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我不知道,所以需要前往

這是一片整體為漆黑, 有少數整體色調灰白的粒子構成道路、建築、樓梯的……極為抽象的世界。

它比起三維世界,更像是一個高維空間。

汽車從進入的一瞬間就汽化成了灰燼。唯獨易晚,安然無恙。他走在這片抽象的世界裏,隻有腳踩下時才能看見粒子們組成的樓梯, 接著他一路向上。

遠處的粒子們組成的景象……是一片鄉村。

這裏是屬於單個“創作者”的意識海嗎。易晚想, 我們的世界, 就是從這裏麵脫胎的嗎。

不。有個聲音像是讀取了他的意識, 回複他, 使你們的世界能夠脫胎的, 已經不是一個單獨的意識,而是許多想要創作的“意識”,“市場”“資本”“審美”“人與人之間醜惡的感情”與各種種種混雜而成的意識集合體……這裏出現的,隻是“我們”捏出的,能隨機作為平均畫像般的形象出現的,其中一個意識體。

“祂”可以是“她”, 也可以是其他的“她”。你可以把“她”當做“祂”, 和“祂”對話。

村莊,留守,不被期待的,小小的人影……“祂”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沒有人期待“祂”的開口。那是渴望被聽到聲音的、需要被陪伴的、所有會讓人產生幻想的孤獨的最初。

靈感總是誕生在痛苦孤獨與不滿足之間。對於所有的意識都一樣。那個聲音又說。

與之對應的是開回村莊的車輛。同樣是孩子, 卻因為上了中學,可以和父母一起住在城裏的另一個孩子, 隻有暑假回來……“祂”多麽羨慕他, 有多麽痛恨他。

哥哥。

易晚在腦海裏閃過這個詞。

他做了什麽嗎。他對聲音說。

不, 他沒做什麽。甚至可以說, 他確實成績很好,又對人很好,尤其是對“祂”……你知道麽,因為某些眾所周知的原因,大多數時候,“哥哥”總會比“妹妹”更受優待。如果那哥哥恰好沒什麽錯處,就更會讓人發狂。

但那是那些人的錯。易晚說。

但“祂”會覺得,那是“祂”的錯。沒辦法光明正大地說遭受不公,還會覺得自己相當卑劣。

……

易晚繼續往上走。白色的粒子像是海濤一般在湧動,然後匯成了山洪……泥石流……小小的身影上山去找另一個小小的身影,被泥石流淹沒其中。

另一個小小的身影其實沒有上山。那是一個惡作劇。“祂”呆呆地立在那裏。

天空中開始飄浮粒子,很多,像是燒飛的紙錢的碎片。易晚說:祂在想什麽?

聲音說:“祂”曾經想過,要是哥哥死了就好了。可他居然真的死了,就像是“祂”的詛咒一樣。

強烈的恐懼與負疚感,會讓人睡不好覺,會讓人發瘋……堅強的人,會偏執地想要承擔更多的責任,想要變得更強,來證明自己沒有錯……又或者,改過自新。

痛苦和孤獨,都會誕生幻想。

然後就是平均值一般的人生……如願以償的背井離鄉,大城市,挑戰,雞娃,沒有高考移民的能力,父母的失望,壓力……

你不如你的哥哥那樣優秀。

又或者。

‘在你之前我們流了一個孩子,如果是他/她,會比你成績更好,更優秀吧。’

又或者。

‘因為你,我們沒要弟弟或者妹妹……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付出的?’

每個人都聽說過這些話吧?

連恨都欲振無力……因為不知道去恨誰,因為自己的“道德瑕疵”,讓恨不理所當然。“祂”的存在讓自己的“哥哥”錯過了怎樣的人生呢?

