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梳洗

明野端著茶水回來的時候,容見已經回到湖心亭,他坐在桌子邊,右手持筆,方才兢兢業業研了墨,由於不太熟練,衣袖上沾了幾滴墨點,裝作努力學習很久的樣子。

明野倒了一杯新茶,遞給容見。

喝水的時候,容見看到茶盞中倒映著自己下麵的小半張臉,呆了一下。

口紅又沒了……

然而他已非昨日之容見,現在有了充足的準備。

容見不急不慢地從錦囊中拿出一枚鐵盒子,揭開蓋,是一盒沒太用過的口脂。

明野在一旁看著。

容見伸出手,大拇指、食指、中指上都留有墨痕,隻好用無名指沾了一些,偏過臉,小心地點在缺失的地方。

口脂的顏色純粹的朱紅,一點一點暈染開來,漸漸在嘴唇上覆蓋了一層薄紅。

過了一會兒,容見抬起臉,朝明野看去,他抿了抿唇,發出很輕的“啵”的一聲,隨意地問:“這樣可以嗎?”

周圍很安靜,明野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沒有說話。

從本質上來說,容見隻是一個穿來還不久的女裝大佬,沒有太多的古代男女有別的觀念。

他的想法很簡單,這裏沒有鏡子,茶盞裏的水也照不清楚,還正巧有個人可以提供意見,於是便問了。

容見沒意識有什麽不對,又問:“是不行嗎?”

明野緩緩皺眉。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新婦會問郎君自己畫的眉毛是否時興合宜,賣唱女也會問客人自己唇色深淺以求妝金。但明野知道容見既不是女子,也不是故意,他這麽做隻是不明白其中的別有它意。

他隻是有點奇怪,容見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樣。

明野道:“很好。”

又道:“往後殿下還是不要在旁人麵前這麽做為好。”

容見沒抓住重點,他為自己辯解:“是這玩意太容易掉了,本宮已經很小心了!”

口脂——容見的一生之敵。雖然他也要對此負一小部分的責任,但主要還是古代的技藝太差,不能滿足他的客觀需求。

容見想起自己在商場打工的日子,看到很多品牌的係列主打不脫妝不沾杯,還不能理解。直到現在,終於明白,不脫妝的口紅是多麽重要。

容見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通,明野平靜地聽著。

又過了小半刻鍾,容見終於停了下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先生,是不是該上課了?”

明野說好。

很快,容見就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多提這一嘴,為什麽不多休息一會兒。而且明野看起來平和清靜,指出他問題時卻毫不留情,讀書使他痛苦,他恨讀書。

第二天是九月九,重陽節,登高賞菊時。

太後要拜佛,皇帝要擺宴席,書齋放假,明野輪值休沐回家。容見給闔宮的小宮女太監都放了假,又給了些銀子,讓他們找禦膳房做個席麵吃。

周姑姑更不必說,容見為她挑了幾樣首飾。

至於容見自己,則是真真正正放了個假,連寢宮的門都鎖了,躺在**睡了一整天。

*

明野與周照清約在錦水湖畔見麵。

這一次要談的還是那位太後的侄孫。

那位徐公子似乎很不走運,走水路時遇到了水匪,丟了銀錢行李,幸好人沒太大的事,加之又是皇親國戚,當地官員大擺宴席,正安撫這位太後侄孫。

除此之外,掌櫃也將於不日後到達上京。

掌櫃掌管著偌大一個萬來商會,常年在外,行蹤不定,或者說是刻意讓人無法得知他的蹤影。

上京中有三個小掌櫃,周照清是其中之一,因深得信任,辦事靈活,便由他與明野交接。

明野道:“等掌櫃到了,我同掌櫃要要事商議。”

周照清飲了口酒:“自然如此,您與掌櫃也有多時未見了。”

明野查看了賬本,不僅是商會收支出入,還有近日的朝廷秘史,略略翻完後,又吩咐了幾件要緊事讓周照清著手去辦。

不過,有一樣令周照清疑惑不解。

他拿到圖,看了一小會兒,見到紙上寫了“眉黛”二字,理所當然以為是女子梳妝之物,發表自己的看法:“這是什麽?為什麽這麽長,現在眉黛都填在螺殼中,正適合女子握著描眉。像筆一般的長度,外麵用螺殼磨圓成再拚湊成圓,用起來也太麻煩了。”

