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公主

長樂殿,日落黃昏。

幾個小宮女結伴而行,從遊廊邊經過。宮規雖嚴,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還是忍不住嘰嘰喳喳著。

“公主還病著嗎?”

“病著呢,公主病沒好,宮門也沒開。”

“我今日從小門出去了,拿的針線,還瞧見明侍衛站在殿外。”

“明侍衛?那不僅是今日,前兩日也是。公主病了三日,他也站了三日。”

“竟,竟如此情深,不是聽說公主對他……”

“別別別,這可不能亂說。被人說到周姑姑麵前,咱們都逃不了一頓打。”

眾所周知,大胤宮內隻有一位公主。

——長公主容見,金尊玉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就在幾個小宮女還在打打鬧鬧時,忽然,一隻手慢慢地推開了窗。

那隻手生的很美,皓腕勝雪,手指細長白皙,指尖沾著一點粉。

左邊的小宮女走在前頭,湊巧瞥見窗中之人,“呀”了一聲。

坐在窗邊,托著下巴的人是長公主容見。

他偏著頭,頭發未挽,隻是隨手用絲帶鬆鬆垮垮地束著,鬢角垂墜,掩了小半張臉,低眉斂目間有種安靜惝恍的美麗。

容則秀雅,稚朱顏隻。

幾個小宮女沒料到自己私下講幾句悄悄話,竟被公主聽了去,驚慌失措之下,什麽也顧不上了,全都跪倒在地,磕頭求饒:“殿下恕罪,奴婢知錯了。”

容見看著眼前這群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微微皺眉,他的聲音很輕,清清泠泠的,十分動聽:“都起來吧。”

小宮女們自知犯下大錯,左右看了看對方,支支吾吾地不敢起身。

容見見狀,似乎有些無奈,指節在桌上扣了一下:“托你們做點事。”

一個膽子大些的小宮女道:“公主之命,不敢言托。”

容見思忖片刻,方才道:“你們不是說,明侍衛還等在殿前。既然如此,就替本宮請他進來。”

叫人也不必四個人同去,隻有一個小宮女聞言奉命離開。剩下的幾個像受了驚嚇的小鵪鶉似的貼在一塊,惴惴不安,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連呼吸都不敢發生什麽聲響。

容見歎了口氣,輕聲道:“不是知道不能被別人聽到。下不為例。”

幾個小宮女如釋重負,知道公主饒過了她們,連忙謝恩。

在容見看來,這般大年紀的小姑娘還是孩子,說什麽都不至於是罪過。但在這禁庭之中,沒有人能當真正的孩子。

容見不再多說什麽,他托著腮,望著長樂殿通往宮外的那條路。

片刻後,遠處走來兩個身影,停在朱紅的宮門外。

容見的目光落在後麵那人的身上。

花枝覆影,一人長身如玉,立於長樂殿外的青石板上。他個頭很高,有著少年人削瘦的身形,卻很能撐得起一身緋紅色曳撒。

容見以為自己藏在窗格掩映間,並不會被發現。但那人的感官似乎非常敏銳,察覺到什麽,抬起頭,兩人隔窗對視了一眼。

他有一雙漆黑的眼瞳,像是無星無月的夜晚裏的湖泊,四周長滿了高樹,幽深寂靜,灰藍色的湖麵一覽無餘,卻完全令人無法看透。

容見莫名感覺到冷,他移開了目光。

這個人是這本書的男主角——明野。

是的,容見穿書了,這是他穿進這本書的第四天,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本書的男主。

而容見卻十分不幸地穿成了書中未曾正麵出場的炮灰角色,男主早死的白月光——限定在大結局前。因為故事的結尾,長公主變成了被掘墳鞭屍的黑月光。在那些配角口中,長公主容見之死,與男主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半夢半醒,接受原身記憶的幾天裏,與明野有關的事並不算多,但每一件幾乎都是踩在了雷點上。

容見不禁感歎,不愧是黑月光,磋磨男主的事,真是一件也沒少做,但外人還以為公主對明野心有所屬,青眼相待。

穿書以後,容見明白自己的處境,本來沒打算和明野再有什麽牽扯。看小說的時候,他的確是很欣賞男主,但那是對紙片人的喜歡,一旦涉及到自身性命安危,容見還是覺得小命要緊。

