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仰俯齋

容見猛地抬起頭,看著明野,似乎難以置信:“真的?”

明野道:“真的。”

容見既驚且喜,一時間將之前想得亂七八糟的事都脫口而出:“唔,既然如此,就按照書齋學官的俸祿給你交束脩好了。要學的幾門課,課本是找程先生再要一份,還是我來抄?我寫的很慢……”

明野笑了笑,他慢聲道:“別急。但憑殿下吩咐。”

氣氛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什麽嘛,像是他以勢壓人一樣,明明沒有。

容見不自在地偏過頭,頗有些逃避意味:“本宮要回去了。”

說完從椅子上落地,低下腰,借著黑暗的遮掩,摸索著將腿上散開的羅襪係好。

然而明野的視力似乎很好,走了幾步,準確地拿到擱在桌案下的燈籠,他吹了吹,拂去上麵薄薄一層的積塵,點亮燈芯,轉過身道:“天色已晚,臣送殿下回長樂殿吧。”

容見沒有拒絕。

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安靜,沒有遇到旁人,明野走在容見身前,照亮前路。

等看到長樂殿亮著的燭火,容見才意識到快到了。

他心裏依舊有些不安定,認真對明野說:“你要記得,一言為定。”

明野停在遠處,火焰跳躍的影子映在薄紙糊的燈罩上,他沒有容見那麽認真執著,有些漫不經心道:“萬一違約了怎麽辦?”

容見一呆,怎麽明野把自己講的這麽不靠譜,這種約定不是一諾千金嗎?那還是要發什麽毒誓?

可是在宮裏這麽多意外,自己什麽都無需付出,而明野隻是一個侍衛,毒誓好像很不公平。

容見抿了下唇:“故意說話不算數的人是小狗。”

說完也不等明野的回應,直接溜了。

幸好大胤沒有束腳的惡習,穿著繁重的服飾,提著裙角,還是能跑得動的,否則容見真的要試圖用一些物理手段重回現代了。

回到長樂殿,進去之前,容見喘勻了氣,才一推門,就看到周姑姑急匆匆地過來問:“殿下去哪了?怎麽出去了一整天都未回來,隻擔心您出了什麽意外。”

和明野之間的事,當然不能說,容見敷衍道:“找先生談念書的事了,怎麽了?”

周姑姑歎了口氣:“殿下轉去仰俯齋,自然是要讀書的,日後……但,也不能忘了時間,也不叫人陪著。”

又道:“陳嬤嬤等了半天,也沒見著公主,方才去向太後回話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容見安慰她:“她一個嬤嬤來能有什麽大事,不必擔心。”

周姑姑也隻能信了。

直到推開寢宮的門,靠在熟悉的軟塌上,容見才真正安下心。

回憶起今天所做的事,他對自己今天在外麵睡著的行為進行了深刻反思。

怎麽能這麽沒有警惕心。

想了半天,容見得出一個非常主觀的結論,明野是讓他覺得危險,但靠近時又會莫名安心的人。

*

陳嬤嬤領命回來的時候,太後已經洗漱散發,準備就寢了。

太後對著鏡子,一旁的小宮女正用價值千金的沉香木細細為她梳理著長發,這梳子是前朝最受寵的萬熹貴妃留下的,據說有烏發滋養之效。

她的鬢角染霜,小宮女梳得更加用心,生怕出了什麽差錯。

太後微闔著眼,問道:“她人呢?”

陳嬤嬤走到太後身邊,恭敬道:“聽周韻秋說是找程先生去了。明日進學,今日做什麽要這麽久,奴才也不懂這些,等了半天,殿下也沒回來。”

太後扶著陳嬤嬤的手,走到床邊,輕慢道:“那小丫頭心思倒是多,哀家說有個侄孫要上京,為她相看。她轉頭自個兒就去了仰俯齋,鑽到男人堆裏,打算挑個稱心如意的駙馬。”

陳嬤嬤一驚,忙道:“公主不敢的。”

太後靠在床邊:“她有什麽不敢的,和她那個母親一樣。”

那麽不聽話,那麽令她厭煩。

從小到大,太後徐貞都不是最受寵的那個女兒。

她的父親是個體麵的鄉紳,一妻四妾,她托生在太太肚子裏,排行第四,上頭一個姐姐兩個哥哥。

她的親姐姐最得父母喜愛,她出生的不早不晚,下麵還有弟弟妹妹,便無人在意了。

父親看中了容士淮,覺得對方是個可造之材,想將一個女兒嫁給對方。

姐姐嫌棄容士淮是個鄉下來的粗漢,隻有一身力氣,不願結親,這門婚事就落到她的頭上。

那時候容士淮甚至還不叫這個名字,成親的時候,姐姐祝她婚姻美滿幸福,徐貞痛的咬破了嘴唇。

誰知道以後的事呢?

