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總是

公主於校場遇險一事, 一時傳遍宮中,人人自危,生怕引火燒身。

甫一入夜, 闔宮各殿皆關門下鑰, 不敢多加言語。連往日備受寵幸的蕭貴妃,往日每晚都要等皇上直至深夜, 今夜都早早歇下了。

唯有校場周圍的幾個衛所通宵達旦, 挨個審問白天扣下的人。

當時在校場侍奉凡人太監, 以及禦馬監能接觸到當日所用之馬的人, 全都按照名冊, 一一抓捕,等待審問。

錦衣衛們對待仰俯齋的公子們則要客氣的多,下午搜查了他們留在書齋中的東西。到了晚上, 先是奉上了熱湯飯,再逐一問詢。

當然這問話的次序也是有講究的。內閣閣老的學生,抑或是世家大族的子孫,都排在前頭, 位次越往後身份越低微。

費仕春明麵上的身份也還不錯, 家中世襲公爵, 但那是前朝的功勞, 容士淮入京後, 因不想再大動幹戈, 就放過了原來前朝的舊臣,但也不可能重用。費家早已沒人擔當要緊職務,費仕春在宮中侍衛眼中也不過是排不上名號的小人物。

等至深夜, 終於輪到了費仕春。章同知對待學生們雖然體麵, 但衛所裏總不可能比得上家中, 此時正值深夜,又寒又凍,費仕春心情奇差,回答問題也極為不耐。

坐在他對麵的經曆笑了笑,語調是錦衣衛一貫的輕佻囂張:“在下知道費公子著急,但這麽些個公子,哪個是不著急的。萬一公子行差踏錯,在下再記錯個一星半點,公子怕不止是今夜,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去呢。”

費仕春一愣,胸中升起一團怒火,他幾乎想立刻叫這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的命。但也知道此時此刻皇帝萬不可能出來做什麽,便勉強道:“經曆說得極是,是學生的錯。”

這樣的時候,誰敢得罪掌握學生生死的錦衣衛。

那經曆一時得意,問道:“公子今日做了什麽?”

問完話後,費仕春並未露出什麽不妥,加上他身份一般,和皇宮中的關係搭不上邊,又受了費仕春幾句奉承,就將他放出去了。

夜深露重,費仕春出了衛所,打了個寒顫,順著小路準備出宮,行至一個昏暗的角落,一個小太監找他搭上了話。

“公子,張爺爺找您。”

張得水躬著身,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輕聲道:“陛下,太子殿下來了。”

費金亦冷聲道:“他算哪門子太子,不知輕重的東西。”

費仕春本來做了這樣的事,心中惴惴不安,怕被皇帝責罰,此時聽到這話,反倒先發起脾氣:“今夜兒臣被錦衣衛那群奴才扣在那,人人皆可欺辱,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麽意思!”

費金亦聞言道:“你被扣在衛所,不是自作自受?”

費仕春知道父親拿自己沒什麽法子,依舊梗著脖子道:“那位殿下的事,與微臣又有什麽關係?”

殿中燈火通明,將一切都照得亮堂堂的,費金亦背光坐著,臉色陰沉,解釋道:“你以為殺了容見,朕就能立你為太子?”

“崔桂的門徒,程之禮的學生,何止遍布天下。早在幾年前,他們就順著容士淮的故土尋到了五服內的親族,說是因逃難去了別處,現下還有幾個人。崔桂將人養在崇山關裏,外人不得靠近。等容見一死,他們必然擁護容氏嗣子入京,到時候太後是選一個叫自己祖母的容家子,還是選你一個外姓人?你沒有一點數嗎?”

