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合影
薑潯的清唱早已停了。
震**的空氣和狹小空間中處處殘留著低沉煙嗓的餘韻。它們抓著田雲逐的眼睛,耳朵和他的一呼一吸。田雲逐不知覺攥緊了手指,挺直脊背,看起來像個在翻湧的心念中極力保持安靜的大男孩兒,連不可救藥的沉迷都要極力保持良好的儀態。直到被薑潯粗糙的手指勾了一下鼻梁,才總算回過神來。
薑潯長著厚繭的指腹,在摩擦之間帶來顫栗和極輕微的疼痛。那隻手掌繼續向上,仔細替田雲逐整理好歪掉的棒球帽。
“到了?”
田雲逐揉了揉鼻子,掩飾過分沉迷的表情。
薑潯的手還扣在田雲逐的帽簷邊上,他沒回答,隻朝窗外揚了揚下巴,同時手指用力手動將田雲逐的腦袋轉了個方向。
於是田雲逐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視線朝窗外看過去,這才注意到大石頭上的幾個鮮紅刻字:“北紅.俄羅斯民族村”。
“就是這裏,我們真的到了?”
薑潯把外套丟給他,
“過了這塊石頭就算到了,車不能再往裏開了,下去看看?”
“好。”
田雲逐早就在手機上百度過,北紅村三麵環山,黑龍江由西向東從村北穿過,是遠離城市喧囂的淨土,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最北村莊。村中人口約320人,其中俄羅斯後裔占到了40%以上。
“潯哥,很多人都誤以為現在特別火的那個網紅打卡地北極村是中國最北的村莊。我也是來到漠河才知道,其實北紅村在經緯度上比北極村高了3個點,折算成陸地相差5公裏。科學的考量是精確的,北紅村實實在在是祖國最北部的邊陲!”
這裏就是薑潯出生長大的地方。
田雲逐的聲音裏都透著興奮。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搜索過太多遍,想象過太多遍,當雙腳真真切切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像冷顫一樣遍及全身油然而生的歸屬感,親切到讓田雲逐自己都覺得神奇。
薑潯已經很久沒聽田雲逐說過這麽多話了。
四周一片靜謐,藍天和白雲都很夢幻,空氣很冷,可是心頭滾燙。
田雲逐拿著手機對著大石頭拍了又拍,忽然聽到薑潯在他身後開口說道:
“站過去點兒,給你也打個卡。”
“不了吧,感覺好傻。”
田雲逐頭也不回地隨口回了一句。過了兩秒鍾,舉著手機的田雲逐才後知後覺地轉過臉來,一臉新奇地重複道:“打卡?”
他的眼睛好看地彎著,像一汪淬了光的熱泉。熱意也積聚在左半邊臉頰上的那顆小梨渦裏,暖心又惹眼。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
薑潯雙手插兜,風把他的衣角輕輕揚起。
“不是,沒什麽不對。就是,這麽新潮的一個詞冷不丁被你說出來感覺好別扭。”
薑潯不滿地逼近他一步,臉部的每一根線條都寫滿了嚴肅,逆光的眼睛裏卻滿是隱匿的愛意,
“田雲逐,在你心裏我就那麽古板?”
薑潯微微彎著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也不是古板,怎麽說呢,就像現在這樣,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兒嚴肅而已,就一點點。”
田雲逐故意憋住笑,神態誇張地模仿薑潯的樣子皺著眉頭,繃著嘴角,
“看見沒,就這樣,板著一張臉。但是沒關係,潯哥,咱怎麽著都有範兒!”