嫉妒、逃避、愧疚。

易晚忽然明白了。

之前那段村莊裏的“哥哥”的死,其實是一種比喻象征。“他”可以不是哥哥,不是這樣的事件……它可以是不小心弄丟了奶奶的藥,不小心害死了家裏的雞,不小心偷了小賣部的東西,偷了家裏的錢,不小心“生而為人”,生而為人,不那麽優秀,不那麽美貌,不是男人,沒有超能力,有胎記,不聰明,不能恰好地出生在母親的非事業上升期……等等,讓人感覺自己出生就帶來原罪的東西。

就是如此。有遺憾,有痛苦,有讓自己心虛也不那麽光明的過去,才會有幻想。

“祂”開始幻想,在自己產生失誤時幻想有個虛擬的形象存在。他會是“哥哥”,讓“祂”不用承擔那麽多壓力,一個完美的人,一個父母期待的模樣,一個祂願望的混雜體,處處矛盾,體製內,性格溫和,是父母的需求,明星愛豆,是“祂”的需求,生活裏很會照顧人……隻有這點,來自真實的“哥哥”。“他”是個“哥哥”,也因一個原因,“祂”希望“他”來自一個更有利的性別身份,打破很多事,照顧其他人,而且可以更有效地把自己的那些不快樂隔離開……不像“祂”自己,已經不堪重負。

這是因為……“祂”沒有那麽相信她自己。

這隻是大多數的畫像。聲音說,很多時候,我們下意識地渴望外界有人來拯救我們。而且大多數的故事童話裏,都告訴我們,那個人是王子。

其實非常不對。

除此之外,祂還加了一點私心,這個人光明,善良,能夠拯救世界,關懷所有人。他釋放愛,釋放親情,為別人釋放名利與認可。他能做到的事裏加了“祂”所有的、對世界的遺憾。讓遺憾成為完滿,很多時候都是創作開始的理由。所以,他熱愛奉獻,熱愛犧牲……他是“祂”創作的初心和靈感。還有各種閃光的點點滴滴。

其實第一個故事的誕生,往往源於多年在生活縫隙中不斷閃現的執念和意難平。早在它們出現在紙麵上之前,它們就已經和創作者相會了。

可滿心幻想的狀態是否又等於滿心逃避?應當成為社會需要的“優等生”,卻想寫小說,是不是一種浪費?

“所以喻容時就是這樣在世界裏出現的。不合時宜,過時的好人,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原稿的最初……就像被潛意識創造出來的一樣,還是會想,他在這個世界裏會怎麽做?但已經不想去見他了。因為他沒什麽用。因為思考他的人物動機,也太困難了。”

“而且味道更重的菜肴,確實很好吃。”

易晚走到了台階的最後。

台階最後的粒子畫麵是大學、畢業、工作和茫茫人海……幻想中的英雄因現實生活的磋磨而褪色,甚至成為“黑曆史”——因為他不符合市場需求。還有漸漸變化的初心……越來越波濤洶湧的粒子流,越來越多的聲音在粒子流裏咆哮。

想要被人看見。

需要生活。

……別人會怎樣看待我寫下這些?

走最安全的路。

熱度,熱度,熱度,噱頭,噱頭,噱頭,套路!

這也是我們喜歡的!

粗糙的東西要打磨很累,為什麽不走捷徑?經過驗證的,才是被大眾喜歡的好東西。

而且太累了……我們真的太累了。

我們也累。所以讓我們看更多能讓我們興奮起來的好東西吧。

貨不對板,呸!

比起長篇閱讀,更想看更短而快的東西。

唯我獨尊……這是我需要的……

給我看!給我看!給我看!我太痛苦了,給我點快速的東西,給我看!

“用鎮定劑安撫煩躁狂熱者的激動,用興奮劑喚醒麻木冷漠者的熱情,用迷幻劑麻醉悲劇可憐者的神經”看過網上常說的這句話麽?——這就是我們對文娛作品的攝入,我們在用藥,我們在Overdose,小說就是Overdose,這就是結局。

(*注:前半句話引用自知乎上的一個回答,沒有翻到最開始的源頭,不是我原創)

……等等聲音。

和被他們鑄造出來的,易晚生活的世界。

易晚終於走到了台階的盡頭。

你聽到什麽?聲音問他。

虛榮,浮華,仇恨,憤怒,戾氣,惡心?