費仕春沒有想過這些,費金亦的話令他無地自容,隻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是錯,但又斷不可能承認,仍舊嘴硬道:“那陛下大可捧著那個容見,讓她登上皇位,太後與重臣都無話可說了。至於兒臣,兒臣這個費字,與陛下的費,可見並不是一個字。”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

費金亦站起身,走到費仕春麵前,抬手給了他一耳光。他年輕時是上過戰場的人,登基多年,養尊處優,也比費仕春這樣養在京城裏的公子哥強壯得多。費仕春一時不察,竟被這力道帶的掀翻在地。

費仕春縮著身體,看著眼前的父親,滿臉的難以置信,他在費金亦麵前一向口無遮攔,對方從未有過如此勃然大怒的時候,此時又害怕,又心灰意冷,費金亦伸出手,想拉他起來,費仕春不敢動彈。

費金亦也察覺到了,但他不會為自己做過的事後悔,事已至此,他隻會挽回。

“寡人自始為帝,一路走來,多少艱難險阻,朝中宮裏,沒有一個知心人。唯有對你,我的親兒子,才能稍稍放下心。”

費仕春似乎被他的一番話打動,但還是對方才的那一巴掌記仇。

費金亦親自彎腰,扶起費仕春,難得露出些許疲態:“春兒,我離家時,你還是個稚童。牙牙學語時,先學會的爹,我那是才覺得不負此生。在我心底,隻有你我,還有你的母親,我們才是一家人。”

“容寧和容見,不過是我登上皇位的助力。我為此付出一切,到時候也是要留給你的。”

他說的似乎全然是肺腑之言,連費仕春都涕淚連連:“父親,隻可惜母親早去了,她臨死前最惦念的還是你。”

費金亦點了點頭:“你是我和她的兒子,自然要繼承一切,繼承我的姓氏。”

他是這麽說著,實際上早已忘記了那個女人,他第一個妻子的模樣。

費金亦並不擔心生前的事,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自認手段了得,不可能有人從他手中奪走那些。但死後的事卻難以掌握。他費盡心力布置這些,要的是青史留名,萬世萬代記住他費金亦,日後享受祭拜供奉。所以他的繼承人必須姓費,也要忠實地維護這個姓氏。

容見是容家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可能將皇位拱手相讓。而他又沒有生育能力,不可能再養育一個孩子。甚至連收養一個孩子,光明正大教會他這些都做不到。費仕春什麽都不行,卻是世上唯一能做到這一點的人。等他繼位後,為了維護自己皇位正統,也要供奉自己這個父親。

費金亦道:“別哭了,日後得知道輕重。你的事情,朕自然是放在心裏最重的位置,不必擔心。”

*

容見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來。

才睜開眼的時候,容見的頭依舊很暈,連視線都是模糊的。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還是燙的,估計還在發燒。

沒有穿書前,容見的身體健康,心胸開闊,自幼父母雙亡,與班上的同學們都不一樣,靠得國家補助上學,卻隻覺得社會主義好,什麽都能想得開,幾乎沒生過病,沒料到一穿書就病了個大的。

想起昨天的事,那匹發瘋衝來的馬,容見仍然會覺得害怕。

因為他真的隻是一個誤入這個世界的普通人。

容見搖了搖頭,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他撐著手臂,直起身,才發現床頭有個人。

是周姑姑。

聽聞昨日的事後,周姑姑也嚇得不清,一整天都守在他的床榻邊,不讓任何人接近,往日裏再體麵不過的領頭姑姑,此時鬢發散亂,蓬頭垢麵。

容見的嗓音是啞的,他說:“姑姑去歇一歇吧,本宮已經好多了。”

周姑姑愣了下神,連忙道:“殿下病了,我怎麽能放下心休息。況且昨日的事,到底是哪個大膽狂徒做的!”

對於凶手,容見心中有幾個猜測,但不能確定,如果等事情調查清楚,或者說得到個明麵上的結果,容見差不多就能確定到底是誰了。

現在著急這些也沒用。

容見的念頭一轉,低聲問:“明野呢?”