直到今天,他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想在窗戶邊吹吹風,卻聽到小宮女們的閑言碎語,不由生起幾分不忍心來。

原身讓明野送花,不過是想讓外人以為他一介白身,也想覬覦公主,才如此獻殷勤,引人恥笑。

容見病了三日,明野也在外等了三日。

離書中命運的結點還有一兩年的時間,容見隻猶豫了一小會兒,覺得這麽點事大概也無傷大雅。

總不能讓十八歲的、一無所有的明野一直等下去。

頃刻後,明野推門而入,走到殿內,容見才看清他的臉。

落日熔金,搖搖欲墜的日影落在紅漆的窗格上,似乎將世間一切也截成兩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明野站在黯淡的日光裏。

他的長相英俊,發冠高束,眉眼寡淡疏冷,懷裏捧了幾枝清晨摘的山茶花。

而現在已經是黃昏了。

容見的臉色是病骨支離的蒼白,他倒是知道要維持人設,抿了抿唇,開口道:“既然花已經送到了,明侍衛可以退下了。”

明野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微微抬頭。他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似乎不在意等待的時間,也不在意讓他等待的人,隻是陳述道:“殿下,這花已經敗了。”

容見怔了怔。他想要幫男主找個理由,對方似乎責任心過強,還不領情,但現在已經沒有花可摘了,失職的後果更加嚴重。秉持著幫人幫到底的心理,容見作為一個才穿來這個世界三天,處境都沒摸清楚的現代人,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又找了個借口:“天色將晚,這樣的花,與黃昏正相稱。”

明野看了他一眼,但沒等容見有所感知,便移開了目光,也沒再說什麽,而是走上前,將花遞給容見。

照理來說,公主身份尊貴,但也是女子,在沒有旁人的陪伴下,與外男見麵,到底有些不妥。明野也未多做停留,離開了公主的寢宮。

容見有些失神,看著那一襲緋紅的袍腳消失在視野中。

就走了。

不是在外麵等了三天,連路過的小宮女都要稱讚上一句深情厚誼嗎?雖然結局比較慘烈,但是全書99%的時間不都說是男主情深似海的白月光嗎?

容見看不出哪裏情深,也沒覺得哪裏厚誼了。

總之,容見沒想明白,也沒想太多,畢竟沒打算以後和男主有太多牽扯,最好就是一對過路人。

捧著那幾枝山茶時,容見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之前的人生中,容見很少與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他也沒有這方麵的天分,想了一小會兒,決定還是自力更生。

而此時的明野,已回到住所。

明野的住在長樂殿外不遠處的衛所,地處偏僻,是一個不大的院子,裏麵人跡寥落。

天幕低垂,華燈初上。

明野走進屋子,那是一個很狹小的房間,裏麵幾乎沒有什麽布置裝飾,隻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方立櫃,桌子上擺了個茶盞,連個燒熱水的地方都沒有。

明野隨意地抽出一張信紙,在上麵寫了四個字——“公主有變”。

擱下筆後,明野停頓了片刻,沒有將信紙放入信封中。

他想起黃昏時見到的容見。

容見垂著眼,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在眼瞼下落下一片青灰的陰影,顯得膚色愈白,伸出手,接過那幾枝蔫了的山茶。

是很天真的姿態。

明野看了眼窗外。

到了該點燈的時候了。

於是,那張紙也消失在了燃起的燭火中。

而長樂殿中,周姑姑得知公主從病中清醒,連忙趕了回來。

她是公主最親近的姑姑,理應隨時陪伴左右。

推門而入時,周姑姑感覺殿內昏昏暗暗的,似乎隻點了一支火燭。

桌上的長頸白瓷瓶裏插了幾枝淡粉的、重重疊疊開著的山茶,是很端重的秀美。

容見抬手撥弄了幾下。

周姑姑走到容見的身邊,柔聲問:“殿下,您終於能起身了。”

容見抬頭看了她一眼,終於把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名字對上號,他慢慢道:“周姑姑,我……本宮好多了。”

三天以來,他病的大多數時間都恍如夢中,不停地接受原身的記憶。

而眼前這位周姑姑是原身母親容寧的侍女,也是唯一知曉容見男扮女裝,真實身份的人。

容見的穿越實在是一個意外。他不過是睡了一覺,就穿到了一直在追的小說《惡種》中。

《惡種》是一篇升級流男頻爽文。男主身份尊貴,本來是天神遺族的繼承人,卻被人狸貓換太子,成為娼.妓之子。十九歲時又遭人陷害,流放棄都。但這些在書中都不過是隻言片語,作者從流放後寫起,男主起於卑微,一路上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心機深沉,才智近妖,足智多謀,不到三十歲便平定天下,登上皇位,走上人生巔峰。