明野看了他一眼:“讓師傅試試。”

周照清又往下看:“還有不沾杯的口脂?貴家小姐們都端重得很,哪裏用得著刻意做成這樣。我家的姐妹們吃席,從頭至尾口脂都一動不動。”

的確,世人大多已習慣如今時興的口脂,可也有容見這樣的笨蛋。

周照清越看越不對勁,他琢磨了一會兒,得出一個可怕的猜測:“公子不會是喜歡上哪家的姑娘,做這些討好人家吧?”

這事著實不妥。明野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差事,不能為外人所知,若是為情所亂,後果極為可怕。

明野半搭著眼簾,神色寡淡,無論是吩咐那些、還是聽到質問時都沒有任何波動,周照清打眼看了半天,瞧不出一絲年少慕艾的意思,總覺得確實不大可能。

明野的指節在桌麵上扣了一下,他若無其事道:“有點用。”

既然明野這麽說了,周照清也得當做正事給辦。就是臨走前還嘰嘰歪歪,說是重陽節一大家子人都出門登山,隻留自己一個還要辦事,說出去實在慘絕人寰。

明野沒搭理他,任由他埋怨,等他走了,又在湖畔吹了半個時辰的風。

方才他看過周照清遞來的東西,裏麵旁敲側擊,將範瑞幾人當日所說的話一字一句和盤托出,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但沒有不對就是最大的古怪之處。

他想起昨日與容見補習時說過的話。

“殿下知道‘梳洗’嗎?”

容見有些茫然:“梳洗?梳妝打扮嗎?”

“是一種刑罰,將後背用熱水燙熟了,再用鐵梳刮下皮肉。”

容見像是很害怕,他的膽子不大,對於這樣的事似乎有天然的畏懼,慢慢地說:“這也……太疼了吧……”

——他不知道。

明野可以確定了。

當日的侍衛有五人,在那麽多人裏,除了範瑞,容見隻讓謝都事扣了其他幾人的月奉。

為什麽這麽做,一定是範瑞做了比別人更過分、讓他難以容忍的事。

容見知道什麽,又不知道什麽?

重生前的十九歲,離宮之前,明野曾在範瑞手下受過“梳洗”之刑。至於臉上的傷疤,隻是很少的一部分,被人看到的印記。

他好像被嚇到了。

就像是一直活在保護中、毛皮柔軟的小動物,突然聽聞外麵世界的可怕,自己隨時有可能被吞食入肚,而感同身受的害怕。

明野的本意是試探,而不是嚇唬或傷害,可這樣的容見——皺著眉、眨著眼、驚慌的樣子,意外的有些有趣。

“很疼,很少有人會活下來。”

明野這麽說。

容見就越發心驚膽戰,他顫顫巍巍地問:“你怎麽知道的?”

他笑了一下,刻意頓了頓:“自然是……是侍衛間說著玩的。”

容見終於鬆了口氣,有點抱怨的意思:“你怎麽嚇人?”

“殿下不是覺得無聊嗎?”

“無聊也不許嚇人!嚇我很好玩嗎!”

明野不太誠懇地道歉,將一切歸於玩笑。

試探的話,說到“梳洗”這個詞就足夠了。

剩下的是容見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的事了。

明野離開錦水湖畔,這桌席麵周照清已結完賬。回去的時候,路過杏花巷,明野看到一家還開著的胭脂鋪子,今日是重陽節,太太小姐們擠滿了鋪子,他在門口等了小半個時辰,買了一盒上好的眉黛,又去隔壁挑了些做首飾的貝殼,最後在鐵匠拿選了把銼刀。

不掉的口脂,明野不會做,寫字的筆,倒是可以一試,似乎並不太難。

挑挑揀揀,用了這個月的月奉,其實明野也沒有想太多。

他隻是突然這麽想,於是便做了。

作者有話要說:

弱智笨蛋見見注定是要被吃掉的!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歐陽修的《南歌子·鳳髻金泥帶》

感謝追文,評論抽二十個紅包!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