周姑姑不知道他怎麽突然提起這個,想了好一會兒,才從白天裏來稟告她的錦衣衛的話中找出個結果:“明侍衛,似乎是壓在衛所了。說是得等到水落石出,找見真凶是誰,才能放他出來。”

容見抿了抿唇,他的臉色緋紅,還在發燒,理智不太清醒,便將臉頰貼在一旁掛著帳子的銅柱上,冰冷的金屬使他的體溫降低,他的思維更加清晰,慢慢道:“姑姑,你讓章同知過來。昨日於將軍叫的是這個人,那這事也應當由他負責督辦。你就說本宮醒了,發覺昨日有幾件不同尋常的事要同他說。”

如果與明野有關,章同知可能會以事務繁忙推脫。

容見要讓他不得不來。

周姑姑遲疑道:“殿下身體未愈,還在病中,這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如……”

容見打斷她的話,淡淡道:“不打緊。”

神色雖然平淡,但似乎已經有所決斷。

周姑姑忽然發覺,公主果真是長大了,她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兩刻鍾後,周姑姑派了個小太監,將話帶到,說事關重大,讓章同知務必前往。

同知章三川不敢推脫,拿了本錦衣衛所負責記錄的簿子,攜紙筆往長樂殿而來。

因公主還在病中,不能起身,所以長樂殿的周姑姑將人引至公主寢宮,又閉門而出。

章三川有些許驚愕,不知道竟是在寢宮與公主單獨相處,早知道這樣,應該再帶個人過來的。

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章三川單膝跪地見禮之時,聽到了幾聲壓著嗓子的咳嗽,依稀能聽得出生病的跡象。

此時正值黃昏,紅漆木桌上擺著燃盡的佛香,日影垂墜,落在寢宮中那頂幔帳上。幔帳重重疊疊,繁複至極,外麵厚實的織錦沒有放下,隻籠著幾層薄紗,章三川瞧見裏麵坐了個人,身形模糊,昏暗間更顯得有些影影綽綽的美麗。

是那位長公主。

長公主的聲音很低,先是問:“久仰章同知大名,聽聞同知查案厲害,辦事迅速,這次本宮的案子,就要托付給同知查辦了。”

章同知道:“殿下謬讚,微臣愧不敢當。”

他聽長公主繼續道:“本宮至仰俯齋讀書,不過月餘。在此之前,也從未習得騎射。這次是頭一回前往校場,也是書齋中的先生們商量的結果。外人並不知道。但這事也未曾保密,先生們無意間說出去,被別有用心之人聽到,也不無可能。當日於將軍曾有言,說已經挑選了一頭小馬,為本宮日後學習備用。其中傳話的太監、小廝、禦馬監的人,皆知道此事。應當著重調查,但也不必將牽涉其中的人都定為死罪。”

“那日在校場外,有個小太監踩了本宮的裙子,行為舉止間頗為失儀,同知不妨找他問問。”

章同知一一聽了,覺得這位殿下思維清晰,講得十分在理,沒有一般人死裏逃生的慌亂以及尊上受到性命之危後寧錯殺不放過的狠辣。

宮中的傳聞也有些可信之處,這位長公主竟真的可稱作心地善良。

但是在宮中,善良是沒有用的東西。

章同知道:“殿下所言之事,臣等必定仔細查明。”

長公主的身影映在帳上,微微動了動,他又道:“而在校場之中,是貼身侍衛明野救了本宮,本宮感激至極,卻聽聞恩人還被你們關在衛所中。”

他頓了頓,是毋庸置疑的語調:“無論在或是不在,本宮都不在意。他今夜須得出現在本宮麵前,受到封賞恩典才行。”

章同知低著頭,行為恭敬,但話裏卻不是那麽回事:“殿下報恩心切,臣也明白。但明野是當時唯一的見證人,他一介三等侍衛,往日裏看不出什麽才能,竟可拔刀殺馬,實在匪夷所思。錦衣衛也得將他調查清楚,洗幹淨嫌疑,才能放出來,這也是為了護佑殿下日後的安全。”

倒不是章同知拿喬,這事雖然出在公主身上,公主是苦主,但宮中做主的到底還是皇帝和太後。長公主是受害者,卻沒有決定的權利,他是被迫沉默的人。

長公主輕輕“哦”了一聲,似乎非常疑惑:“若是等章同知、等諸位清白的侍衛趕來護衛,昨日本宮怕是早已身首異處,魂歸天外,下去陪母親與祖父了。”

他的聲音含笑,不像是生氣,章同知卻從腳下生出一陣寒氣,又跪地道:“臣等不敢。”

