係很好的朋友,是可以信任的人。

容見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幼稚。

但既然他現在的文化水平也就相當於古代小學生,有點小學生的想法也沒什麽吧。

容見理直氣壯地想。

*

今日早朝,折子如雪片般紛紛飛入皇帝的桌案前。

倒不是地方上出了什麽大事,這樣的紛爭卻是為了公主的婚事。

眾所周知,自先帝去後,朝臣、駙馬、太後定下君子之約,待公主長大成人,生下的容氏子嗣會繼承皇位。而費金亦雖暫時成為皇帝,但他沒有舉辦過登基大典,不是上承天命,說起來隻能是代皇帝,連個名號都沒有,名不正言不順,不過是基於當時情形的妥協。

而近些年來,費金亦親近世家,對於世家的種種舉動無動於衷,令許多經曆過前朝敗落的臣子越發不安。

以往公主以年幼為由藏於深宮,現在太後將駙馬之事挑明,朝臣必然是要借此機會,讓公主真正擇駙馬成家育子,誕下新帝。

今日又是大朝會,朝臣們早已卯足了勁,隻等今早一同上書,逼迫費金亦同意此時。

對於這樣的事,崔桂一貫是袖手旁觀的,隻是看著朝堂上的眾人各執己見,辯個你死我活。他是群臣之首,一舉一動都至關重要,如果連他都要站出來上奏,說明事態已經嚴重到不得不立刻處理的程度了。

費金亦翻閱著奏章,一言不發,任由下麵爭論不斷。

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日頭已經照進了金鑾殿,時間也差不多了,終於開口:“列位要麽是飽讀詩書的進士,要麽是鍾鳴鼎食之家的貴子,就把金鑾殿當做東門外的市場,這樣吵鬧不堪。諸卿既然談及孔孟之道,孔聖人的禮中可有這樣的事?”

在場之人,皆不敢言語了,紛紛請罪。

費金亦端坐於眾人之上,一字一句道:“說到底,公主的婚事還是朕的家事,愛卿們的手可不要太長,管到後宮裏頭了。”

這話其實站不住腳,但話已出口,且已到了下朝的時辰,費金亦拂袖而走,剩下的臣子們也隻能麵麵相覷,不知道今日這場嘴仗打出來的結果是什麽。

沒有結果。

崔桂微眯著眼,聽周圍同僚們的歎氣聲,內心沒有什麽波動,或許是因為早有預料。

下朝之後,費金亦餘怒未消,回到了禦書房中。

待過了一刻鍾,禮部尚書王之衡前來拜見。

費金亦道:“起來吧。”

王之衡立侍左右,猶豫了一會兒,方才道:“方才早朝之事,微臣與諸位大臣爭辯一場,知道他們私心甚重,對陛下不誠不忠,臣以與他們同朝為恥。”

費金亦道:“他們的確是成日想著朕退位,讓一個幼子登基。”

王之衡聞言跪地,忽然道:“臣有一策,不知可否?”

費金亦似乎早有預料,唇角含笑,眼睛中卻無絲毫笑意,溫聲問道:“哦?那愛卿有何良策?”

王之衡是世家嫡子,他的意思是,可在各大世家中則一良人,與公主相配。

世家之間盤根錯節,彼此聯姻,雖有競爭,但不是此消彼長的關係,甚至會在某一家即將破敗之際,刻意有所扶持。

他們與文人之間以師門、學派之間的建立的緊密聯係不同,而是以血緣、以時間擴大影響。前朝覆滅後,世家與皇室間的血脈聯係便斷絕了。容士淮有心收拾世家,但考慮到王朝初立,瑣事繁多,也不太平,便沒有下狠手。但即使如此,世家也是元氣大傷,隻是沒有徹底倒下。在費金亦的扶持下,又逐漸恢複了些。

費金亦已經絕嗣,不可能再有子。皇位必然由公主所出,不過是早晚的事。若最後是世家的血脈登上皇位,不拘泥於某一個姓氏,他們都是血脈至親,大家都能得到甜頭。

是以今日在朝堂上,世家隻是佯裝攻式,並未用力,私底下卻找到費金亦上諫。

王之衡繼續道:“即使公主日後誕下皇嗣,幼子如何主持朝政?陛下才是這天下的定海神針,何況世上絕無皇帝退位的舊例。”

世家願意讓出費金亦此生的時間,他們的眼光不拘泥於這一朝一代,而是這樣用血緣牢牢紮根在這片土地,經營著家族。

世家就是這樣的存在,他們的子弟再有才學,也不會參加科舉,而是靠祖上餘蔭蒙恩入仕。

費金亦歎了口氣:“王謝之家,朕自然知道你們的忠心,不過朝堂之上,有諸多困難。日後再說吧。”

王之衡心中一喜,竟不是全然拒絕的意思。

既然是這樣,便要徐徐圖之,打動費金亦,不可急於一時。

費金亦看著王之衡出門的身影,陰惻惻地冷笑了一聲。

雖然他早有安排,但眾人一求,他就讓公主成婚,豈不會讓朝臣疑惑,露出馬腳?