唯一的缺憾之處在於,男主這樣的人,即使到了結局,身邊也無一人相伴。

男主雖然馳騁天下,天資卓越,但終其一生,所遇的女子,要麽表麵對他一見鍾情,實則是因家族利益早對他反目成仇,要麽是派來的奸細臥底。有一個劇情,容見記得很清楚。男主曾在被賊匪屠戮的村莊裏救回一個年芳十五的小女孩。小姑娘無處可去,便收留她在宅子裏侍候。那個小姑娘為男主煮了五年的茶,性格溫柔可親。但男主在一次打仗後回家,她含羞帶怯地遞上了摻雜毒藥的茶水,男主慢慢端起茶盞,在對方期待的目光中飲下一口,卻並未咽下,而是扼住對方的下頜,讓她不能咬破毒藥自殺,直接拖去審訊。

那一章的本章說裏可謂是見證了書友們的打臉經過,從期待發生一些喜聞樂見的事到徹底喪失希望,痛罵作者不是人,能寫出這種劇情。

不過男主也不是完全與情愛隔絕。

在書中各色配角的口中,男主還有個年少時的白月光。男主十六歲入宮當差,長公主對他照顧頗多,宮中人人皆知。即便是太平宮宮破之時,男主率領的叛軍也避開了長公主的舊居長樂殿,怕打擾了長公主的在天之靈。可惜的是,這位長公主英年早逝,早在十八歲時就香消玉殞了。

書友們紛紛感歎,男主這是心裏有一個白月光,接受不了其他的女子,可悲可歎。

容見也不例外。至少在看到結局前,他真的以為這位長公主是男主的白月光。

至於結局,結局當然十分出人意料。

男主的軍隊擊破天神遺族,他的兄長,也就是當年那位狸貓換太子的另一位當事人在絕境之下,當眾嘲諷男主終其一生,也不被任何人所真心相待,連那位長公主,也不過對他諸多利用磋磨,並無一絲真情。

男主聽到兄長的話,並未說些什麽,但在場之人眾多,早已有人揣摩聖意,將故去的長公主挖墳鞭屍,讓他不得好死。

毫不意外的是,這章的評論,又是書友們對作者的破口大罵,但還是要繼續往下看。

容見看完了倒是沒罵人,但還是感歎了一聲作者牛逼,不為外界評論所動,存心讓男主斷情絕愛,注定孤獨一生。

結果一覺醒來,他就穿成了《惡種》裏那位早死又被挖墳的黑月光長公主容見。

而且這位長公主的性別都不大對,並不是個女孩子。一旦被人知道容見的男孩子身份,皇宮之主,容見的便宜爹,估計第一時間會要了他的命。

所以容見必須要持續扮演這位公主,且不能露出馬腳,否則真的要英年早夭了。

周姑姑親自為容見披上織金繡紋的外衣,一點一點仔細地收攏著頭發,一邊道:“聽聞公主一醒來就見了明侍衛,是否太過著急?”

提到明野,容見正好有話想說,他垂著眼,裝作隨意道:“的確如此。本宮的意思是,現下已是八月末,不必再讓他摘花,以後也不必多見。”

在容見看來,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公主與侍衛,本來就不應該過於親近。而原身這麽對待明野,甚至要求侍衛長將他指派給自己,貼身護衛,也是別有用心。

沒料到,周姑姑聞言卻皺起眉,她有些疑惑地問:“殿下不是說,與明野之間的親近是為了以後的大計做準備嗎?”

容見:“?”

他有什麽計劃,他自己怎麽不知道?

周姑姑的神色更加不解,遲疑地望著容見,沒有說話。

看來,不僅有這個計劃,這個計劃還很重要。但是原身好像沒把這個當回事,一時竟沒想起來,還需要以後細細回憶。

茫然失措中,容見虛弱一笑:“姑姑放心,本宮自然心中有數。”

作者有話要說:

見見:什麽計劃,讓我康康。

“容則秀雅,稚朱顏隻。”——屈原《大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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