公主似乎有些乏了,幔帳微微撥開,伸出一隻手。那隻手生得很美,膚色雪白,手指纖長,抬起時會露出手腕,青灰色的筋脈蔓延往上,消失在薄紗遮掩下。

這是一雙不能握刀持劍的手,因其修長,又因其美麗,令觀察力驚人的錦衣衛章同知產生些許疑惑,因為太雌雄莫辨了。

但片刻後,他又確定這是一個女子的手。因為長公主的指甲被鳳仙花塗抹成了紅色,沒有一個男人的手能如此合宜。

然後,長公主鬆開手,丟出一枚腰牌,“哐當”落地,砸在章同知的麵前。那是公主的東西,上麵寫了長樂殿主位的名頭。

長公主不再提那個救下他的明野,語調依舊是天真的:“本宮今年十七歲,若是尋常人家,也該到了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的年紀。因皇上太後垂憐,不忍讓本宮太早出嫁,所以還留在長樂殿中虛度歲月。沒料到竟有歹人包藏禍心,想要禍亂大胤國祚,其心可誅。此次沒有得逞,想必舉朝震驚,本宮雖然還想留在宮中,但也不得不擔起責任。”

他的嗓音懨懨的,很有些厭煩的意思,最後一句是:“同知,你明白嗎?”

擔起責任。什麽責任?自然是留下容氏子嗣的責任。

章同知陡然一驚,心下明白這位長公主絕沒有他之前想象中的幼稚無知。

仁善而不失威嚴,看得清局勢而固有堅持。

公主逐漸長大,不出意外即將誕下皇子,是垂垂老矣的太後,還是小皇帝的母親,哪一個更有可能垂簾聽政,把持朝綱呢?

章同知原來篤信前一個,現在卻琢磨不透了。

錦衣衛與戍守邊疆的將士不同,將士們拚的是血與命,錦衣衛雖然幹活,但到底最要緊的是上頭的意思。

章同知微微抬頭,看向帷帳間還未完全閉合起的縫隙,期望借此窺見公主真正的想法。

不過片刻,他雙手捧起那枚腰牌,謹慎道:“殿下之命,微臣不敢違抗。”

明野不得不放。

容見看著章同知離開。

章同知穿的是一身黑底繡金的飛魚服,與一般侍衛的單色曳撒不同,行走之間,衣擺熠熠生輝,看起來非同一般。

如果是明野,穿起來應當更為英俊好看。

自醒來後,容見總是會想起明野。

總是,總是。

方才和章同知說話間,容見繃得很緊,背是挺直的,鬆懈下來後竟有點痛。

容見裝得不動聲色,利用長公主的優勢演起戲也不算太難。

讓他殺人,他這輩子也拿不動刀。但這些用言語,用行為能做到的事,還是能試一試的。

他依舊在發燒,容見很清楚這一點。

靠著的銅柱令他的體溫下降,讓他清醒;跳動著的神經不時傳來刺痛;身體上的不適反而讓他的精神更為警覺。即使隔著帷帳,居高臨下看著章同知時,他也能從動作言語間觀察到對方的變化,以不同的話應對。

結果似乎不錯,容見達成所願。

他隻是覺得很累,很想要見到明野。

應付完章同知後,容見找了個小太監跟著他回去,等得到對方確實放了明野離開的消息傳回來,才算是真正放下心,又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容見總覺得頭痛,但還在可以忍耐的程度,他也沒有那麽嬌氣,打工的時候曾經不小心折斷了小指的骨頭,也是自己去醫院包紮的。

再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黑暗,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

容見感覺到渴,摸索著起身,想要倒水喝。

周姑姑連忙扶住他,她已經打理好了自己,為容見斟了茶水,輕聲細語道:“殿下,竹泉修士來了,正準備為您請脈。”

竹泉修士,這是誰?