他要被“逼”得不得不同意,甚至引導他們提出自己想選的那個人。

世家大族和寒門文人,是朝堂上兩股抗爭著的力量。

比起讓自己的人成為駙馬,他們更不希望讓對方的人登上帝位。既然如此,爭到最後,隻能兩邊各退一步。

不是世家,也不是寒門的人。

那落魄無權的勳貴便是最好的選擇。家世不出眾,空有個爵位,稱不上世家,手中無權,但從小養在富貴堆裏,學識不出眾的勳貴子弟是再好不過的駙馬人選。

費金亦要讓這朝堂上的眾臣,以為是他們自己將費仕春推上那個位置。

他是這麽想的,前期以做了許多事,但並無一人知道他的打算,甚至連身邊的張得水都沒看出來。

*

容見上了一天的課,到了晚上,就聽說了今日朝堂上的爭論。

容見:“……”

如果是才穿來的時候,他一無所知,可能也就那麽過去了。然而現在他的消息已經靈通很多,知道得越多,也越多煩惱。

回去的路上,明野在前麵提著燈,容見走路時想了很多,有點心不在焉,不小心踩到明野的袍子。

明野回過頭,將燈微微抬高了些,照亮了容見的臉,他問:“殿下不開心嗎?”

容見知道自己的演技沒那麽好,能瞞過眼前的明野,而且他也不想一個人悶著,坦白道:“心情有點差。”

明野問:“是為了今天早朝的事嗎?”

容見點了下頭。他覺得很煩,很想要跑路,但又跑不掉,於是更煩。

明野看著容見微微皺起的眉:“殿下不用去想那些暫時解決不了的事。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會有辦法的。”

容見呆了一下,完全沒想過明野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明野是人定勝天、絕不服輸的性格,如果在《惡種》裏,他有任何時刻的得過且過,聽天由命,都不會是那樣的解決。

明野用那種不太常有的語氣輕聲道:“因為殿下已經很努力了,也很累了。”

容見的心頭一顫。

其實來到這裏以後,他一直裝作很如魚得水,實際上戰戰兢兢,麵對那些之前人生中完全沒有接觸過的事,演得很自如的樣子。也許是出於身份之別,又或許他裝得真的很好,大家都以為他真的很厲害。

但不是那樣的。隻有明野能看到真正的他。

容見垂著眼,看向正下方的燈籠。火焰燃燒著,將他的臉照的纖毫畢現。明野能看得清他每一根睫毛彎起的弧度,也能感覺到顫抖的痕跡。

他說:“好哦。那我就暫時忘掉那些好了。”

“……謝謝你。”

這個人好像真的很好哄,他要的東西很少,不高興了也無需奉上那些珍貴的寶物,一句話就可以。

明野想讓他更開心點。

他忽然有那樣的欲念。人都會有一時的衝動,很大概率會做下後悔的事。明野習慣於謀後而動,他將行動和結果計算得很清楚,所以不會隨意做任何事。但此時此刻,他也有了那樣的衝動。

*

回到長樂殿後,容見的心情確實沒那麽差了。

就像明野說的,反正他也解決不了,不如暫時忘掉。

好像是一種逃避,但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他這麽想著,又覺得周姑姑太忙,便自己卸下珠釵,但由於笨手笨腳,還不小心拽到十幾根頭發。

看著手中纏著發絲的首飾,容見歎了口氣,想的是幸好自己的頭發多,不在乎這麽點。

忽然,窗戶響了一聲。

容見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或者外麵起了風,不小心拍到了窗戶。

但他還是停了手上的動作,莫名期待再聽到那樣的聲音。

待窗戶第二次響起時,容見小跑著去了軟塌邊,推開了窗。

明野坐在桂枝上,那雙漆黑的眼瞳在夜晚竟很明顯似的,就那麽凝視著自己。

他說:“殿下,我可以進去嗎?”