一直沉默低頭看他的薑潯忽然從兜裏掏出手機給田雲逐抓拍了一張。
田雲逐愣了一下,飛揚的神采瞬間黯淡下來,
“別拍!潯哥……”
田雲逐嘴上不說,其實對拍照這件事越來越敏感。經過新一輪的病發和治療,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比之前衰弱了太多。就算故作輕鬆地說說笑笑,那樣子恐怕怕也遠遠算不上好看。他希望這樣不夠健康,不夠美好的自己能隨著時間,在薑潯深刻的眼底慢慢淡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暴露在晃眼的陽光底下或是長久存留在薑潯私密的手機相簿裏麵。
“放心,咱怎麽著都有範兒。”
薑潯眼見著他眼裏細碎的光芒消減下去,試著同他開玩笑緩和氣氛。但田雲逐這次卻根本做不到配合。
薑潯收了手機,抬起手,隔著衣領捏了捏他細白的後頸,
“怎麽了?怎麽不笑了?”
田雲逐心虛地轉過臉,背對著薑潯,很輕巧地把話題轉開了,
“明明是你笑得太少了。潯哥,我都快想不起來你笑的樣子了。以前,我是說你小時候是什麽樣?也像現在這樣從來不怎麽笑嗎?”
薑潯沒有正麵回答,也和他一起站在風裏,讓情緒隨著冷意緩緩沉澱,
“因為沒什麽值得笑的。”
薑潯的目光飄向遠處,似乎一眼就望盡了祖國最北的這片土地,忘盡了漠河的日日夜夜。稀缺的日光像心底渴望的愛意,是永遠解不了的渴。在暴雪極寒和黑夜之下,人活著隻剩下麻木的心跳和呼吸。
“以前,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印象裏每天都過得很忙很累。在我眼裏,昨天和今天都一樣寡淡,沒滋味沒區別,就那麽一天一天的過。其實也沒覺得有什麽,就像我本來就該這麽活著。”
薑潯用力握住田雲逐單薄的肩頭,迫使他轉過來麵對著自己,
“田雲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在這樣冰凍三尺的土地上長大,骨子裏就是這麽冷冰冰的一個人。所以對我來說什麽都無所謂,怎樣都不在乎。
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進山嗎?不管是做向導還是去救援,再危險都一門心思地往裏闖?
因為受傷流血對我來說都隻不過是一種調劑。但凡能刺穿一身的麻木讓我嚐到那麽點疼,都是鮮活的滋味,都讓我知道自己還活著,身體裏有血在流,胸口裏心髒在跳。
你來了,告訴我可以不用這麽活著。所以我不在乎所謂的結局是什麽,隻要不枉愛過一遭,心髒在冰天雪地裏狠狠地悸動過,這就夠了。
以後等著我們的,無所謂好壞,都是恩賜。”
田雲逐站在純粹的陽光下,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像雪一樣在無聲融化,匯集成一股,流淌全身,很暖,也很疼。他用了一點時間才消化掉這陌生又強烈情緒,然後慌忙低下頭,想藏一藏控製不住從一雙眼睛流露的端倪。
“嗯。”
他假借低頭的動作點了點頭。
“照你這麽說,不管怎麽樣最後都是你賺了唄。
那現在總能笑一個了吧?
過年這幾天,不想那些不好的,我們都開心一點。”
薑潯牽動嘴角,果然朝他露出一個淺笑。顛覆臉部嚴酷線條的柔和的弧度直接把田雲逐勾進那深邃的眉眼裏。他在心搖神馳的眩暈感中感到自己的手被薑潯用力握住。
“這幾天你說了算,怎麽開心怎麽來。”
“好。”
“跟我拍張合影吧。”
“合影?”
“怎麽,還是不想拍?”
“你不是已經有了一張?”
“你看到了?”
“我是說那張大學時候學生會成員的合影,在相冊裏夾著,我不小心看到的。沒想到你還留著那張照片……”
“現在知道為什麽了嗎?”
“因為上麵有我?”
“因為上麵有你,還有我。
現在我還想要一張,上麵隻有你和我。”
薑潯一手攬過田雲逐,另一隻手舉高伸長,在北紅村村口的大石頭前,留下了兩人時隔數年的一張合影。一張真正意義上的兩個的合影。
那一天漠河的晴朗,兩個人臉上閃動的微笑,也同這張珍貴的私藏一起獲得了一瞬間的雋永,在有情人的心底不滅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