病中的容見大腦遲鈍,記性更差,想了好半天,才記起來這個人。

十七年前,容寧的孩子一出生就是死胎,還是附近廟裏的大師妙手回春,才將孩子救了回來。此時外麵戰火紛飛,容士淮與前朝之間的仗正打到要緊關頭,容寧不敢去尋找父親和丈夫,便隱居在小山村中。

那位大師很快圓寂,竹泉是他唯一的徒弟,年歲還小,不通人事,就在臨死前將竹泉托付給了容寧。

後來容士淮入主京城,成了天下之主,容寧就將竹泉安置在護國寺,沒料到護國寺的和尚十分排外,看不上出自不知名小廟的竹泉,雖有公主之命,卻時時排斥欺辱。

十四歲的竹泉沒有將此事告訴公主,而是在兩月之後的辯經大會上,將天下諸位高僧辯的啞口無言,至此以後,護國寺將竹泉尊為上師。

竹泉不僅通曉佛理,醫術也極為出眾,經常離寺遊曆,為貧苦百姓無償診治。

容見自□□扮女裝,身份不能為外人所知。而古人診脈,當然也能看得出男女不同。所以容寧以容見出生有劫,生病時凡夫俗子無法診斷,必須要由竹泉親自診斷為由,拒絕了太醫院裏的太醫,才將容見真實性別隱瞞下去。

容見病了,竹泉修士得了消息,從京城外的護國寺趕來,要為公主診治。

周姑姑一邊為容見打理衣裳,一邊抱怨:“太後真是半點也不顧惜殿下。竹泉修士一入了宮,就急急忙忙請去了慈寧殿禮佛。還是等到夜裏要睡了才放人回來。好在殿下病的不重,若是重疾在身,修士晚來一步,殿下病的不省人事可如何是好?”

話說到最後,可能又覺得不吉利,“呸呸呸”了幾下,合掌向菩薩祈禱:“信女無狀,菩薩請勿怪罪。”

正說話間,突然有人敲響了門,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來。

“殿下,貧僧可否進來為您診脈?”

若是往常,容見沒有著妝梳洗,周姑姑是萬萬不敢讓人與他見麵的,但外麵的人是竹泉修士,她的聲音就很歡悅了。

“修士請進,殿下方才醒了,似乎還有些發燒,您來瞧一瞧。”

“打擾了。”

容見抬起頭,看到門外走來一個身量很高的男子。他身著淺灰色納衣,麵容清俊,眉眼生的都好看,可惜沒有頭發。

竹泉修士上前幾步,走到容見麵前,他垂著眼,看了容見一小會兒,神色專注,眼珠也一動不動,似乎在思考些要緊的事。

作為病人,容見麵對大夫時本能的慫了,他乖乖地伸出手,搭在桌沿邊。

竹泉微微一笑:“殿下不必害怕。”

說完,他坐在軟塌小幾的另一邊,手指搭在容見的手腕上,過了一會兒,對一旁的周姑姑道:“周施主,我為殿下開一副藥方,你去太醫院取藥吧。”

容見聞言大驚失色。他曾見過舍友生病必須要喝中藥的場景,可以說是慘不忍睹,每天喝藥都是一場折磨,連宿舍都彌漫著那股又苦又糊的味道。

他心驚膽戰,連忙推辭道:“大師,本宮覺得自己挺好的,燒也退了,渾身也有力氣,喝藥……沒必要吧。”

竹泉溫和地笑了笑:“此言差矣。喝藥,有必要。殿□□虛身乏,必須以藥補之。得喝半月的藥,貧僧再為殿下診治。”

容見:救命!救命!救命!

周姑姑也在一旁幫腔,甚至一眼看破容見的偽裝,笑著道:“殿下都多大了,怎麽還怕喝藥。”

說完了,拿著竹泉開出的藥方,出了門就要親自去拿藥。

周姑姑一走,房間裏隻剩下容見和竹泉兩個人。

容見也不敢多話,他沒想起來什麽與這位竹泉修士有關的事,也沒力氣說話,言多必失。

竹泉卻突然開口,語出石破天驚:“殿下變了。”

言語之間,十分肯定。

容見穿來這麽久,自覺演的十分到位,從上到下,周姑姑、明野、太後、皇帝,同學老師,沒有一個發現他的不同,此時竹泉的一句話戳中他的軟肋,竟讓他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被人看透的毛骨悚然感。

他猝然仰起頭,看向一旁坐著的竹泉。

竹泉低眉斂目,麵相慈悲,隻說了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又道:“殿下不必緊張。莊生夢蝶,蝶夢莊生,人生自然如是。”

容見呆了一下,一如既往地抓錯重點:“修士,你不是學佛的嗎?”