容見不在乎初冬的冷風,將窗戶推開得更大。

明野就那麽落在窗台上,左手撐著窗欞,另一隻手伸了出來,或許是外麵的風太大了,將他的頭發也吹得有些散亂,幾綹頭發搭在他的肩上,顯得和平常不太一樣,沒有那麽規整,更**不羈。

他有點漫不經心地說:“殿下,送給您的禮物。”

容見仰著頭,聞言還未反應過來,慢慢地、慢慢地眨了下眼,看到那樣東西在明野的掌心滾了滾。他才認出來,那似乎是一支筆——形似現代鉛筆的東西。

從明野手裏接過那樣東西後,容見看得更仔細了些。這支筆的外殼不是木頭,而是由一小塊一小塊磨的很圓潤的貝殼拚湊而成,層層疊疊,看起來很華美,比他的貝殼首飾還要精致繁瑣。中間掏空,填著粗細合適的眉黛,正合適書寫。

容見一下子就呆住了,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奇怪,心髒怦怦亂跳的同時還是問:“這個很貴吧?你不會買這個破產了吧!”

明野很低地笑了笑:“不貴。是我自己做的。殿下不是習慣用眉黛寫字嗎?這個應該會好用一點。”

容見眨了下眼,他覺得明野真的好厲害,自己笨的連摘個發釵都拽了好些頭發,明野卻能根據他的一些很隨意的舉動,做出這麽符合他使用習慣的東西。

其實來到這裏以後,明野一直對自己很好,他隻是偶爾會在有意無意間欺負自己一下。

容見問:“你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容見似乎有很多不解,嗓音卻很軟,聽起來很甜。

明野認真地說:“因為殿下很好。”

容見的臉頰燒了起來。他莫名地想了很多,覺得十八歲的明野和以後《惡種》中的明野有很多不同,十八歲的明野溫柔而體貼,如果他以後能對待別的女孩子好一些,像現在這樣,肯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他,不至於結局還是一個人。

或許是被長公主的事傷到了嗎?把對方當做白月光,卻因此而被故意陷害,差點丟了性命,流放棄都,所以傷情傷心,封心鎖愛了嗎?

想到這裏,容見忽然很想問一個問題,他吞吞吐吐,每一字講出來都很遲疑:“明野,那你是覺得原來的……”

但還是停在了這裏,容見覺得還是不能問出口,這是一個沒有必要也沒有結果的問題。

明野卻仿佛能未卜先知,他的觀察力太過敏銳,似乎一眼就看出容見的未盡之言。

“現在的殿下就是最好的殿下了。”

屋裏的燭光很暗,燈火搖曳,隻有容見的眼睛那麽亮,在聽到那句話時那樣震驚,那樣不明白,從臉頰紅到耳垂。

明野無端地覺得容見可愛。

比起美麗、漂亮、動人,這樣更為主觀的詞語。

明野從未這樣形容過一個人。

容見歪著腦袋,比起剛才臨陣脫逃的問題,似乎多了些不顧一切的孤勇。

容見微微抬著下巴,矜貴的、天真的、嬌氣的要求著明野,聲音還是微微顫抖著的:“那你要記住我,記住容見。”

這樣任性而沒有道理的話。

其實容見活到這麽大,很少有任性的時候。他從小失去父母,被年邁的外祖母撫養長大,沒有任性的資格。但在明野麵前,他好像總是會變得不像自己,這個人會包容他,讓他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麽都可以。

明野說:“會永遠記住。”

明野從未說過永遠,因為世上沒有什麽永恒不變。即使是他,在成長的過程中,想法和行動也一直在改變。

但容見是明野不可能忘掉的人,是明野重來的十八歲裏的意外。

容見令明野產生好奇,看得透也看不透的人,也讓明野做了許多以前從未嚐試過的事。

如果不是好奇,明野可能不會在宮中留這麽久,他或許早已離開。

但沒有如果,意外已經發生,容見確實存在在這裏,明野也確實沒有離開。

明野重複了一遍:“我會永遠記住殿下。”

如果在西方的中世紀,騎士應當親吻公主的手背,鄭重地許下這樣的承諾,但這是在東方的古代社會。

他們之間——容見和明野之間,沒有那樣的儀式,明野那麽說了,容見就相信了。

僅此而已。容見相信明野說過的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

——“請記住我。請記住我。請記住我。”

害怕著的,跌跌撞撞著卻勇敢走下去的見見隻會希望這個人記住自己的存在。

不好意思,最近生理期加上感冒,整個人非常暈,之後還是會努力在固定時間更新qwq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