她又想到她的丈夫容士淮登基為帝,自己加冕為後,姐姐嫁了個舉人,千裏迢迢來祝喜的那一天。

其實她已經很少會想到自己的姐姐了,因為她是這個王朝最有權勢的女子,沒必要回憶往昔。

太後輕輕道:“容見以為那些世家大族能護住自己嗎?她的父親,哀家的好駙馬會允許嗎?”

陳嬤嬤回道:“公主年紀還小,不懂得太後娘娘的苦心。”

太後擺了擺手。

容見想要做什麽都沒有意義。她會將這份榮耀延續下去,但不是為了她的家族,那些是他的附庸,她隻是為了自己。

躺在**時,太後理了理自己的鬢發,又想起了自己那雙早死的兒女。她深愛的與不愛的,但無論如何,他們已經死去,而她還會活很久。

“熄燈吧。”

慈寧殿的燈火於一瞬間熄滅,似乎是永恒的寂靜籠罩了這個地方。

第二天清晨,在停課兩日後,容見終於又要去上學了。

仰俯齋的上課時間要早半個時辰,讀書更為勉勵,容見艱難地提前起床,緊趕慢趕地到的時候,還是遲到了。

仰俯齋的桌椅昨晚已重新擺置,靠左的地方隔了一扇屏風,消息靈通些的已經得知公主以後就要在那讀書了。

但人還未到之事,不知真假,也無人敢談論,隻佯裝不知。

容見來的時候,講策論的孫先生已講了小半刻鍾。他微微福身,先後向講學先生和在座的學生都講了句“抱歉”,便急急忙忙捧著書,去了事先安置好的八扇金漆錦繡江山圍屏後入座。

這一下恍若驚雷,驚得在座學子議論紛紛。

孫先生拍了拍驚堂木,書齋裏才逐漸安靜下來。

“——摩而恐之,高而動之,微而證之,符而應之,擁而塞之,亂而惑之,是謂計謀。”

容見強迫自己認真聽課。這一次沒有退路,他總不可能再轉回原來的寧世齋。

孫先生每將一處,都要點學生旁解,今天總是點容見的名。

大多時候,容見坦白地說不明白,偶爾有些許淺薄的感悟,也直言不諱。

和在寧世齋沉重的學神包袱不同,他在這第一天讀書,文盲點又能如何?

更何況最開始的時候愚笨一些,大約也能讓皇帝放心。

他真不是有備而來。

好不容易熬到課間休息,容見累的身心俱疲,想要趴在桌上休息,卻想到屏風是透光的,不能太過放肆,隻好強撐著下巴。

沒料到有人卻敲了敲屏風的木柱,容見一抬頭,看到屏風另一邊烏泱泱的一群人影攢動。

看來同學們都對身為長公主的新同學容見很感興趣。

容見也不能說不見,便使人打開了一扇屏風。

為首的那人朝容見拱了拱手,道:“拜見殿下。”

容見用偽聲道:“大家同為書齋學生,無需如此客氣。”

於是,一個又一個同學開始自我介紹。

能到太平宮裏念書的子弟,當然都是各家各族的得意後生。什麽恩伯公府二房的三公子,禮部侍郎家的三公子,閣老族裏的表公子……容見雖不連忙,但對人臉的辨別能力也不算強,看完一輪,十幾個同學,隻略記得幾個名字,和臉也對不上號。

本來是和樂融融的新生友好交流,坐在講堂上的孫先生卻猛地咳嗽一聲。

他斥責學生道:“此間雖是休息時間,爾等不用心讀書,何故如此吵鬧繁雜?”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

孫先生教訓完學生,語氣似乎放得緩和,實際又對準了容見,他長長歎了口氣:“公主身份尊貴,但到底是女子,怎能與外男見麵?”

容見愣了一下。

上課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孫先生的不善和刻意為難,但對方是老師,他是學生,提問也沒什麽,他也未放在心上。

昨日他也聽程老先生說了,這位孫先生是翰林的老學究,很有才識,但為人刻板,性情古怪,頗有些不通情達理。

容見曾以為他同齊先生差不多,也不以為意。

沒料到卻大不相同。

眼前這位孫先生,把容見表現的謙遜當做忍讓,竟更得寸進尺,擺起訓誡者的架子。

他又說:“女子到底是女子,殿下此行極為不妥,擾亂了書齋紀律,也壞了倫理綱常。”

周圍一片鴉雀無聲。

容見的脾氣是不算差,但也不可能任人擺布,便站起身,理了理裙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他反問道:“哦?”

孫先生沒料到容見竟會走出來,一時不察,兩人湊巧對視。

隻聽這位長公主道:“本宮雖為女子,但在座之人皆為學生,隻有求學之誌,並無其他差別。若要談及男女之別,那不免要提到身份之差。”

孫先生也急了起來,起身往下走。

容見慢條斯理道:“若是講起倫理綱常,孫翰林,你怎敢直視本宮?”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迫害見見(。

“摩而恐之……是謂計謀。 ”——《鬼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