這話把竹泉都逗笑了:“殿下此言差矣,佛道相通,不過俗世俗人不理解其中奧妙之處。”

容見努力裝作自己就是原身的樣子,刻意提起舊事:“難道修士當年與八方大師辯經時,也是這麽說的嗎?”

竹泉慢條斯理道:“忽悠忽悠殿下這樣的小孩子還行,忽悠寺廟裏別的修士怕是行不通。”

說完站起身,看了眼窗外,外麵燈火驟亮,是周姑姑回來了。

他最後說的是:“既來之則安之,殿下不如安下心。記得喝藥。”

容見:“……”

他不喝藥!他不喝中藥!

那天晚上,容見想了半天,沒想明白竹泉那些話的意思,隻能當做和尚愛念經,愛裝神弄鬼,暫時還是別想太多。

*

從宮中歇息一日,回到公爵府中後,費仕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掉經手過此事的人。

雖然費金亦一定會為了自己收尾,但費仕春知道自己這事做的極蠢,沒撈著好處不說,差點葬送了前程,本來就讓費金亦失望,若自己再解決不了與此相關的人,日後怕是更難麵對父親。

想來想去,還是要讓宮裏頭的那個閉嘴。

費金亦想的是先派人把範瑞的妻女找來,鎖在郊外的院子裏,再叫人給範瑞傳口信,除非對方沒有半點心肝,否則必然是要來的。

他這麽想著,張嘴叫了幾聲小廝,沒料到夜還不深,自己還沒睡著,小廝卻睡得像死豬,沒有一個人應答。

明天全都得發賣出去。

費仕春抬腳踹翻了麵前的桌子,哐當當的巨響,外麵守著的小廝一點動靜都沒有。

即使是他這樣的人,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想去外頭瞧瞧到底是怎麽了。

突然有人敲門。

這門敲得十分得體有禮,不短不長的三聲,連間隔都一致。

費仕春以為是奴才醒了,怒氣衝衝道:“滾進來。”

屋外的人打開門,走了進來。

腳步聲很輕,隻是似乎拖著什麽重物,在地上摩擦翻滾,不免產生些許聲響。

“賤東西還知道進來,你去……”

“費公子。”

那人開口道。

這不是他手下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費仕春一抬頭,嚇得差點椅子都沒坐住。

隻見三步開外站了個人,那人身量高大,幾乎罩住了外間的燈火,背著光,麵上一片漆黑,看不出半點人形。費仕春定睛一看,才瞧出那是張青銅鬼麵,左眼的位置掏空了,但看不出麵具下是什麽。右眼的位置則鑲嵌了一枚暗沉沉的血紅色石頭,像是地獄惡鬼的血眼。

費仕春慌不擇路:“來人,來人,來人!”

那人的聲音極為低沉沙啞,聞言道:“費公子不必害怕,在下隻是不便以真麵目示人。”

費仕春嚇得腿軟,不知道戒備森嚴的公爵府哪來這樣一個鬼麵,周圍的人像是都死絕了,此時的情況隻能與對方徐徐圖之。

鬼麵將手中的東西往費仕春身前一扔,摔在那些碎瓷片上頭,動作間很輕鬆似的:“這個人,公子似乎十分在意。”

費仕春一邊往後躲避,一邊打量,地上的是一個人。那人睜著一雙眼,嘴被堵得嚴嚴實實,麵色通紅,有話而不能言,竟然是他要找的那個範瑞。

校場瘋馬案,乃是範瑞一手操辦的。

他喃喃道:“不是,這個人和本公子沒關係……”

此言一出,地下綁著的人神情更加激動,不停掙紮蠕動著。

那人笑了笑,連那張鬼臉似乎也露出一個笑容,令費仕春肝膽俱裂:“在不在意,公子心中自然有數。這次是將貨給公子瞧一瞧,待下次有事,便會用來交換在下的心儀之物。”