“焦慮,不安。”易晚卻說,“渴望被理解……渴望自由,渴望安全感,渴望醒來。”

渴望被愛。

每一個肮髒得像是從泥濘裏發出來的聲音,都是。

白色的粒子構成了一道門。門裏,門外,無數或躁動或麻木或悲劇的眼睛,最終匯成了一個模糊的人形。

易晚知道,他說對了。

終於要到了嗎?他想。

他控製不住自己手指的發抖。他好像終於到了任何人都沒有到過的地方——也是他從始至終都在追求的,脫離一切的解。他勝利了,不是嗎?可這一刻……在聽見那些聲音後的那一刻,他感到無盡的茫然。

他見到了“天道”,然後呢?

求“祂”……放自己走,給這個世界一條生路嗎?

怎樣的生路呢?

不……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易晚,這不是結束。有哪裏被忽略了,一定有哪裏……

“我們承認,易晚,你確實讓我們很意外。一個低級世界裏的人物,在我們拋棄這個世界後,能夠發現我們,走到這裏,你確實非常的了不起……甚至超越我們。”聲音裏帶著麻木,與輕微的悲哀,“在我們已經厭倦了,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混亂的操控後。你做了多少事?甚至不惜砍傷唯一愛你的人。”

易晚沒說話。

“告訴我,你辛辛苦苦走到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隻有這點,我們無論如何,都看不明白。”

易晚猶豫了許久。

他看著那片電子海洋組成的世界……他是孤舟,在期間漂浮,最終,他站在最高的階梯上,說出了那兩個字:自由。

什麽是你想要的自由?

不被天道控製,不被故事,不被絲線控製的,自由又真實的人生。易晚想這樣說。

可最終他說:“我想在真實的世界裏生活。”

他唯一的願望。

海洋沉默,電子沉默,意識沉默。

“……為了走到這裏,你幾乎扔掉了你可以扔掉的一切。”聲音說著,像是一個悠悠的歎息,易晚覺得聲音對他並沒有敵意,“這的確很了不起。但真實的世界?”

那種感覺來了。

易晚意識到,自己依舊正被俯視著——盡管他已經來到了這裏,超越了下界世界的所有人。

空曠的世界裏,忽然傳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你以為隻有小說的世界裏才有標簽嗎?你以為現實世界裏沒有標簽嗎?人人都在打標簽,人人都在信息繭房裏。人們看似擁有選擇權,其實沒有,媒體的輸入決定了他們的認知。而他們的一生也如倉鼠在滾輪中不斷地奔跑著,沒有盡頭。現實世界……說得好像那是什麽好東西似的。小說裏的世界隻有‘天道’,現實世界,比那更殘忍的‘道’還俯拾皆是,你以為在那個世界裏,你就能自由,獲得你想要的真善美嗎?”

那聲音乍聽嘲諷,細聽起來卻蒼涼。易晚站在那裏,他看著常人無法理解的概念,隻是道:“……但那也是真實的世界。”

“如果它不如你所期待的那樣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卻來到我這裏?付出那麽多代價?”

“我不知道。”易晚說,“所以,我需要前往。”

聲音沉默。原本咆哮的海洋也回歸寂靜,許久之後,它冷漠地說:“那我們來打個賭吧,異鄉人。”

“什麽賭。”

“你知道我們看你像看什麽麽?強大,脆弱,且不自量力的蟲豸。”聲音說,“既然你都來到這裏了,就給你,你想要的東西吧——你想要的真實世界。”

易晚來不及說謝謝。一道白光襲來,他看見自己在往下落,下落……直到失去意識。

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

麵對捅傷了喻容時的他,近乎叛逆的他。

“祂們”的感情可稱不上是絕對的善意。

而是複雜……有幾分惡意,有幾分恨意,還有……

聲音輕輕地在空中消散。

“易晚,就讓我們看看,你會怎麽做吧。”