說完後,那人拎著範瑞後頸處的布料,拖著人,不急不緩、狀若無人地離開了費仕春的書房。

他是,他是招惹上了什麽……

費仕春跌坐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半晌都緩不回來。

範瑞被人拎著,不知走了多久,他的嘴被人堵住,眼睛也蒙上了,耳朵卻聽見打更人敲鑼報更的聲音,努力想要發出響動,吸引旁人的注意力,一路卻無人發現,最後走到了一個開闊無人的地方。

他能感覺到風變大了,變得毫無阻攔,周圍必然沒有屋舍。

範瑞必須記得這些細小的線索,每一個都可能是他活下去的關鍵。

拖行著他的人終於停了下來,他聽到拔刀的聲音,心中悚然一驚,那刀卻隻是割開了他眼前的布料,挑開他堵嘴的物什。

那個人不想殺了自己。

範瑞想,這是理所應當的,他還要用自己和費仕春做交易,怎麽會殺了自己。

沒料到待他睜開眼,聽到的下一句話卻是:“我沒打算留下你的性命。”

範瑞劇烈地喘息著,嚐試冷靜道:“您不是要拿我與費公子交換嗎?您不能殺我!”

那鬼麵聞言一笑:“他知道你在我手中,這就已經夠了。再留下你,不過是多個變數。”

範瑞覺得這個人的語調變了,和方才與費仕春談話間大不相同,竟有些熟悉。

但他也顧不上這些了,他的後腰處還別了一把隱蔽的匕首,此時正嚐試借助身後大石頭的掩護,拔出匕首,自救逃命。

為此他必須拖延時間。

範瑞急促道:“貴人留我一命!費公子之事,有個驚天秘密,您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為何要殺長公主容見,您必然不知道。若是您願意饒我一命,小人願意和盤托出,日後為您做事。”

“哦?”

那人似乎起了興致,問道:“你有什麽用處?說來聽聽。”

範瑞急的滿頭大汗,努力鎮定道:“此消息價值連城,連太平宮裏的皇帝都會為此震動。貴人不妨鬆開小人的手,小人自知性命無憂,自然會願意說出來。”

話已至此,範瑞感覺自己已經碰到了那把匕首,他不顧雙手被匕首刀刃所傷,徒手抓住,割斷繩子,正想拔刀而起,將匕首捅進這個人胸口——

那人本來是背身站著的,後麵的腦袋卻仿佛長了眼睛似的,抬腿踹開他的匕首,用力踩斷他的手腕。

“啊——”

範瑞發出痛楚的哀嚎聲。

明野終於摘下鬼麵,丟在一旁。

為了方便,他將頭發束得很高,低頭看人時,高馬尾搭在肩膀上,垂在脖頸間,有些少年意氣的模樣。

不算明亮的月光下,處於極端痛苦中的範瑞看到了明野的臉。

他怎麽都麽想到,這個人會是明野。

他曾對這個人做過諸多得罪之事,此時哭得涕泗橫流,隻想磕頭謝罪,請對方饒自己一命。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您……”

明野抬起手,輕飄飄的一刀下去,自己避開了噴湧而出的血液。

範瑞的喉嚨被一刀割破,氣管漏氣,有話而不能言,隻能斷斷續續的喘息。

他越想活下去,情緒越激動,便能感覺到血液流失得越快,他離死亡越越近。

範瑞連最後的臨死之言也埋於胸中,永遠不能說出口了。

他的出人頭地,他的飛黃騰達,皆在一夕之間化作泡影!

範瑞的最後一滴眼淚,也許是出自真心。

因為他就這麽隨意地死掉了,甚至是以一個門衛的身份,孤零零地死在荒郊野外,沒有人發現他死了,連收斂屍骨的人都沒有。

在等待他徹底斷氣的時間裏,明野想了很多。

有前世的,也有今生的。

重生回來後,明野沒有殺他,因為沒到時候,沒有必要。

明野也沒有刻意折磨過人。他殺人是為了清除障礙,而不是了結恩怨。與他有怨之人,必然會阻礙他,他殺了對方,就是結束這場恩怨。上輩子城破之時,明野甚至沒有特意關注範瑞,還是有手下的人聽聞範瑞與他有仇,特意將頭顱呈上。

他當時沒什麽感覺。

一個死人罷了。

而這一世範瑞沒有再與他結怨的機會。因為容見提前解決了這件事。但範瑞卻因為怨恨公主降了他的品階,貶他去看大門,又投靠了偽太子費仕春,而策劃了校場一事,他要撞死長公主,讓容見死得慘烈。

很少見的,明野感到後悔。

他要折磨範瑞,他要令對方後悔曾做過的事。明野是這麽想的。

他明白世人喜惡,會投其所好,自然也明白人的痛點。他會利益交換,就知道人不願意失去什麽。明野知道怎麽折磨別人,使人痛苦,他不這麽做隻是沒有必要。

孟不拓曾說他是天神遺族,也許血脈上就是這樣。在此之後,明野曾見過他血緣上的父母兄弟,他們也都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明野沒有。

明野是一把有思想的刀。他使用這把刀,也為這把刀所噬。

此時此刻,明野想起的是容見的眼淚。

他刻意在範瑞身上留下一把匕首,令對方覺得有求生的轉機,又在即將逃脫的一刻殺了對方。

範瑞又再多的後悔、痛苦、遺言,也都說不出來。

明野知道他是在痛苦中死去的。

處理屍體的時候,明野難得猶豫了片刻。他本來是打算割了腦袋,把屍身丟在不遠處的錦水湖裏的。準備動手之際,又想起上次和周照清來過這裏,湖上秋水共長天一色,景色頗好。若是下次容見也過來看,湖水裏這麽一具死屍,似乎不太好。

還是用了更麻煩的法子,解決完已經天亮了。

準備回宮的時候,明野想起上次提到的口脂之事,直接去了周照清鋪子。

鋪子剛開門,周照清正吆喝著夥計們幹活,看到明野的身影,急急忙忙出門去了。

他的武功不算好,但鼻子特別靈敏,上次明野身上沾了些桂花香氣,他一進門就聞到,這一次鼻子一皺,就嗅出明野身上的血腥味。

他大驚小怪道:“你殺人了!殺了什麽人?”

“是有什麽要緊的事被人發現了嗎?你告訴我,也讓我早做準備啊……”

明野聞言低下頭,才發現是袖口濺了幾滴血,便隨手割下那塊布料,丟在一邊。

他平靜道:“不是什麽要緊的人。有人得罪了我,殺就殺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對(還未戀愛)的小情侶為了保護對方而做的一些努力qwq

明哥比較粗暴就是了(。

嗚嗚嗚嗚終於入v了,感謝追更到這裏的朋友,本章評論都發紅包!

順便打個廣告,下本寫《純情》,喜歡的朋友可以收藏一下!

公主不想嫁給殘廢,於是讓奴隸白露去遙遠的莊園,為她和那個坐著輪椅的男人試婚。

公主希望他的性、生殖能力出現問題,或者品行有難以掩飾的缺陷,可以借機推脫、延遲結婚時間。

作為宇宙中最低劣的種族之一,白露弱小,卑微,在這個高智商機器人都有保護法案的時代,他卻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

他和公主的未婚夫純情地擁抱、接吻、上床,像戀人一樣做所有的事。

可惜都是試試,一切隻是假的。

才開始,西玻因來並不把白露作為一個“人”看待,一個欲望的容器,一個不需要認真對待的物品。

後來,他希望白露可以永遠陪在自己身邊,他會保護他,別人會尊重他;如果出現意外,他獨自在外麵,也可以得到平等的對待,而不會失去作為人的權利。

舊時代終將結束,新時代會來臨。

鐵玫瑰領主西玻因來的一生因其殘忍冷酷,多疑善謀,權傾朝野而聞名。妻子白露是他唯一的軟肋。

一個真香的故事。

殘廢陰謀政治家×空有美貌的奴隸

在極端不平等的世界,他們隔在雲泥兩端,在某個意外中相愛。

戀愛文,未來星際架空。攻前期很惡劣,不是純粹的甜文,戀愛後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